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肃穆,比刚才还要安静。
楚氏拿起玉冠戴到谢岿然的头上,朗声道:“男子二十冠而字,冠者,礼之始也……”
楚氏声音不轻不重的响彻整个庭院,宾客们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刚才的老者面色难看,谢家其他长辈也神色不虞,四周落针可闻。
楚渡君转头看向明芙鱼,明芙鱼从刚才起,眼睛就一动不动地落在谢岿然的身上,就连楚氏到来,都不曾移开过,眼尾泛红。
“……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楚氏言闭,用玉簪以冠之,最后将玉冠扶正,“岿然,我给你取字为‘随’,望你从今日起,随心所欲,不要再为任何人而活,只为你自己而活。”
谢岿然,字随。
众人哗然,冠礼之上,长辈一般都希望家中子孙日后能恪守规矩,严谨行事,为家族争光,还从未听过让随心所欲,为自己而活的。
简直荒唐!
可更令大家惊讶的是,这些话竟然是从楚家长女楚阿苑嘴里说出来的。
楚家向来门风严苛,最重规矩,养出来的子女个个刚正不阿,楚阿苑当年更是贵女之典范99Z.L。
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怎能让大家不错愕。
楚云深第一个站起来鼓掌,“好名字!”
王夫人在旁边含笑击掌,轻轻点头。
众人愕然,这谢家也就算了,怎么连楚家也为谢岿然失了分寸?
谢岿然抬头看向楚氏,眼眶已然红了。
他掀开衣摆,躬身跪下,一字一顿道:“谢随谢母亲赐名。”
楚氏伸手将他扶了起来,弯腰替他抚净膝盖上粘到的灰尘。
楚氏面向众人,目光在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冷然道:“今日不愿为我儿加冠者,从此以后不再是我楚阿苑之长辈,谢家大门自此不再向其敞开。”
谢临安出列拱手:“亦不是临安之先长。”
谢兰川紧随其后,“兰川亦然。”
谢家长辈无不愕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三个,全都变了脸色。
谢家族众一直以国公府为首,如果他们失去国公府的庇护,日后家中子嗣为官之路必定难行。
刚才那位老者又气又怒,怒气冲冲地捶了捶手里的拐杖,对楚氏大喝道:“糊涂!我谢家岂容此子放肆,你竟然要为了此子弃我们于不顾,简直糊涂!”
楚氏转过身看他,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强势,冷冷嗤笑一声:“你当众驳我儿子的面子,却指望我们国公府继续庇护你,实在是过于厚颜无耻了,我看你才是在痴心妄想!”
老者气得差点晕厥,直接被抬了下去。
谢岿然看着楚氏,神色怔然。
明芙鱼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激荡。
谢岿然回长安之后,一直刻意在明面上疏远谢家,为的便是让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要牵连到谢家的百年声誉,可楚氏、谢临安和谢兰川这样做,几乎是告诉在场所有人,他们跟谢岿然同气连枝。
冠礼后,明芙鱼在假山后的水幕下找到了谢岿然。
谢岿然独自一人站在水幕旁,负手而立,望着清澈的水花从假山上如雨雾一般流下,好像所有的热闹、喧嚣、争执,都与他无关。
天地寂静,他静静地立在哪里,仿佛要与天地融为一体。
明芙鱼安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才抬脚走了过去,静静的站到他身侧,跟他一起看着簌簌而下的水幕,周身透着一股清澈的凉意。
第53章 醉酒
谢岿然没有转头看明芙鱼, 依旧看着面前清透的水幕,缓缓开口:“少年时,我听先生说自古忠义两难全, 只觉得可笑,而今我才明白, 这世上哪止是忠义两难全, 分明是事事两难全。”
直到今日, 他才意识到他给家人带来的伤害。
他一直以为撇清关系就可以不牵连到谢家,今天他们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他们不要他这么做, 他们从来没想过要跟他撇清关系,即使他被万人唾骂,他们也会一直都站在他身后。
明芙鱼转头望着他,目光柔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为了黎民苍生是你的选择,即使不99Z.L愿也依旧支持你,是你母亲和两个弟弟的选择。”
谢岿然垂下眼眸,声音低沉, “我从未见过母亲像今天这样激动,她神色一直都淡淡的, 我做得好,她神色淡然, 我做得不好, 她也神色淡然,就连偶尔恨我的时候也是神色平淡。”
母亲向来对他不假辞色,甚至有的时候他能清晰的感觉母亲是恨他的, 这种恨意时不时从母亲的眼神、动作里流露出来的,像针一样同时扎在他和母亲的心上。
可他今天才知道,母亲也是爱他的,也许这份爱充满了矛盾,但一直都存在。
“谢随……”谢岿然低声喃喃:“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可我差点误会了它真正的含义。”
明芙鱼不自觉想起了楚氏刚才接近于崩溃的哭泣声,她轻声道:“父母之爱子,方式各有不同,你有一位好母亲,还有两位好弟弟,你应该感到高兴。”
谢岿然声音沙哑,“我很高兴,但心又很疼。”
他睫毛颤动,声音里含着一丝痛苦,“我很后悔,同时心里却清楚的知道,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仍然会这么做。”
明芙鱼走近了一些,能感觉他身上的衣衫透着丝丝凉意,“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你如果不这么选,你就不是谢岿然了,正因为你是谢岿然,我们才会为你难过,人往往就是这样矛盾。”
谢岿然抬眸看她,她轻轻笑了笑,“哥哥,我一直没想好要送什么礼物给你做冠礼,金银你不缺,华服你不少,至于我亲手做的那些香囊、红绳、剑穗,也没什么新意,早就已经送过给你了,我一直犹豫不决,觉得这些东西好像都不足以表达我对你冠礼的重视,所以直到刚才的那一刻我都没想好要送你什么。”
谢岿然眼底漾起点点微弱的笑意,“现在想好了?”
“嗯。”明芙鱼踮起脚尖,伸出胳膊轻轻的环抱住他,声音清甜,带着丝丝的甜意,像刚吃完了糖,“哥哥,我送给你一个拥抱吧。”
谢岿然哑然失笑,任由她暖融融的抱着自己,那些一点点暖意融入到心间。
旁边的水幕哗啦啦的淌着水,除了水声,天地间好像都变得寂静下来。
明芙鱼听着谢岿然心口的心跳声,“哥哥,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谢岿然勾唇,轻轻抚了抚她后脑勺的墨发,“嗯,好像好了一点,看来我们小阿鱼作用还不小。”
明芙鱼莞尔,低声道:“以后你难过的时候,都可以来找我要一个拥抱,这个礼物永不过期。”
“我们小阿鱼好大方。”谢岿然打趣说着,眼眸温和,唇边弯起一丝笑意,声音渐渐郑重起来,“这个礼物哥哥很喜欢,谢谢阿鱼。”
明芙鱼抿了抿唇,低声唤谢岿然的新名字,“谢随……”
“嗯。”
“谢随,你要记住,世间恶言万千,可那些恶言都不是出自爱你之人的口。”
谢岿然回抱住她,声音低沉:“也99Z.L都不是出自我爱之人的口。”
谢岿然轻轻闭了闭眼睛。
他想,这就够了。
宾客们渐渐离去,热闹了一天的谢府逐渐安静下来。
两人在水幕后面站了一会儿,待谢岿然心情平静,才从水幕后走出来,朝着门口的方向。
明芙鱼刚刚哭过,眼睛还有些红,她抬手轻轻揉了揉眼睛。
谢岿然看了她一眼,“明明是我心情不好,可最后却是我反过来哄你,着实是没天理。”
明芙鱼弯了弯唇,“以后你难过,我就哭得比你更大声,让你没时间难过,只能乖乖来哄我。”
谢岿然无奈地笑了一下,揶揄道:“苦哉!苦哉!”
楚云深和楚渡君并排走过来,正好跟他们迎头遇到。
楚渡君看到谢岿然连忙跑过来,一脸开心道:“表兄,好久不见!刚才一直没找到机会跟你打招呼。”
谢岿然打量了他两眼,一时之间没认出他是谁,看着他下巴上那颗浅浅的痣才认出来,谢岿然看向旁边的楚云深,错愕道:“一转眼小跟屁虫都长这么大了?”
“表兄!”楚渡君面露窘迫,看了一眼旁边的明芙鱼,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小时候楚云深和谢岿然出去玩的时候,他总喜欢跟在他们后面,所以便有了一个小跟屁虫的称呼,他长大之后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他了。
楚云深睨了谢岿然一眼,声音夹杂着几分怨念,“你一走就是七年,也不知道回来看一看,当然一转眼就长大了。”
谢岿然捶了他一下,笑道:“不就是没回来看过你么,怨念至于这么大吗?”
楚云深瞪了他一眼,“再敢七年不回来,我就去边关亲自揍你去。”
楚云深目光落在明芙鱼的身上,看了看明芙鱼红彤彤的眼睛,眉心一拧,瞥了谢岿然一眼,“谢随,你是不是欺负我弟妹了?这眼睛怎么红的跟兔子一样。”
谢岿然愣了一下,“弟、妹?哪个弟弟?”
“还能是哪个,当然是我唯一的嫡亲弟弟渡君啊。”楚云深一脸理所当然。
谢岿然看看楚渡君,又瞅瞅明芙鱼,摸着下巴道:“这‘弟’我认识,这‘妹’我也认识,可放在一块,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了呢。”
楚云深一拍脑袋,“瞅瞅我这记性,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
“告诉什么?”
“渡君和阿鱼在你回来前那段时间定亲了!阿鱼现在是我弟未过门的媳妇,婚期定在三年后。”
谢岿然瞪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了看楚渡君和明芙鱼,半天憋出一句,“小烦人精和小跟屁虫在一起了?”
楚渡君看了明芙鱼一眼,傻乎乎的笑了笑,面颊红了起来。
明芙鱼继续揉着眼睛,假装没听到他们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有一丝慌乱。
谢岿然看着他们半天,直看得明芙鱼想打人的时候,他才收回目光,看出明芙鱼羞赧,没有再提她与楚渡君婚事,抬手拍了拍的楚云深的肩膀,99Z.L“表哥,你亲弟弟都定亲了,你的婚事怎么还没个着落呢?舅母向来最重规矩,按理说应该先定下你的婚事呀。”
楚云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虚张声势道:“你不是也没定下吗?男子汉大丈夫不成就一番事业,何以成家?”
楚渡君看了明芙鱼一眼,小声嘀咕:“我就喜欢花前月下、儿女情长。”
楚云深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没说你!”
楚渡君捂着脑袋,忍不住叫了起来,“哥!在阿鱼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楚云深失笑,给他揉了揉后脑勺,“行行行,差点忘了你这小崽子已经订婚了。”
谢岿然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明芙鱼。
明芙鱼继续低头揉着眼睛,越揉眼睛越红,真像一只兔子了。
谢岿然将明芙鱼的胳膊拽下去,“别揉了,再揉眼睛就更红了。”
“……可忍不住一直想揉。”明芙鱼刚才哭过之后,擦眼泪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弄到花粉了,她的眼睛一直有些痒痒,揉得久了,就连说话也有些闷闷的,听起来莫名有些委屈。
谢岿然想了想,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刚才看到街角的那家桂花糕刚出炉,香味飘了能有十尺远,就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那一家。”
明芙鱼眼睛一亮,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楚渡君听到‘桂花糕’三个字微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明芙鱼一眼,轻轻皱眉。
谢岿然看了看他们,忍不住唏嘘道:“没想到一眨眼整日缠着我买桂花糕的小烦人精都快嫁人了,哎!为兄老矣!”
明芙鱼不喜欢听他在那里耍浑,虚虚地踹了他一脚,“快点去买!”
谢岿然灵活的往旁边躲了一下,勾住楚渡君的脖子往前走,招了招手道:“走走走,一起走,买完桂花糕,我们直接回去喝酒去,今日不醉不归!”
楚渡君睁大眼睛,“我也要喝酒吗?”
谢岿然点了点头,威胁道:“想娶我家阿鱼,先让我看看你的酒量如何,酒量不好的男人可不能嫁,容易酒后误事。”
楚渡君回头望向楚云深,楚云深和明芙鱼跟在他们身后。
楚云深接收到他的眼神,笑了一下道:“今天让你破例一次,回去我替你向母亲交代。”
楚渡君立刻眼前一亮。
明芙鱼眼睛舒服了一点,放下手没有再揉。
四人买了一屉热乎乎的桂花糕,一齐乘马车回了谢府旧宅,按照规矩,谢岿然作为摄政王本来应该另辟宅院,不过谢岿然拒绝了,只是把谢府旧宅改成了摄政王府,依旧住在这里,跟明芙鱼做邻居。
管家看到谢岿然有朋友来,让厨娘做了不少好菜,大家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
三个男人推杯换盏,明芙鱼捧着桂花糕吃得香甜,觉得这桂花糕可比酒香多了。
可看谢岿然喝得来劲,她忍不住有点好奇,犹豫了一下,拿着小酒盅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放在鼻前轻轻嗅了嗅,然后端着酒杯99Z.L,小口抿了一口酒,她辣得差点呛到,赶紧咽了下去。
谢岿然看得哈哈大笑,楚云深和楚渡君也忍不住憋笑。
明芙鱼气得追着谢岿然打,谢岿然在游廊里绕着柱子跑,一边躲一边逗着明芙鱼,欢笑声不断。
明芙鱼跑起来的时候,裙摆翻飞,面上的神色精神又好看,阳光照在她光洁的面上,虽然她面带怒容,唇角却微微上扬,眼睛里也带着笑意,弯弯的眼眸明亮而璀璨。
这样轻松惬意的明芙鱼,是楚渡君从来没有见过的。
楚渡君看着明芙鱼和谢岿然,神色间微微带着一抹羡慕。
楚云深看他直了眼,拿起筷子敲了一下他面前的碗,“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