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林不知道。
那是一场耗时漫长的手术,而对于严林来说耗时长短根本就无所谓了,因为他已经根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而中途他的朋友来了。
侯梓皓来了。
他来得很匆忙,身上穿的还是校服外套,从医院走廊的那一头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气息还有些不稳,但已经在问:“叔叔手术结束了吗?”
严林有些恍惚,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朋友还有些回不过神,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猴子?”
“你怎么来了?”
侯梓皓抬头看了一眼“手术中”的标示,已经得到了刚才自己提出的问题的答案,他很快把目光收回来看向严林,答:“我爸是这个医院的医生,正在里面给叔叔做手术……他认出你了,进手术室之前跟我说了一声。”
哦,原来是这样。
严林跟侯峰是见过好几次的,毕竟侯梓皓高中三年的家长会都是他爸给开的,每次开会都会碰到严林和严林的家人,有时是严海,有时是张春燕。
因此今天严林陪着他爸刚一从救护车上下来侯峰就认出他们了,他是骨科的主任,其实一般要他动手术都要提前预约安排,可是由于他认出了严林、再加上发现严海的状况非常不乐观,因而他还是临时决定亲自做这台手术。
这是截肢的大手术,而且很可能发生不幸的情况,侯峰作为科室主任其实完全可以规避这个风险不去帮忙,但他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进手术室之前还让值班的护士给侯梓皓打了个电话,让他看情况来帮帮他的朋友。
严林因为当时情况太混乱、情绪又太激动,因而没能在一群医生中认出侯峰,此时他也还不知道侯峰为了救治他爸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可即便如此他也能意识到侯梓皓的到来意味着他们对他多大的善意。
他很动容,眼眶已经发红,这对于一向冷淡的他来说是绝无仅有的状况,可他却已经顾不上感到狼狈了,只对侯梓皓说:“……谢谢。”
谢谢……你能在这样的时刻出现。
不为看热闹,不为嘲讽和讥诮,只是作为一个朋友出现。
而此时的严林根本不知道侯梓皓的妈妈是谁,因为侯梓皓从未在同学间炫耀过自己优越的家世,严林当然没法知道那个让自己几乎家破人亡的房地产公司老板就是此时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充满善意的朋友的妈妈,而侯梓皓也不知道正是自己的亲人让他多年的好友陷入了如此痛苦艰难的境地。
他们都不清楚事实的真相。
可又同时对它无限接近并触手可及。
只要一个小小的契机,然后一伸手。
啪。
那薄如蝉翼的窗户纸就会瞬间破碎。
对他们暴露出它所包裹的、那些极尽残忍的现实。
那场手术一直持续到凌晨十二点半,下手术的时候侯峰已经因为过度的体力透支而有些虚脱了。
其他的医生立刻给他递了巧克力,他都顾不上吃一口补充体力,只先顾着跟病人家属说明情况,说严海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只是右腿组织坏死太严重,不得已必须要截肢,请他们理解。
严林其实早就预见到这个情况了,只有张春燕还在崩溃地大哭,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造孽”,又一个劲儿问他们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此外还跪在地上哭着问老天爷为什么对他们家这么不公平,严林和侯梓皓见状只能一边一个扶张春燕起来。
严林还听到另外一个小护士在嘀咕:“人都被砸成那样了才送到医院来,中间耽误了多少工夫?要不是侯主任亲自主刀,这命都保不住呢……”
小护士说的也是实话。严海受伤送医并不及时,因为他被砸后引起了其他钉子户的恐慌,同时还有人在打小算盘,想利用严海的伤威胁拆迁队的人撤走,于是一直拖着不肯叫救护车,是严林赶回去之后才打的电话叫的人,那时候已经很迟了。
而此时侯峰因为过度的疲劳已经有些耳鸣,他没听到其他人的议论,只是继续嘱咐家属陪床的一些注意事项,严林一一仔细听着,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少年,已经不得不成为这个残破家庭的顶梁柱。
侯梓皓看着现场暂时不需要他,就打算先出去给周乐琪打个电话,她这个时间一般都还没睡,他一晚上没跟她联系,怕她担心。
就在这个空档侯峰让一位护士带着严林去办理了住院手续,当他看到处理记录的时候一眼扫到了严林填写的家庭住址。
A市丰远区209号3栋。
丰远……
侯峰的眉心猛地一跳。
他的眉头渐渐皱紧了,心中忽然浮现出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回办公室以后立刻就叫了一个科室的小医生进来询问严海受伤的详情,那个小医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据说是家里被人强拆了,房屋倒塌下来以后人就被压在下面了……”
侯峰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侯梓皓到医院外跟周乐琪打了二十分钟的电话,回来的时候顺便买了点吃的打算带给严林和他妈妈,可是人还没走到病房就被他爸拦住了。
“你先回家去吧,”侯峰匆匆地对他说,神情异常疲倦,“吃的给我,我帮你带给他们。”
说着就从他手里接过了装着食物的塑料袋。
侯梓皓皱了皱眉,本能觉得有些奇怪,同时更隐隐觉得他爸的神情有些怪异,眼神还有些微妙的躲闪,这让他心里不由得感到了一阵不安。
“怎么了爸,”他皱着眉问,“出什么事了吗?”
侯峰抬眉看了他一眼,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在刹那的深沉后又露出了松弛的笑容,故意没好气地说:“现在没出事,但你再不回家就要出事了——你妈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赶紧回吧,明天还得上学。”
这话说得颇有说服力,侯梓皓有点信了,也无奈地一笑,想了想后点了点头,说:“那行吧,我先回去了,明后天再来看看。”
“别,千万别来。”
侯峰立刻拒绝了他的这个提案,语气有些过于强烈,出口的瞬间他就察觉到不妥了,同时立刻引来了侯梓皓怀疑的目光。
“为什么?”侯梓皓问。
侯峰听到自己心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头的重压让他简直要喘不过气,然而他知道自己此时在表面上必须力持镇定,并端出家长的气势表明立场:“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不是说要考去北京吗?最后这几天要绷住,可不能泄气——你同学这儿我会照顾的,你千万别分心。”
“北京”。
这两个字对此时的侯梓皓而言有着一种近乎玄妙的吸引力,它象征着他和周乐琪的约定,象征着他们两个的未来,而但凡涉及到有关于她的事他都会立刻做出让步和妥协,没有任何例外。
因此他在短暂的沉吟后又远远地看了一眼严海所在的那间病房的大门,收回目光时神情就已经不再摇摆了。
“好,”他对侯峰点了点头,并很真心地补充,“爸……你辛苦了。”
与此同时,病房中的严林也接通了一个电话。
那是米兰打来的。
最近他们两人之间有了一个新约定,米兰每晚睡前都要把自己做的课外题拍照发给严林让他检查进度,不会的要用红笔标出来,第二天到学校他会给她讲解。
而今天严林却对米兰说:“明天我可能去不了学校了,到时候电话里给你讲这些题吧。”
电话那头的米兰充满疑惑:“来不了?为什么来不了?”
顿了顿,又很着急地问:“你生病了吗?”
严林看了看此时躺在病床上的爸爸,身上盖着医院的白色被单,右腿的部分却整个凹陷下去,那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这一切都很魔幻,剧烈的变化猛然发生了,而他其实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这让他的状态也有些恍惚,有些分辨不清此时的一切是真是假。
他沉默了一会儿,电话那头的米兰就着急了,又连连追问着他的情况。
他心里波动得厉害,眼眶仍然通红,有那么一瞬间他其实想向她倾诉,可是与此同时他又知道自己不能:她还要高考呢,现在只剩最后几天了,他不能让她的情绪受到影响,她那么不稳重的一个人,根本担不了这么沉的事儿。
因此他将自己的一切隐而不报,甚至连声音中难以克制的颤抖都抹去了,只简简单单地说:“没事儿,就是我爸有点发烧,我在家照顾他两天,很快就回去了。”
为了防止她察觉出端倪,他还佯装自然地敲打了她:“这两天你自己自觉点,回去以后我检查。”
电话那头传来了米兰咯咯的笑声,她还在对他撒娇呢。
电话挂断了。
黑夜无边无际。
◎作者有话说:
进度条过半了,这本篇幅大概也就40w左右,不会特别长的
黑夜一定会过去,只是得到幸福之前他们都要再经历一些波折
谢谢追更的大家~
◎最新评论:
跟自己太贪心不也有关系吗
太残忍了对严林和侯梓皓来说
啊
唉!不是猴子妈妈做的吧?
别整求求了呜呜呜
哎 小侯不会是高考前发觉吧
诶他们的高考一定都要顺利啊,要不然我太心梗了
求求他们高考都顺利啊!!拜托拜托拜托
能好好高考嘛 呜呜看不了他们高考不顺利了
中间有人插手强拆了,在猴子妈妈不知道的情况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高考不要出事拜托( ??? ? ??? )
啊啊啊啊啊啊果然要有虐的了 不过没事 结局好就行
-完-
第76章 “都给”
[狂欢的盛夏,到来了。]
6月终于还是到来了。
夏天的风开始变得炙热,热气让人心也跟着躁动不安,大家都知道过几天就将有一场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它将带人走向命运的分岔,并不由分说地把每一个人经历过它的人推向大人的世界,然后再让尚且还不习惯分别的人们各奔东西。
很残忍又很新奇,同时象征着失落与希冀。
三月过后,周乐琪的几场模拟成绩渐渐回到了原来的水平,四月的七模是724第四,五月的八模是717第九,六月初刚刚结束的九模是730第二。
现在只差最后一场高考。
第十次大考,照一中的传统说法,就是要求一个十全十美的。
然而即便成绩回升了,周乐琪心中对高考的恐惧感还是有增无减,她紧张得要命,焦虑症又有要冒头的征兆,好在这时候她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她和侯梓皓分到了同一个高考考场。
其实分不分到同一个考场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算高考的时候他就坐在她旁边又有什么用?考试终归是她自己的事情。但这个消息还是给了周乐琪一种莫大的安慰,她几乎是立刻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稍微有了点底。
他让她觉得安全。
而等九模的试卷评讲完过后,一中就给高三生放假了,最后三天学生们都将在家里自主复习。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老潘特意穿了一个红T恤,进班的时候一向冷着的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他站在讲台上看着教室里的每一个学生,眼中似乎有感慨无限,隐约还透着点慈祥老父亲的意思。
“别紧张,就是个普通考试,”他的语气和缓且充满鼓励意味,“一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而你们是一中最好的学生,你们已经做过最变态的题了,也已经经历过最艰苦的训练,高考无论怎么出都难不倒你们,没什么好怕的。”
“考的都会,蒙的全对。”
“祝大家前程锦绣。”
他的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
其实老潘对毕业生说的这些送考前的话周乐琪已经听过三遍了,然而直到现在她还是难免会受到触动,从学校离开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已经空荡下来的教室,桌椅微微的凌乱,莫名给人以一种萧条的感觉。
她忽然有种预感:这一次,她好像真的要跟这个自己最熟悉的校园告别了。
侯梓皓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发现了她心里的小曲折,因此考试前的几天他都陪着她回学校自习了——班里绝大部分人都在家里复习,偶尔才有几个人回学校,一天中的大半时间他们都在教室中独处,这回终于能光明正大坐同桌了,并肩在课桌上看书做题找手感,一扭头就能看到教室窗外满眼的绿意,一开窗就能感受到A市六月似凉似热的微风。
安宁又平静。
侯梓皓的表现跟平常没有任何分别,而周乐琪却忍不住频频走神,做题的笔时不时就会停下来,然后就会扭过头看向窗外。
他知道她是在紧张,因此到后来索性把她的笔和卷子都给没收了,这当然引起了她的不满,还跟他抗议了一阵,他也不妥协,只说:“题都做烂了还有什么好做的?要我说咱们现在就该去学校后面吃那个牛肉面,等以后我们去了北京就不能经常吃到了。”
这是一句看似寻常的打岔,但其实此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斟酌的,他在努力自然地向她传递正面的心理暗示,希望告诉她这次的高考他们都一定会成功。
她并没有意识到他在此处的小小用心,只撇了撇嘴说:“不去,我要再看看书。”
说着又要从桌洞里掏课本。
他笑着制止了她,这回把她的书也收走了,还牵着她的手轻轻吻了一下,说:“别看了真的,或者你过一会儿再看,先休息一会儿。”
她没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
两人一起坐在座位上面对面坐着,彼此之间也没说什么话,只是熟悉的环境让他们内心都渐渐安宁下来,周乐琪轻轻绕着侯梓皓的手指玩儿,自己闷了一会儿后问:“你说……”
只开了个头,又顿住不说了。
可他知道她原本想说什么:她一定是想问,如果这次她又考砸了该怎么办。
他本来不打算接这个话,以免提及这种可能性会加强她的恐慌,可是想了想他又觉得躲避不是办法,因此最终还是选择了答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