苏湘湘安安静静听他讲，眼眶热了热，一点晶莹挂在眼尾，要碎不碎。
她不想出声，再出声肯定会是哽咽的，她之前假模假式的时候，最喜欢哭给他看，看他表面冷静自持，其实内里慌乱的表情。
也最爱他疼惜的眼神落到自己身上，可是现在她反倒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哭了。
“你莫要抬头。”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正常，可是眼泪到底是不争气，落到了地上，碎成一片。
暗卫“嗯”了一声，到底是没抬头。
可是他知道她在哭。
她现在会安安静静地哭了，他想起来，觉得颇为遗憾，甚至有些怀念以往她撒娇耍憨赖在他怀里假哭的时候。
苏湘湘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哭，好像也不单纯是为了九七，就是……她好像第一次直面到了战争的残酷。
以往，战争对于她来说，只是记载在纸张上的文字，不但冷冰冰而且枯燥。
可是她今天忽地认识到，战争离她如此之近，她也第一次认识到原来她也是可以选择的。
她即是棋子，也是执棋者。
她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就会死。
每天早上与她打招呼的货郎，在街头巷尾游手好闲的张三，会给她送花的妇人，还有热热闹闹围着她的那些孩子。
都会化为乌有。
或者说，会因着她的行差踏错而化为乌有。
苏湘湘知道道理，知道她救不了所有人，知道总有人要死去，甚至她自己也会不知何时就会死去，但是她就是放不下。
甚至会因为肩上的担子太重，而反复怀疑自己，她知道这情况不对，可不知道要如何解决。
直到九七跟她说，她可以同他一起分担这责任。
他会成为她的刀。
苏湘湘一边哭，一边难过地想，她之前分明是发过誓的。
若他注定是一把锋利的刀，那她便要是刀尖那一抹寒光，她要让他实至名归，不再被埋没。
她发过誓的，也是因为这，才踏上这条路，可现在反而让九七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
暗卫安安静静跪在那里，耐心地等她哭完。
她越哭越投入，最后忍不住开始打嗝，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哭累了，没了动静。
九七抬眼看她，发现小姑娘趴在桌上睡熟了，泪痕还在，时不时还吸吸鼻子。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弯腰将苏湘湘抱起来，低低叹了一声。
哭完这一场，也该放下了。
她也该长大了。
暗卫把苏湘湘送回房间，在屋檐上想了很久，她到底是怎么走到如今的地步的呢？
刚刚开始，他只是想让她出去看看这世间万物的，想让她活得轻松些，想让她开心而已。
可她义无反顾走上了这条明显更不轻松的杀伐之路。
他自己是无所谓，一路跟着就是，只是怕小姐把自己逼得太紧。
暗卫难得胡思乱想起来，坐在屋檐上，远处的天幕是深蓝色的，星光点缀其中，他顺手将屋檐下挂的护花铃又取下来，一边想要是他有个万一，他的小姐可要怎么办。
若是没了他，小姐可要如何是好？
她身边可有人能关心她冷不冷，饿不饿，是不是睡不着？或者有没有人能及时发现她的心结，多多安慰她呢？
九七想了一圈，觉得没人能让他放心。
晚晚太小，托付不了。黎青不会做饭，君子远庖厨，他贯彻得异常彻底。慕云太粗心，她关心苏湘湘，但是不会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而齐域就更托付不得。
她身边还是人太少。
他可得努力活久一点，陪她走得远一点，要是能陪她走到她不再需要自己的时候就最好了。
老天可不能让他带着牵挂去死啊。
*
雪月城毕竟是在边塞，善马的人不少，马匹也是顶好的，是西域带来的改良种。至于骑兵，则是看马匹数量，雪月城马不多不少，恰好一千五百匹。
既然定下了对策，接下来欠缺的只是执行而已。
那就只留一千五个士兵。
一千五百人组成一支轻骑，也是一股很强大的力量，灵活性大，应变能力强。
九七之前也参与过士兵的训练，士兵里好些人还是他训出来的，所以虽然人少，但是都是精锐。
毕竟曹参军御下本就严格，对于士兵训练更是上心，加上胡人时不时来骚扰，雪月城的军队都是经历过实战的，细细比起来，比地方上很多的军队都要优秀。
如今圣上威严日渐式微，世家大族掌控大权，官员基本全是士族，官官相护，军饷发下去能被扣去一半多，自然是要缩减练兵所需，而且很多军营里的人也只是去混而已，全是老弱病残。
苏湘湘哭了半宿，醒过来之后，情绪倒是安定了些，到底是放下了心结，也没有昨天那么悲观，打起精神来与黎青等人继续谋划。
这件事她只告诉了黎青，九七，还有曹参军，几个人商量了一上午，斟酌半天，最后还是决定就按苏湘湘昨天晚上定下的来。
所以现在要紧的只是挑出最精锐的一千五百人，然后备好这支轻骑十日的粮草，剩下的由其他人自城后的粮道撤退。
这支一千五百人的骑兵，起到的作用便是伪装城中还有人的假象，给城内居民的撤退争取时间。
到最后几天，便破城而出，撕裂对面的阵型，然后从关外走，与雪月城其他人在武南郡其中一个小城会合。
但是之后在苏湘湘是从前面还是后面走产生了分歧。
她自己坚持要跟着这一千五百轻骑一起走，“我天天到城墙上去，一天去三趟，日日不落，若是胡人见我不见了，难免会猜到城内无人。”
九七不作声，只是站在苏湘湘身后，他是带领轻骑的将领，甚至官职还在曹参军之上，但是他在苏湘湘面前从来都是以暗卫的身份自居的。
从来都是站在她身后。
曹参军性子急，他瞥了一眼苏湘湘身后的暗卫，见他没开口，自己到底是没忍住，咬着牙道，“这一千五百人就是留给胡人的一块儿肉，你以为到最后能活着的还能有几个！”
他与胡人打了快半辈子交道，知道这其中凶险。
他自己也留下了，默认这种牺牲，甚至觉得用一千五百人的命来换一城的人很划算，但是城主没必要跟着一起死。
外面的人把雪月城围死了，有了那什么□□也不再用，就是要看着他们一点点自乱阵脚，一点点消磨他们的志气，要他们自己开城门。
当下显然是留下一千五百人来换一城的人更划算。
但是曹参军见不得无谓牺牲，分明就是送死的活计，这小姑娘还以为是过家家么？
他又看向九七，敲着桌子道，“你也不跟她好好说说。”
却只见暗卫抱着胸，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垂下了眼睫，有光落到他脸上，显得他五官越发深邃，他懒洋洋道，“小姐有她自己的考量。”
不管她选什么，这都是她的决定，那么他就遵守。
“倒是曹参军，便是有质疑，该记得，也要遵从城主的命令。”
若是今天是老城主下的命令，那么曹参军便是再不认同也不会当面反驳的。
第七十七章
他们很快就要弃城……
他们很快就要弃城而逃,留下一部分士兵作为掩饰并且拖延外面的军队，无论表面上说的怎样冠冕堂皇，都无法掩盖将要抛弃一部分人的事实。
断尾求生。
留下的人能活下去的几率小得可怜。
这个消息先告知了军营中的士兵。
士兵在校场上聚集起来,静默无声，死一般的沉寂,宣布完这个消息之后已经有一刻钟了，可谁都没有动。
曹参军站在上首,高高俯视着下面整齐的阵列，“我的丑话先说在前面，若是最近一个人都没有站出来,我就要亲自点人。”
他其实早在心里定好了人选,现在也只是例行公事问一问,横竖军营里的人都知道他作风的。
“那么,谁要留下,便往前踏出一步。”
太阳正烈，可照到人身上却丝毫没有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
乌黎抬手,抵住唇,咳了咳，一双细长的眼扫过身边的人，看着没有一个人动弹,便笑了，唇角勾起来,带着些许讥讽。
他在军队里是个刺头，哪怕之前胡人被看不起得厉害，也从来没低过头，就算是在军营里,也仍旧扎着胡人的发式。
编了辫子，垂在身后，带着一条嵌了松石绿的抹额，扎眼得很。
至少站在一旁的苏湘湘一眼便看到了他，跟九七有点像，她心想，视线停留几秒，便越了过去。
“没人出来的话，就由我来点了。”曹参军懒洋洋道，又问了一遍。
他说这话时的表情似笑非笑，带着些看不起的意味，“你们可要仔细想清楚些，莫要让……”接下去的话他没说下去，只道，“反正丢的是你们的自己脸面，要守的也不是小城主的家人。”
或许是因为没人动，旁人也不愿出这个头。
过了许久，有个人站了出来。
乌黎只觉得全场所有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是石头一样，但是他仍挺直了腰背。
待到开口说话时，他才发现自己嗓子哑了，“乌黎愿……”他停了停，只觉得口中发干，“我愿意留下。”
乌黎朝着小城主的方向跪拜下去，额头抵着泥沙，给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沉声道，“我乌黎一家子的命都是这个小城主给的，横竖都是捡来的，还给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家中兄弟姐妹，都是因着这小城主才没被赶出去。
他的母亲是胡姬，他的父亲是胡人与汉人生下的，他性子野，打小便在马背上摸爬滚打，对于马上作战自然得心应手，他也是能以一挡十的儿郎。
乌黎对雪月城的人其实没什么好感，也没觉得这座城是他的归属，他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家人也在这里。
但是他更不觉得外边草原是他的归属，他小的时候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到底没得出个结论来，就那么茫然无依地继续过活。
不管对于哪一方来说，他们都是不被接受的，但是乌黎觉得，他现在应该是有归属了的。
“望以此命报城主之恩。”
比起所谓的为了守住这座城，所谓的不让敌人踏入大郦朝的领土，和大义凛然地以身报国，他的理由更有私心。
他只是为了报答曾对自己伸出援手的小城主而已。
他不懂文人口中所谓的家国天下，也不想为一些陌生的，或许还看不起自己的人没了性命，但是他愿意为了会为自己说话的城主慷慨赴死。
不一会儿，队伍里的胡人都陆陆续续站了出来，站到乌黎旁边，这一队人长相都很扎眼，五官深邃，眼睛的眼睛也各有不同，但是声音是一样的振聋发聩。
对着苏湘湘跪下去，低下头去。
“望以此命报城主之恩！”
随即，又有几个汉人模样的汉子站了出来，跟着跪下去，然后是更多的人。
曹参军趁热打铁，不紧不慢道，“咱们也不是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家国大义死守这城，毕竟都是粗人，不搞文人殉国那一套，一座城而已，丢便丢了，退到后方守住便是了，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重起来，“为了父母妻子，兄弟姐妹能安安全全退到后方，注定要有人留下守城，给他们争取时间。”
“身为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兄弟，便应肩负起这责任来。”
“更何况我们的小城主也决定留下来，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走呢？”
他手扶着腰间的刀柄，随即抽刀而出，横刀于身前，“吾等也应追随主公，与此城共存亡！”
紧接着，整个校场的人都跟着跪了下去，黑压压地一片，振声，“与此城共存亡！”
士气就这么被鼓舞起来了。
苏湘湘只觉得胸口的情绪沉沉，也不知是什么掺杂在了一起，她想说什么，却半晌无声，只在最后给那些士兵行了一礼。
*
说撤离其实也快。
城里的百姓得知这个消息，也只是稍稍混乱了一下，便遵从命令，收拾了细软，在军队的护送下从城后的粮道撤离。
要对百姓解释原因颇有些困难，幸好老城主威望深厚，由他出面，安抚百姓的情绪，倒也没人闹。
光是撤离便用了三天的时间，城里的烟火气逐渐少下去。
留下的士兵里面，苏湘湘挑了又挑，把身为家中独子的人剔除，拖家带口的也尽量不要，最后挑出了一千精锐骑兵。
拥有胡人血统的便占了将近一半。
苏湘湘要留下这个决定遭到了很多人反对，但是她心意已决，任谁劝说也无法动摇。
慕云与齐域原本也要跟着她留下。
苏湘湘命护送的军队强行把两人带走了，直接绑着扔上了马车。
这是最后一拨要走的人。
苏湘湘站在几辆马车旁边，看着慕云跟齐域被扔上马车，不由得笑了一声，而后便转过视线来，给沈锦银与黎青送别。
她倒是洒脱，像是对生离死别这种事情丝毫没有感触一样，还细细叮嘱黎青，“黎青，在没见到我的尸首前，可莫要转投别人帐下。”
惹得原本就瘦弱苍白的黎青公子又咳了好几咳。
晚晚拽着她的衣袖，早就哭成了泪人，小脸上满是泪痕，苏湘湘哄了又哄，给她塞了一荷包的糖，还是没哄住，越哭越凶，眼泪鼻涕一起下来。
“晚晚不想走。”她抽泣着，“晚晚要给城主当帮手的，没了晚晚，城主连水都记不起来喝。”
苏湘湘替她擦了眼泪，难得温柔，“等下次见面吧，晚晚还太小了，什么都做不了。”
晚晚下一秒就想躺在地上打滚，被九七眼疾手快地拎了起来，扔到了黎青怀里。
沈锦银手中握着一把折扇，靠在马车旁边，像是在走神，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在众人都上了马车之后，才慢吞吞地在最后一个上了马车。
只是在要撂下车帘的时候忽地回了头，看着苏湘湘道，“若是这次你能活着回来，小爷也不是不能给你投些银钱的，权当这些天的饭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