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固然令人心慌,可是车窗外闪烁的霓虹却出卖了那时她通红的耳根,甚至她细白纤细的手指也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轻动,这告诉他她的内心也并不那么平静。
侯梓皓微微别开脸,不再看了,可是好事的司机先生却在红灯停车的间隙透过后视镜看到了他们:那个女孩儿半低头红着脸,而那个男孩儿则在不时低笑。
司机先生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也越发好起来了,心想:
青春,真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东西啊。
至于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俩之间的氛围就更微妙了。
之前侯梓皓跟周乐琪关系远,因此追她追得紧,即便座位分开了也时不时就要在教室那头看她;现在他们的关系渐渐近了,两人反而交流得少,微微拉开的距离同时赋予了他们一些空间,用来适应这渐进的关系,同时也给了他们安全感——他们很默契地同时用它在掩饰着一些东西。
偷偷地。
不为人所知地。
这种做法虽然对他们两个当事人来说很好,可是却伤透了群众葛澳的心:他看他们俩现在在学校几乎都零交流了,不禁就觉得换回座位遥遥无期,因此最近整个人都很丧,打游戏都不带劲了。
不得不承认,少年的爱情有时候会有些无师自通的聪明,但他们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大人,因此在拐角的地方就会露出破绽——譬如侯梓皓吧,本来是很完美地在维持着那份距离感,然而当意识到国庆节假期正在逐步逼近的时候,他的心态终于还是崩了。
救命。
他不想放假。
放假太恐怖了,尤其国庆节要放七天,这意味着他有整整一周都见不到周乐琪——周末两天已经很难顶了,七天不是开玩笑吗。
请学校立刻组织高三集中补课,都要高考了还放什么假?
学校本来确实是有这个意思,可是九月中旬隔壁六中有一个高三生因为压力太大而试图自杀,虽然最后及时被老师和家长劝阻了没有死成,可也依然引起了教育局领导的心灵震爆,他们于是下发了文件,要求全市中小学假期都不得补课,升学班也不能例外。
侯梓皓:?
这个通知老潘一说,全班就开始热烈鼓掌,一班除了侯梓皓人人都很开心,然而老潘推了推眼镜,地中海微微泛光,又杀了个回马枪,说:“十一放假结束之后,10月8日,二模。”
全班:?
侯梓皓:!
好了,形势颠倒:现在侯梓皓是全班唯一开心的人了。
他也不是喜欢考试,主要是一旦考试就会牵涉到调整座位的问题,到时候他想想办法、再给周乐琪做做思想工作,说不定就能再跟她坐到一起了。
起码也要跟她坐前后座。
Nice。
然而,虽说二模的预告多少给了侯梓皓一点抚慰,但国庆七天不能见面的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因此这天在公交车上,周乐琪就发现侯梓皓特别沉默。
其实他平时话也不多,只是今天尤其话少,一个人坐在她身边一声不吭,看起来还有点烦躁。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过了一会儿又禁不住问:“你怎么了?”
是累了吗?
还是出什么事了?
侯梓皓听到声音偏头看向她,没什么表情,说:“没什么。”
周乐琪眉头皱了皱,更担心了,追问道:“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侯梓皓叹了口气,摇头,“就心里不舒服。”
周乐琪眨了眨眼,疑惑:“为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特别严肃地说:“因为十一我会有七天见不到你。”
周乐琪:“……”
这人……
本来他还挺克制的,不会把那些话明明白白挂在嘴上,可是周乐琪隐约觉得第二次表白以后他的某个开关就打开了,现在这些奇奇怪怪的话真是张口就来。
完全不掩饰。
周乐琪懒得理他,一听这不正经的话就把脸别开了,侯梓皓又看她一眼,叹了口气说:“你问我的,我回答了你又生气……”
周乐琪继续低头看自己的单词书。
侯梓皓自己沉默了一会儿,过了五分钟又突然跟周乐琪搭话,说:“要不我们互换一下手机号吧?”
周乐琪抬头了:“啊?”
“上次你不是说你不用社交软件吗,”侯梓皓低着头看她,“有手机号发短信也行。”
周乐琪无语:“有什么事儿还需要发短信?”
“那可说不好,”侯梓皓言之凿凿,“说不定你就会想到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帮忙。”
周乐琪撇撇嘴,笃定:“放心吧,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侯梓皓还不放弃,又把话反过来说:“那说不定我有什么题不会想问你呢?你告诉我一下吧。”
周乐琪:“……”
这个理由也太扯了,因为他成绩真的很好,而且他不偏科、没有短板,一模虽然分数比她低不少,可那是因为他还没经过高三复习、很多知识点都遗忘了,如果是一年以后的高考,他们谁会考得更高,周乐琪还真的拿不准。
理由既然不成立,当然会被驳回,周乐琪彻底不搭理侯梓皓了,为了把他的嘴也堵上,她又从书包里掏出了一本数学重难点手册塞给他,并安排:“把圆锥曲线那章的例题看了。”
侯梓皓:“……”
“……好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九月的热气依然让人汗流浃背,可夜晚已经慢慢凉快起来了,十月越来越近,秋天越来越近,假期越来越近。
一中的老师们都不是软柿子,尤其带高三的更是狼灭,他们会让升学年级舒舒服服过假期吗?那当然不可能了。
他们从放假前三天就开始疯狂布置作业,明明这只是个七天的国庆假,可那个作业量却完全可以媲美暑假,多得让人心态爆炸。
老潘是其中翘楚,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丧心病狂给他们布置了五篇作文,语文课下课的时候全班都在嚎,学霸如严林都忍不住说了一声“卧槽”。
罗思雨就是在这个课间来找侯梓皓的。
当时一班的人都在鬼哭狼嚎,倒没几个人注意到她来找侯神了,两人就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说了几句话。
她又是来还笔记的,这次还的是英语,把本子递给他的时候脸颊微红,说:“真不好意思老是来麻烦你……主要是我在一中实在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侯梓皓随手接过笔记,笑了笑,说:“小事儿。”
然后就没别的话了,转身就要走回班里。
罗思雨怎么能让他就这么走了?她赶紧伸手拉住他的袖口,侯梓皓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挑眉问:“还有别的事?”
而就在罗思雨伸手拉住侯梓皓袖子的那个当口,坐在教室里的周乐琪碰巧偏过了头,正正好好看见了这一幕。
他当时背对着教室的窗户,她并不能看见当时他脸上的神情,只能看到罗思雨的脸。那个女孩儿在笑,脸颊是红的,正在仰着头跟他说话,罗思雨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又大又亮、睫毛也长,此时她眼神里透出分明的喜欢以及淡淡的羞涩,显得更加清纯好看。
这个画面很美好,可是周乐琪却莫名想起了另一张脸。
高翔的脸。
那张脸就躲在周磊身后,在周乐琪和余清闯进门的时候露出惊恐和脆弱,可是在周磊看不见的地方,她却又对她们露出了笑容。
得意的、张狂的、甚至隐隐显得亢奋的笑。
周乐琪的手指一下子攥紧了。
一种令她难以辨别的情绪以空前的强度统摄了她的心,那一瞬间她感到疼痛、愤怒、羞辱……还有更多的,一种她无法命名的感觉。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门外,侯梓皓已经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表情淡淡的,显得有些疏远。
他并不是一个好撩的人,相反,在周乐琪以外的人面前,他是有些冷淡的。
罗思雨也看出了他的排斥,当时心中就刺了一下,连忙收回了自己的手,又撩了撩头发掩饰尴尬,说:“对不起啊,我只是想跟你再借一下数学笔记……”
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他,显得特别柔弱可怜,好像就仰仗他了似的。
侯梓皓眉头皱了皱,还没来得及说话,余光就忽然看到了周乐琪的身影。
她也没看他,匆匆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手里拿着一个水杯。
他下意识就把她叫住了,问她:“你去哪儿?”
废话,她还能去哪儿,拿着水杯当然是去接水。
果然她站定以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晃了晃手里的杯子,说:“接水。”
侯梓皓“哦”了一声,为自己问了一个如此不聪明的问题而感到些许尴尬,可过了一会儿却又突然听见她问:“你要一起吗?”
他看向她,正瞧见她用漂亮的眉目淡淡看着他,嘴角似乎有浅浅的笑容。
再难得也没有。
他笑了,想也没想就说:“走啊。”
说完就毫不犹豫地向她走过去。
罗思雨没想到周乐琪会突然冒出来,更没想到她与侯梓皓之间还有交情,一时有些愣住了,而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侯梓皓已经走出了几步,她很无措,下意识叫住了他:“猴子——”
侯梓皓真的停住了脚步,还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于是又开心起来了,心脏扑通扑通跳,觉得或许还有转机。
可是他却说:“数学笔记是吧?我不太记数学,你想要也行,下次我给张宙宁,你找他要吧。”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其实文理数学差异还挺大的,侧重也不一样,而且你的话,我建议还是先从基础补起。”
他说这两句话的工夫,周乐琪已经走出好几步了,根本就没等他。他似乎也没指望她等他,因此毫不意外地追了上去,和她并肩而行。
罗思雨听到他笑着对周乐琪说:“下次你让我给你接得了,省得你还跑一趟……”
他们走远了,说话的声音不再能传过来。
罗思雨独自站在原地,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的肉里。
第28章 “139XXXXXXXX”
[……女孩儿的心可真硬。]
周乐琪在侯梓皓追上来跟她并肩的那一刹那就后悔了。
特别、非常、极其后悔。
她承认,当她看到他毫不犹豫就抛下了罗思雨而走向她的时候心中立刻就感到了一阵畅意,可也正是这种畅意让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劣:她刚才明明是在利用他。
利用他对她很纯粹的喜欢,去实现报复另一个人这种很肮脏且很卑鄙的目的。
她怎么可以这么做?
周乐琪……你疯了。
愧疚这种东西很神奇,对于感觉不到它的人来说就像不存在,可对于能感觉到它的人来说却可能是致命的。
那一整天愧疚感都在周乐琪心底发酵,她越想越觉得自己低劣龌龊、越想越觉得自己伤害了侯梓皓——尽管他可能根本没意识到她利用了他,可她仍然难受得要命,以至于一整天都神思不属,晚上他们一起坐车的路上她甚至有些不敢看他。
她在躲避他,因此自然就不会跟他说话,一开始侯梓皓还主动挑起过几次话头,后来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回应也放弃了。
像她一样陷入了沉默。
说起来,他们之间负责找话题、调节气氛的人一直都是侯梓皓,他一直会默默观察她的状态、考虑她感兴趣的事情,再想办法以恰当的方式和她沟通。这看起来像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实际却并不是这样,尤其此刻他之前的努力就更显得有用了——因为他一旦撤销了这些尝试,两个人之间漫长的沉默就会显得尴尬而难捱。
这种要命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他送她到她家楼下。
那时是八点前后,小区里依然很黑,但并不像从警察局回来的那天一样寂静,很多人家的窗户里都亮着灯,隐隐约约飘出炒菜做饭的香气以及父母催促孩子写作业的声音。
他们一起在黑暗中走着,隐隐被烟火气包围,那条一向显得很漫长曲折的小路似乎也不再那么难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尽头。
他们于是一起停住了脚步。
这时应当要说告别的话了,“明天见”就在周乐琪的嘴边,可是当她抬头看向侯梓皓的时候却突然意识到了明天他们不会见,国庆将有七天的假期,下次再见他会是一周以后。
她于是知道,如果此时不道歉,她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她有些犹豫,心想就这么糊弄过去也许也不是不行,可是最终她还是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她不想做亏心事。
于是她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对他说:“对不起,我……”
只开了一个不清不楚的头,她并未把这句话说完。
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该怎么向侯梓皓解释她和罗思雨之间的关系呢?难道要告诉他她家里的那些丑事吗?他会怎么看待她?会可怜她还是看不起她?又会对她的家庭产生怎样的看法?
她跟他的关系也许的确比和班上的其他人更近,可是却也没有近到让她能够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所有的伤口和秘密,何况她也不是个乐于·向他人展示脆弱的人,这让她更加对一切感到难以启齿。
她正在纠结该如何开口表达,这时却忽然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并说:“没关系。”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说“对不起”,而仅仅只是说了一句“没关系”。
这个反应有些出乎周乐琪的预料,她抬起了头,映着夏末的月光和他手中手机的亮光看见了他当时的神情,少年的眼神澄明又透彻,同时还显得温情和洒脱,他眼底有对她的关怀,以及似乎是无穷无尽的耐心和包容。
那一眼就让周乐琪明白,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她今天用了怎样的小心思,他知道她和罗思雨之间有矛盾,他知道她出于某种自私的目的利用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