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是七点一刻,等她走回锦华小区就是七点半了。
这个小区已有些年头,所以即便从车站到小区门口的路灯都很亮,但进小区以后就暗了不少,原本就不宽敞的路被四处乱停的私家车挤占得更加拥挤,越发显得不规矩、显得逼仄。
周乐琪多少有点怕黑,因此从进了小区的大门开始就一路小跑,直到跑进她家的单元门还不能放心,一直留意着门洞的黑影中是不是有人。
楼里没有电梯,她一口气跑上了自家所在的五楼,老式小区的楼道里贴满了小广告,她家门前也一样。她站在门口自己待了一会儿,等呼吸平复了才从书包里拿出钥匙,先打开一道有点生锈的铁栅栏门,再打开里面的一层木门,走进了家里。
家里也没开灯,一团漆黑。
周乐琪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她一边试探地叫着“妈妈”,一边伸手去开灯,没人回应她,而灯亮起来的时候她看到了家中的狼藉。
这是个不大的房子,大概六十平,客厅和餐厅连在一起,彼此不太能区分,她只开了客厅的一个灯,可对于这么小的房子来说已经足够了——足够她看见满地的碎碗,和在客厅的小沙发上呆坐着的妈妈,余清。
她表情呆滞,手被割破了还在流着血,但她就像没有知觉一样,放任伤口暴露着。
地上是她的手机,周乐琪小跑过去的时候隐约看到了短信聊天界面,姓名备注是“周磊”,对方发来的最后一句是“对不起”。
“周磊”。
这个号码原来的备注曾经是“老公”。
周乐琪心中跳了一下,但这时候没有心思管手机了,只顾得上先蹲下看她妈妈手上的伤口,估计是被碎碗割破的,好在并不是很深,不用去医院。
周乐琪松了一口气,又站起来去门口的小柜子里拿药箱,折回来给伤口消毒、包创可贴,整个过程她妈妈都没有说话,像是还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周乐琪先问了她一声:“……妈妈?”
依然没有反应。
这种情况周乐琪已经经历得很多了,她知道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于是她把药箱收起来,紧接着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随后才去收拾地上的碎碗。
等都收拾好了,她又进狭小的厨房看了一眼,发现案板上有切了一半的韭菜,她找了一圈围裙,穿上以后开始淘米蒸米饭,切菜炒菜。
她打鸡蛋的时候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是余清走过来了,正站在厨房门口看她,看神情像是平静了不少,正很抱歉地看着她,脸色还苍白着,有些尴尬地问她:“琪琪回来了?……今天,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一个把高三读到第三遍的人,还能怎么样呢?
周乐琪笑了笑,看起来倒是挺开朗,回答说:“都挺好的——妈你先看会儿电视吧,我一会儿就弄好了。”
余清看起来更尴尬了,她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说:“还是我来吧,你这刚放学,去歇一会儿……”
“没事儿,”周乐琪已经转过头去开始打火了,“就快好了。”
鸡蛋下锅,炒菜的声音大起来,余清抿了抿嘴,有些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饭桌上也很安静。
周乐琪有点拿不准应不应该问妈妈今天发生了什么,毕竟自打去年和那个人离婚,妈妈的情绪就一直有些不稳定,忽然大哭或大怒都是寻常事,而且容易触景生情。
对,“那个人”。
她已经不会再叫他爸爸了。
她怀疑是今天那个人给妈妈发了什么消息才导致妈妈情绪的波动,她如果多问也许她会更崩溃;但是她如果不问……也许以后还要出大事。
周乐琪想了想,先给余清夹了一些炒鸡蛋,然后才试探着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个问题的提出伴随着很大的风险:她妈妈可能立刻痛哭起来,也可能会发怒,而这些情况一旦发生周乐琪就难以完成今天的作业……其实现在已经八点半了,高三的作业很多,即便是她也要做好几个小时,再加上课外补充,她今晚不可能早于一点睡觉了。
不过学业问题跟家庭问题比起来好像也无足轻重了,周乐琪最恐惧的是家庭又有什么变故——是那个人不想继续给她们生活费了么?还是什么其他更棘手的情况?如果真的出现很糟糕的事,她该怎么解决呢?
周乐琪不知道,只能屏息凝神地等待,等待她的妈妈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这时余清的眼眶已经红了,眼泪掉进了她面前装米饭的碗里,她的手指紧紧地攥着筷子,告诉她说:“你爸……要娶高翔了。”
周乐琪一听,一方面松了一口气,另一方面又心中一沉。
高翔,那个人出轨六年的婚外情对象。
这事儿都被发现好多年了,尤其在去年他们离婚之后这个结果就更可以预计了,因此周乐琪并没有什么意外。但妈妈似乎不这么想,她虽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出那段婚姻,可却依然为对方要结婚的消息而崩溃。
她心里有点无力。
她不知道该怎么再劝慰她妈妈了,毕竟这几年她安慰她已经太多次,什么方法都用过、什么话都说过,现在周乐琪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空壳子,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能拿出来给了,她只能再次给余清夹了一些菜,然后告诉她:“妈,没事儿的。”
“等我这次高考考完,我们就离开这里,”她努力笑着,装作对未来很神往的样子,“去北京生活,再也不回来了。”
她要考到北京。
去最好的学校,读最好的专业,然后早点挣钱。
挣很多很多钱,让她和妈妈再也不必等待那个人每月一次的转账,她还要买一个房子,和妈妈在那里生活。
再也不回到这里。
这样的向往也不新鲜了,余清同样听过很多次,可是周乐琪的高考已经失败了两回,以至于让余清也对这一切感到怀疑和忐忑。
但她同样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太有压力,她也勉强地笑着,拍着周乐琪的手背说:“你别有压力,就按照你以前那么学就行了——你不是最擅长学习了吗?”
以前……
周乐琪捏着筷子的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随即又笑起来,点点头答应了一声,看上去自信又从容。
就好像……她真的还是以前的那个周乐琪一样。
第4章 “以后有的是机会”
[“什么文艺委员?是文体好吧。”]
当天晚上周乐琪果然是一点多才睡觉的,而由于她和妈妈搬到了开发区,这里离学校又很远,她要保证上学不迟到起码五点半就要起床,因此那天她只睡了四个小时,如果再扣掉中间辗转反侧的失眠,那她最多睡了两个小时。
她赶时间,自然还是没有机会吃早饭,而且出门的时候也忘记了要带零钱还给同学。
301路公交是周乐琪的救星,如果没有这趟直达的车,她的上学路就会多出不少波折,然而她心里还是不太喜欢这条线,原因大概是它会途径她曾经的家。
……位于市中心的蝴蝶湾小区。
而这里,现在已经是那个人和他婚外情对象的“爱巢”了吧。
周乐琪冷笑了一下,扭过头不再看窗外那片熟悉的建筑了。
她到校的时候离早读时间还差三分钟,老潘已经背着手站在教室门口查迟到了,看到她的时候皱了皱眉。
也是,这已经是老潘第三次带她高三了,心里肯定对她很失望吧。
周乐琪觉得自己没办法面对这位老师,更没办法说服自己在他面前抬起头,只能眼睛看地说了一声“潘老师好”,随后连老师的答复也不太敢听,匆匆走进了教室。
而一进教室她就感觉到全班的视线都聚在了自己身上,大概她对于这些学弟学妹来说还是个挺新鲜的存在,她心里有些难受,可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只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她的同桌今天没有迟到,已经坐在座位上了。
今天的侯梓皓比昨天更帅。
他剪了头发,看起来更清爽干净,白色的校服运动衫不知道为什么能那么白,第三排窗边清晨的阳光也很捧场,将他的轮廓映照得更加分明好看,像青春剧里必须用慢镜头展示颜值的那种很有氛围感的男主角一样。
……有点太明朗太耀眼了。
周乐琪抿了抿嘴,想跟他说一声“借过”,结果她还没开口他就站起来了,一米八五的个子总是很有压迫感,何况他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盯着她看,让周乐琪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然后才想起来说:“……谢谢。”
她坐进了座位。
老潘用早读课选了班委。
都高三了,其实想当班委的人也不太多,只有少数几个比较积极,袁嘉惠是其中之一。
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梳了个精神的高马尾,走上讲台热情洋溢地说了一通“为同学们服务”之类的话,自然很得民心,鉴于她是唯一报名要当班长的,于是顺利拿下了这场等额选举。
选学习委员的是严林。
他就没有多漂亮话,上了讲台以后推了推眼镜框,又冷又酷的,只说了一句:“选我,帮你们干翻猴子。”
这话可太对味儿了。
侯神从高二开始屠榜,回回第一没有失手的时候,这让11级在对他服气的同时也不由生出了一点叛逆之心:什么玩意儿,就不能来一个牛逼的人把侯神打趴下吗?
严林作为挑战者翘楚尤其受到追捧,他这话一撂全班鼓掌喝彩,吹口哨的都有,要不是碍于老潘还在一边儿站着,班上的男生都想把他抱起来往天上抛。
至于侯梓皓么……谢邀,没什么,就很无语。
等一圈儿选完了,最后就剩一个文体委员没人报了。
文体嘛,文艺+体育,这是老潘发现没人报名以后即兴搞的机智二合一,这大礼包整的,被选中的倒霉蛋儿要同时负责出黑板报和参加运动会。
这当然没人报名了,可架不住有人推荐,比如葛澳那个孙子就举起了手,向老潘热情举荐了侯梓皓,理由是:他学习好,体育也好,美术虽然不知道水平,但是估计有什么困难也能克服,简直就是文体委员的不二人选。
老潘两手一拍,连侯梓皓的意见都没问,这事儿直接锤了。
侯梓皓:?
他不甘心,想反抗一下命运,结果老潘扔过来一句:“正好你昨天也迟到了,就在服务同学中反省一下自己吧。”
侯梓皓很想说,他昨天已经在值日中反省过了,而且很深入,真的没必要继续反省,他正打算就这么直说,这时却听见……周乐琪笑了。
他微微一偏头,看见了她带笑的侧脸,那笑容很短暂,没一会儿就消失不见,可是却明晃晃地往他眼睛里钻,他还看见了她可爱的小虎牙,这与他记忆中的一些画面重叠起来,让他的大脑直接空白了好几秒。
而就是这几秒坏了大事——他错过了表示反对的最佳时机,老潘已经火速号召全班鼓掌通过了。
他很无语,又忍不住想:……难道这就是色字头上一把刀么?
早读课下课的时候几乎全班都来嘲笑侯梓皓了,几乎得排队拿号。葛澳笑得最欢,侯梓皓气得都不想看他,他却更得意,其他人也跟着起哄,一口一个“文艺委员”的叫他。
侯梓皓忍无可忍,要不是因为考虑到周乐琪还在边上看着,他真要打人了,此时就只能压着脾气说:“什么文艺委员?是文体好吧。”
文艺委员……听起来跟个小姑娘似的。
当然他也不是说男生就不能当文艺委员,可是这个称呼真的怎么听怎么别扭……
葛澳还在那儿带头笑,后来还是袁嘉惠走过来稳了稳场面,说了葛澳一嘴:“你别笑了行不行,过段时间运动会你可得记得报名,给人体育委员分担分担工作。”
葛澳对袁嘉惠一向没什么脾气的,听了她的话很快就不笑了,就是酒窝还露着,透着股贱劲儿,说:“知道了班长,群众服从安排还不行吗。”
袁嘉惠满意地哼了一声,又叫侯梓皓去买早餐,说她今天早上起晚了还没吃,问他吃没吃。
一边正在收作业的学委严林高调路过,推了推镜框吐槽:“他懒得恨不得让人抬,找他下楼买早饭?袁嘉惠你没醒呢吧。”
旁边的葛澳又坏笑一声,适时补刀,说:“今时不同往日,人现在是体委了,那不得锻炼锻炼,运动会三千米肯定得是体委的啊。”
杀人诛心。
夺笋。
侯梓皓已经给气得没脾气了,结果没想到葛澳这狗东西还有更令人窒息的操作,说:“何况他昨天都下去了,还差今天这一回么?”
听到这里,侯梓皓不禁闭了闭眼。
天地良心,他是真的懒得楼上楼下到处跑,他昨天之所以肯下去,那还不是因为……
他余光看了一眼周乐琪,她正慢条斯理地从书包里抽出昨天的作业交给严林,对他们这边的吵闹置若罔闻。
他犹豫了一下,问了她一句:“……你吃早饭了么?”
她似乎没想到他会忽然跟她说话,因此愣了一下,看向他的时候眼神还有点飘忽,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在问她。
侯梓皓于是又问了一遍。
这举止让袁嘉惠和葛澳都愣了,连收作业的严林都忍不住开启了吃瓜模式,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周乐琪说:“啊……不用麻烦了,谢谢。”
这话乍一听挺对的,但是仔细一想又是答非所问:侯梓皓问她吃没吃,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不用麻烦他帮她买东西。
侯梓皓也没有再追这个问题,就点了个头,然后又转回去对袁嘉惠说:“那我不去了,我也吃过了。”
袁嘉惠一听,气压立马低了好几个度。
她有点僵硬地点了点头,又紧紧盯了周乐琪一眼,扭头走了,葛澳摸了摸鼻子,想了想还是追了上去,喊了一句:“唉你等会儿,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