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个比喻不太恰当。
不管怎么说,马谡的事你并不特别的关心,你现在更关心的是求田问舍这个俗之又俗的问题。
考虑到你不太可能自己去收拾房子,也不太想把诸葛丞相府的仆役拉出来,你还特地把怜娘给找了过来,请她帮你打理骊山脚下的这处宅子。
怜娘倒是没什么问题,她对你投资地产的行为一直十分支持,但你带着她,又命人准备好黄金与温衡盘点查验的时候,你发现温衡看了怜娘好几眼。
然后又看了看你。
尤其是在听说你准备把这么位小娘子放到别院里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微妙,但最后还是调整回了一脸春风拂面。
…………你真后悔没多问一嘴,就只以为他在奇怪为什么你派了个婢女去打理家院。
一切事毕,就等着数日后的郊祀,待祭天结束,论功行赏,然后拿着一大笔奖金去继续投资田产了!
你回到诸葛府的时候,突然想起昨天丞相没让你看的东西。
……尽管你是可以通过预言法术来获得答案的,但是费钱,费香料,也费鼻子。
“丞相呢?”你转了一圈,问向婢女,“在书房不曾?”
婢女躬了躬身,“丞相正于浴室沐浴,夫人可要……”
可喜可贺,你省了一个预言术。
先去卧室里翻翻,你发现这位完美主义工作狂不管头天晚上在卧室里干了多少活,第二天清早一定都搬走,因而卧室没有了那一叠他写写画画的玩意儿。
……那就只能在书房里翻了。
你专心致志,在书房里翻来翻去,直到脚步声传来,你一个没注意,被书房主人堵在了屋里。
刚刚沐浴完毕,头发只以一根发簪固定的丞相站在门口打量你,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只是伸手捏了捏眉心,“看阿迟这样子,必是买到称心如意的田产了。”
“……先生为何这么说?”
“否则你便不会有兴致跑来翻我的书房。”
“……………………”
他走过来在案几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茶,端起来慢慢喝。
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你见过烦恼的诸葛亮吗?
他承受极大压力的时候你见过,疲惫得无以复加的时候你也见过。
先主伤重不治,刘封于成都发动兵变,整个蜀汉岌岌可危时,他都不曾有过半分迷茫困惑。
无论怎样的绝境,武侯的意志都如坚石一般坚不可摧。
但和现在都有点不太一样。
丞相现在的模样不像是处于困境,至少不像整个国家处于困境……你左右打量他一会儿,直到他喝完茶水,抬头看你。
“阿迟为何看我?”
你有点犹豫,“先生牙疼吗?”
丞相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
“阿迟不是想知道,昨日我究竟在写什么吗?”
他从案几下取了一卷写满字的纸递给你,你有点狐疑,打开之后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这是一份正在不断拟订,修改,更正的政令,主要内容是给予开垦关中荒地的农户减免十年粮税,提供生育鼓励,以及兴修水利,官府负责修建新聚落点的水渠、水车,以极低价格租借农具和种子等。
丞相突然打了个喷嚏,你抬头看看他,“叫个火盆儿?”
“未至冬至,何必驱使仆役。”他摇摇头,以扇柄点了点你手里的这卷政令,“阿迟可看出些什么?”
“鼓励开荒,是好事啊。”你低头看看,再看看他。
丞相笑而不语,仍然看着你。
他在等你继续说下去,但是劝农这种事有啥好继续往下想的呢?
“此事与你休戚相关,阿迟当真不愿再想一想?”
……这就比较严肃了。
汉朝时的粮税极重,待丞相改进农具,治理南中后,将粮税调至十中取四五,家中有难或灾年时再不断向下减免,已算这个时期极其仁厚的政令,而曹魏屯田制的粮税能达到十中取六。
如果关中开垦荒地可以减免十年粮税,而且还是布告天下的这种方式,不仅不收税,还要免费发农具,发种子?毫无疑问,魏地的农民听到传闻后,会不断地,携家带口地,企图渡过黄河,来关中开荒。
“曹叡需将洛阳以西的农户尽皆迁走,坚壁清野,从此河东河西之沃野,再不能产一粒粟米给曹魏。”
“曹叡为何不能效仿于我?”
因为……
“因为世家?”
丞相含笑摇了摇羽扇,突然又打了一个喷嚏。
“……………………”
曹魏世家林立,纵使现下不需用严酷的屯田制来绑住农民在国家的土地上,世家也不许中原腹地出现这种能令田客大量逃亡的政令。
事实上,为世家种地的那些农民,要忍受的粮税剥削竟能达到十中取八!
那么,关中世家不怕农户四处逃走,跑进荒地里去开垦自家农田吗?关中世家特别高尚,愿意用极低的粮税留住田客吗?
那就见鬼了好吧!
你抬头看看制订政令的大汉丞相,一脸斯文,温润如玉。
“先生我觉得你……”你欲言又止。
“嗯?”
“……你该小心些,平素出门多配些护卫。”你真诚地说,“我要是关中世家子,见你出了这样的政令,恐怕……”
“恐怕如何?”
……你很想告诉他,恐怕他就得复刻费祎的结局了。
但你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你觉得这样很不吉利。
丞相又打了第三个喷嚏。
你忍无可忍地给他拍了个“忍受环境”buff,然后看他从你手里将这卷内容十分宽柔仁厚,但不啻于掘了世家祖坟的鬼畜政令拿了回去。
“我教阿迟背过《诗经》,可还都记得么?”
“……都记恐怕不太行,先生是想说哪一首?”
“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他出神的想了一会儿,而后重新看向你,微微笑了起来,“若我大汉真能如此,中原传檄而定未可知也。”
你专注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他伸出手,将你揽进怀中。你并不怀疑他推行这项政令的果决意志,也不怀疑当他下定决心时,整个季汉都会被他推动前行。
……你就只是还在思考,刚刚他眼中那一丝烦恼到底缘于什么?
在对待曹魏,或者是关中世家这样不太能称之为“自己人”的敌人时,他是不会有这种烦恼的神情的。那你能不能猜测,让诸葛亮感到牙疼的事情,发生在季汉内部?
“阿迟可知后面几句?”
“……”你一愣,抬起头看他,“什么?”
丞相盯着你,突然叹气,“若阿迟生为男儿,恐怕是考不中公学的,你可怎么办呢?”
“……………………”
第123章
朝廷准备出台这项政令,本意是恢复生产,增长人口,跟兼并土地的世家抢人头,但为什么丞相说与你休戚相关呢?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关中土地价格将会大跌。
土地兼并数百年下来,许多穷苦百姓失去自己的田地,只能靠租种世家的田来维持生活。
【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又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
但在炎汉三兴的关中,朝廷发放改良过的新农具,并且又有了太平新世道的庇护,这两项条件满足后,农人有了离开士族邬堡庇护,携家带口,甚至是独自去荒原上开垦一块自己的农田的底气。
然而世家手里的田地也同样需要人来耕种啊,不管你耕不耕种,田地是要收税的啊。
这么一想,那些跑来疯狂买地的益州士族可能也要骂娘了。
……大概诸葛丞相不太在乎士族背地里骂他娘这个问题。
比起搞废奴革命土地国有化搞到疯批的王莽同志,朝廷在“土地兼并”和“世家掀桌”之间仍十分小心谨慎地走着钢丝。
益州士族有从龙之功,家族之间盘根错节,他们能更为便捷的进入长安的权力中心,因而区区土地投资失败,远不足以令他们同炎汉决裂;
关中士族在渭南一战中,因为集体投效曹魏,此时正是被口诛笔伐,道德层面处于下风的时期;
与“有晋一朝不敢谈忠”不同,举着刘协这块招牌的季汉在面对关中世家时,是占据天然道德制高点的,毕竟既为“世家”,他就不可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祖上必定为汉臣食汉禄。也因此,如果没有能翻盘的机会,武力层面和道德层面全部被压制的情况下,关中世家还是只能忍气吞声,吃了这个亏。
毕竟除了田客之外,大族还有农奴可以驱使,虽然伤筋动骨,但也不算灭顶之灾,尤其这条政令也只有十年之限。
而世家大族兼并土地的过程是缓慢的,短则数十年,长则百余年。
即使朝代更迭,士族仍屹立不倒。
有这样耐心的世家更能忍住一时得失,甚至转过方向,在季汉功勋集团里重新开始寻找他们的利益代言者。
但现下来说,益州士族在蜀中的田地也需要耕种,因而关中这些在田产市场上流通的农田价格就……
……跌宕起伏。
……关中的奴隶价格估计也要跌宕起伏。
……要不你别买田产了,你还是去买点奴隶吧,你那套宅子占地面积不太小,除了买房附带的两个仆役,以及自己那几个陪嫁过来的婢女,你还得买几个厨师,车夫,园丁,以及杂役呢。
……这事儿想起来真缺德。
冬至这天特别冷。
冷到你很想给丞相拍个忍受环境。
但这是不成的,你头天晚上回了官舍,第二天刚敲过寅时鼓,便不得不爬了起来。
为什么要冬至这天郊祀,你是真的不能理解。
冬至祭天称郊,夏至祭地称社;祭天于南郊,就阳之义;瘗地于北郊,即阴之象。
周制大概是这么传下来的,但传到现在也千八百年过去了,翻一翻《汉书·郊祀志》就会发现,祭祀本质上是朝廷里的合法神棍们在一本正经的胡诌,每一代皇帝都在根据神棍们的话增减祭祀内容,每一代的神棍都在一脸严肃的追溯周礼。
但神棍们甚至无法做到天气预报,你想,一出门就是寒风怼脸不说,官舍里像点样子的马车还都被其他官员给预订了。
……要是能写投诉信的话,你寻思你能写一封信送诸葛丞相府上控诉一下官舍硬件设施不达标的问题吗!
总之,要么你也学一学费文伟,坐着人力手推车去南郊,要么你就顶着寒风骑马去吧。
你最后还是给自己拍了忍受环境,无视了身后那群自私自利缺德到家的同僚的指指点点,骑马出城了。
卯时太阳刚刚升起,祭坛旁边已经站了不少哆哆嗦嗦的大汉官员们。
文官着黑,武官着红,发冠上的双鶡尾你提前拔了下来,到了祭坛旁才重新插上去,省得路上风太大,万一给鹖羽吹飞了,你再四处去抓野鸡不太像样……
你盯着不远处的八角祭坛,坛上附有文章、采镂、黼黻之饰,显然也是新雕琢装饰的,取《尚书》中【禋六宗、望山川、遍群神之义】,典雅庄重,古朴高华。
……不管祭坛修得怎么漂亮,也不能让这城郊空场暖和起来,你暗下决心,等你把骊山脚下的房子修整完毕,在那里恒定一个“圣居”法术,附带冬暖夏凉的“忍受环境”BUFF。
丞相的轺车到了,哆哆嗦嗦嘀嘀咕咕的官员们立刻把卧槽脸收了回去,恭恭敬敬,躬身施礼。
从车上下来的诸葛丞相同样也是一身黑色文官服,腰带束得颇周正,一看那个腰身就知道没在里面多加两件衣服,你心里嘀咕,不知道他是怎么忍住不哆嗦的。
……皇帝下了车都打了个寒战!
……还行,冷是冷,太阳到底还是顽强地爬起来了,没下雨,也没下雨夹雪。
其牲用犊,其席槁稽,其器陶匏。
你站在队伍中,依旧是太常杜琼念一念,天子拜一拜,大家拜一拜的路子,期间天子还在祭坛上意思意思跳了个《云门》大吕舞,但你更在意的是祭坛上摆着的那两头牛散发出的香气。
……可能你这新时代好青年对这种祭礼真是提不起啥兴致。
在你继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等待祭礼结束,大家撤退时,变故发生了。
在祭礼正题结束,太常还未喊散的时候,中都护李严出站了。
他双膝下跪,举了一本奏表于头顶,然后开始抑扬顿挫的背起你不太懂的东西,但在听到其中包含了“功成身退”“尧舜之禅”的字眼时,你还是意识到了李严上了一份什么表。
他在奏请刘协退位内禅。
……刘协退不退位是季汉内部决定的事,怎么会是长年累月驻守永安的李严来上这个表呢?这不是典型的越俎代庖?
但立于祭坛之上的刘协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他甚至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刘禅接过奏表,将它递上来。
尽管性取向偶尔被你诟病,但到底是几十年什么风浪都经历过的天子,即使此时被当着文武群臣的面要求退位,也不见半分失色。
但刘禅又一次失态了。
他既没拒绝,也没同意,而是脸上有些惊惶的去看了看诸葛丞相的方向。
……刘协在等着,李严也在等着,群臣谁也不敢出声,都在等刘禅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