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来教训老子?”
“……凭道理?”
他指了指身后尚未被掩埋的尸体,“他们来益州杀了这么多人,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他们的道理,我们不认可,所以我们才要将他们赶回去,但如此残暴的对待俘虏也不是我们的道理。”
这名什长走到了你的面前,冷笑了一声,“你上过战场吗?”
“……上过。”
“那你说,什么是我们的道理?”他冷冷的盯着你。
“在作战的时候举起刀剑,悍不畏死;在战斗结束后放下刀剑,不再残暴嗜杀。”你说,“这不是为了吴军,是为了你们自己。”
你把他说得有点发愣,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
“花里胡哨的,你讲的这些大道理大概是跟诸葛丞相学的吧?”他嗤之以鼻,“丞相会让陆逊跑掉吗?”
“……什么?”
“现在到处都在传说,两位都督准备放陆逊回东吴去!他们杀了我们这么多人,我们把他们赶回去,这就是道理吗?”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只会鹦鹉学舌。”
你愣在那里。
这名什长虽然怼了你一顿,但还不想跟你结仇,怼完一挥手,吴兵俘虏又连忙将坑底那人拉了上来。
你有点忘记了你是怎么走回营帐的,可能是烈日太过毒辣,晒得你有点浑浑噩噩,脑内十分混乱。
左翼的五千余人皆是因你而死的。
因为你的鲁莽,轻率,你自以为是的决定。
也因为你的没本事。
李恢和蒋琬进帐的时候,你桌上的晡食仍然一动未动。
“宗硕仍为冯将军之事而挂怀?”李恢皱皱眉,“如此大可不必,丈夫当死于边野,今能马革裹尸而还,有何惜哉?”
你的思绪猛然间被这句话拽回了帐内,“陆逊真的要撤退了吗?”
“兵家征战,无非粮草,陆伯言粮草已为宗硕所断,其余几路兵马又未立寸功,他用兵谨慎,必要撤回永安,再做计较。”
“他孤军深入,粮草不足,确实该退了。”你点点头,“我有心想再遣使与他交换俘虏,将兵卒交换回来。”
这位老将军一愣,眉间显出沟壑,他看了看旁边一脸不明所以的蒋琬,最后摇了摇头。
“宗硕既领军,当熟读史书兵法。”他声音里带了一丝不赞许的意味,“秦王遣使至杜邮时,武安君作何语?”
李恢讲得很委婉,你还要转过两道弯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遂自杀。】
“陆逊杀降?”
“他粮草无以为继,怎会留俘虏活口?”
夜已深沉,你独自坐在帐内,士兵们见你未曾点起香炉,反而好心提醒你,这里原本便是山地,盛夏时多有蚊虫,现下又经历血战,蚊蝇大起,总得注意些才是。
而你充耳不闻。
比起每天盯着他,一帧一帧的记他的举动,又或者一页页的背《陆逊传》,你现下发现,与他交手更加能理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逯式可能觉得这人坏透了,孙桓大概对他印象也不怎么样,裴松之则更直接点。
“祚无三世,及孙而灭”。
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实用主义者最后的结局却是“愤恚致卒”“家无馀财”,你该怎么穿过这些表象去看这个人呢?如果你不了解他,你又如何能够战胜他呢?
大部分时间里,你不需要地图,你有一系列勘察地形的法术,脑内也有精度极高的内置地图,但你仍然需要纸笔时不时将一些想法写下来。
刚开始时,你会猜想陆逊的每一个行动,每一条指令,每一句话的意图;
之后你开始揣摩,如果是你,你会如何做,如何下令,又会如何同诸将讲述;
现下你不自觉地想,若你是陆逊,孤军至此,你是当退,还是当战?
至今陆逊与你这支蜀军交战三次,伤亡五千余人,你算他手里仍有三万兵力;
他虽为截击你而弃朐忍,但路遇村庄皆大索钱粮,现下虽粮草不足月余,但定有十几日的支用,只要能撤回永安城下,与陈表徐楷汇合,便可寻机再战;
但士气这东西,从来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算你不曾用探知见过他忧心于此,徐楷的作战风格你可是真真切切的见到了,你也不相信陆逊对此毫无准备。
每进一步都冒着倾覆的风险,退一步则可能再无如此时机,若你是陆逊,你当如何?
香炉里还是点上了宁神静气的香料,里面还加了一把当地山民十分喜爱的草药,用以驱逐蚊虫。
你搬来凭几,坐在案几前,偶尔想到些什么,就写下什么,想不到便乱写乱画,逼迫自己将思绪沉浸其中,全心全意的假设带领三万吴军至此的主帅是你,该如何施为时,身侧忽然听到十分迟疑的声音。
“都督?”
你惊醒过来,看到蒋琬站在你身侧,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案几。
……案几上除了纸笔外,并无他物。
再仔细看看,你画了几幅地形图,计算陆逊可能撤退的路线,可能埋伏的路线,可能偷袭的路线。
除此之外还写了不少……陆逊的名字。
行吧,大概蒋琬眼里你是个变态,打不过陆逊就在这里画圈圈诅咒人家。
“何事?”
他踟蹰了一会儿,“已过四更,都督尚未安寝吗?”
“……还不困。”你又看了看那张纸,“我算计着,这几日陆逊该派出大量斥候在附近打探,若我猜得不错,吴军营寨西北的石梯岩附近,陆逊派出斥候最为频繁。”
蒋琬面露疑惑,“为何?”
“我亦只是猜测,若我是陆逊,便是撤军,也须择一进可攻,退可守之险要处阻断我军,才能安心撤军。”你摇摇头,“最近不点香炉了,猜得未必准。”
“……这与香炉又有何关系?”
“公琰还未说,深夜进帐是有什么事吗?”
你等了一会儿,他没说话,你抬起头,较为留意的看向他,这位年轻时温柔俊秀风流不羁的世家子进了相府之后开始飞速变老,现在跟着你出征,更是憔悴得让人都觉得可怜了。你看看他脸上也十分明显的青眼圈,想想之前你将他丢下,是该好好跟他道个歉时,蒋琬终于说话了。
“文伟自成都写信给下官,”他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朝廷听闻都督拒敌于此,不令陆逊再有寸进之功,十分欣慰……”
“然后?”
他看了你一眼,“两线开战,蜀中难以支撑许久,朝中关切,不知何时可与东吴议和。”
你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你才有了反应。
“公琰,你说若丞相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都督?”
白日里见到的那座散发着窒息般尸臭的营寨,什长那张鄙夷的脸,李恢轻描淡写的话语,走马灯一般在你心中闪过。
“我告诉我的士兵们不要虐待俘虏,因为我希望他们在这场大战之后能无所愧疚的解甲归田,纵使拥抱妻儿的双手上沾染了血腥,那也应当是敌人的血,而不是俘虏的血。
“但道义这东西……不该是单方面要求我们的士兵的。
“我是无能的主将,未曾带领他们真正见识过一场大胜,因此我不能甘心接受如此屈辱的议和。”
你站了起来,烟气被你的袍袖一扫,涤荡干净,帐外清冷的夜风袭来,令你的头脑变得清醒许多。
四更过半,这座营寨亦有巡夜士兵手持火把,四处走动的身影,你看得如此真切,以至于让你短暂的忘记了其他一切与这场战争无关的人和事。
疾行的脚步声近了中军帐,你和蒋琬都是一愣,来送消息的士兵见你未睡,也是一愣。
“急报?”
“都督,有山民来报,昨日申时之后,陆逊派出许多斥候四处探查,尤以石梯岩最为频繁。”
你低头看了看那些纷乱的纸张,路线图,以及无数个大大小小的陆字,再抬头看向蒋琬。
“我要将陆逊和他这三万兵马留下,”你笑了笑,“在那之后,我才会接受议和。”
第90章
今天是你尾行陆逊的第四天。
你的队伍行军速度并不快,毕竟陆逊选择了一条绕开汉丰、朐忍的山路,辎重车行走在山间时极其费力,尽管他带来的士兵中许多有山越作战经验,但巴东地势对行军极其不友好,他也不得不忍受这一点。
当然,你也在忍受,酷暑时节在山林中穿行,忍受着闷热,潮湿,以及蚊虫无穷无尽无穷无尽的袭击,你的士兵们又开始军纪松弛,你不得不又开始严刑峻法,吓唬他们打起精神来。
所有人都希望赶紧来一场决战,但你很淡定,你不急于追上他,也不急于决战,你只是跟在他身后三十里的地方,不紧不慢的尾行。
在这一天午后,吴军开始下寨扎营,你也在其后三十里的地方扎营时,东吴的使节又送来了陆逊的亲笔信。
天气的确是热得过分。
白天营地里随时有事找你,你不好钻进半位面里洗漱,只能让亲卫给你打点泉水来,你正忙着洗脸的时候,蒋琬拿着信进了帐。
可能你跟蒋琬终于是混成了男生寝室的兄弟关系,现下不管你洗脸刷牙还是蓬头垢面,反正他都很淡定,“陆逊遣了使臣送信过来,都督可要拆开一看?”
你不以为意,“跟他有什么可说的呢?你看看就行。”
军士打上来的泉水来自一口名为“翠泉”的清泉,附近山民说这泉水有如何如何舒筋活血治百病的效力,听着比蒙药心脑方还给劲儿,你虽然是感觉不到,但确实清凉甘澈,拍在脸上只觉得一身火气都消了。
……但是站你身边的蒋琬似乎跟你状态正相反,他拆了信,你以为他会读给你听,但他看完信就沉默了,没出声。
你抬起头时,看到他铁青着一张脸,胸口剧烈起伏,把“气炸了”三个字写在了脑门儿上。
“公琰?”
“陆逊此辈……”他咬牙切齿,后半句却没说下去。
你感觉太好奇了,手上的水都没擦干就抢过了那张信纸。
……考虑到他大概率已经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前提下,这封信写得还是挺艺术的。
陆逊的语气总是十分温和客气的,他夸赞了你带队冲锋时的勇猛无畏,两次勘破他战略意图的机警敏锐,并且用十分坦率的语气告诉你,回永安的路途山高路远,艰难险阻不能一一道尽,他对此很是有些不乐观,因此想要问问你,若他诚意归降,未知是否仍有封侯之位啊?
当然,这些话语并不会让蒋琬气得失态,他的怒点在于陆逊信里几乎不能说是隐晦,而是明着表示,趁着战事未消,他还挺希望为诸葛丞相效力的——以从龙之臣的身份。
“其心可诛!”蒋琬爆发了,“丞相为政开诚布公,达治知变,忠贞之节天日可表!岂是江东鼠辈能诋毁得去的!”
……你可能必须要承认,他对诸葛亮的爱比你还要深,但陆逊这么快就写了嘲讽信过来吗?
你不可能这样一路跟着陆逊跟到永安,你们双方心中都十分清楚,早晚是有一场决战的,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进行决战,决战的主动权在谁手里,便是至关重要之事。
这样一封信无疑在告诉你,他摆出了决战的姿态。
“都督?”
“……啊?”
你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这张信纸,又看了看蒋琬那一脸“我很在意”的小表情,你后知后觉的理解了蒋琬在等你骂陆逊两句。
……这是不是有点冷笑话?你并不需要特意地表达出你对诸葛丞相的热爱吧。
你将信纸递给蒋琬,“烧了吧,然后把使者赶出去便好。”
“不杀他吗?”
“不杀。”你说,“也不决战。”
帐内一片寂静,你等了等,没忍住,“公琰?”
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拿了那封信匆匆离开。
陆逊在行军前派出大量斥候,尤其是攀上营寨附近山坡上的最高点“石梯岩”的行为,本身就是在做给你看。
平炉坡西南方的蜀军大营地势较低,又在山坡之南,斥候在石梯岩上是看不到你这边的动向的,但他却可以看到北方大泽中长年被雾气藏起来的小路。
陆逊需要一条不会被你围追堵截,也不会被沿途郡县前后夹击的小路——他派出斥候的行为就是这样暗示你的。
而这样一封嘲讽信加重了这层暗示——他想要跟你决战。
那么,在这种暗示之下,他想掩盖什么样的真相呢?
你仍然走得很慢,小心翼翼。刚开始时武将们颇有微词,认为跟随吴军而不决战是平白磋磨士兵,况且吴军气势低迷,正适合尽早收割,以免夜长梦多。你不听他们的,仍然十分耐心的跟着吴军走,并且派遣了大量斥候不断在前方探查,有两次陆逊在路边埋了伏兵,被你的斥候打探了出来,当你准备要进行反伏击的时候,伏兵便立刻悄悄撤离了。
急什么呢?你想,毕竟从平炉坡到永安之间最短的路程也要四百里,陆逊为了避开周围郡县,又选了如此崎岖的山路,莫说十天,便是二十天也未必能走到……而且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的军队步伐越来越慢,也越来越疲惫。
但你不会掉以轻心,若你为陆逊选一个标签贴上,你不会选什么狂霸邪魅冷酷儒雅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一定会选“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