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人凑在一起,日子可有得热闹了。
*
圣旨赐下的当夜,宁家便张灯结彩,放起了鞭炮,庆祝女儿得了一桩好姻缘。
韩氏一边派人去豫王府递信,想与王妃那头一起挑个好日子,给儿女将婚事办了,一边则吩咐厨子做了一大桌好菜,好生庆祝一番。
李贺辰留在宁家,并未回去。虽说这不大合规矩,但因韩氏与豫王妃交好,宁家便也没计较这些,而是热情地招呼李贺辰多吃一些。
大厨很卖命,端出了盐蹄髈、鱼唇肉丝、蒸肥鸡,让宁家上下饱餐一顿。而宁江涛则难得地敞开肚皮,和李贺辰敬起酒来。
“早就听闻世子潇洒俊逸,如今能与豫王府结为姻亲,实在是幸事一桩。”宁江涛舒爽地喝下一杯酒。
韩氏在一旁劝道:“你从来不爱饮酒,小心喝多了头昏。”
宁江涛摆摆手,笑道:“今日有此大喜事,不多喝上几杯怎么行?”
韩氏见了,也没办法,只好私底下嘱咐下人去做醒酒汤。一边叮嘱,她还一边在心底嘀咕:没想到宝贝女儿真的要嫁给豫王世子了,她还颇有些舍不得呢。
当初她把算盘打得好,指望豫王妃能帮她照看宝贝女儿,却独独忘记了豫王府还有个英俊潇洒的世子殿下,硬生生将衣衣的心给钩走了!
韩氏呼了口气,重重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宁江涛不常喝酒,酒量不好,没几杯就醉了。宁竹衣起身想扶父亲回房去,李贺辰见状,忙一道来帮忙:“我来扶吧。”
他力气比宁竹衣大,轻松地扶起了喝得醉醺醺的宁江涛。韩氏在后头担心地瞧着,道:“小心些,小心些……”
宁江涛的卧室与喝酒吃饭的花厅隔得远,期间要穿两三条走廊。三人前前后后,在丫鬟的引路下慢慢往前走去。月下的风吹动一池秋水,将园子里的湖面抚开层层皱痕。
“世子……世子呀!”宁江涛虽然喝醉了,却还是在含糊地说着胡话。“你可……可别被衣衣给骗了呀!”
闻言,宁竹衣愣了下,而李贺辰则哭笑不得:“宁大人何出此言?”
“我们衣衣……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力气却大得很……要是打架,你兴许是……是……嗝……打不过她的呀!”宁江涛胡乱地挥了挥。
宁竹衣的笑颜僵住了。
“衣衣小的时候……就,就喜欢看那些什么……江湖大侠的话本子……”宁江涛又打了个酒嗝,毫不客气地将宁竹衣的老底往外兜:“结果她就偷偷摸摸跑去学什么拳法,折腾得一身力气,比其他家的姑娘可难对付多了!”
一旁的李贺辰唇角止不住上扬,一副想笑又得忍住的样子。
“宁大人,衣衣不会将那些拳法用在我身上的。”
“那可不好说呀!”宁江涛一下子弹了起来,搂住李贺辰的肩膀,做出一副酒桌上哥俩好的架势,道:“世子是年轻,还没娶妻,没和女人相处过,不知道女人心,海底针,最难捉摸不过……”
“这般严重?”
“可不是!世子,趁着现在还没成婚,多过会儿自由日子吧。等你娶了妻,你就不能喝完酒倒头就睡了,多少得给媳妇儿洗了脚,才能歇着……还有,眼下还能胡乱穿穿衣裳,能将就着过日子就好。等有了媳妇,媳妇就会挑剔你的衣服。这件太俗气,带出去没面子;那件太破旧,显得很穷酸……”
宁江涛的声音,透着淡淡的酸涩。
李贺辰听得面上直泛笑容。
三人走了好一阵子,才把宁江涛扶到卧室内的床上。宁竹衣叫来两个下侍,给父亲换鞋和擦脸,又叫人去厨房看看醒酒汤做好了没有。
等到忙活完了,她就和李贺辰一起走到了屋外。
室外夜色正寂,几只秋虫懒洋洋地叫着,潇湘竹的影子在地上婆娑地摇晃。已近中秋了,天上的月儿渐渐有了银镜的形状,与满月已大差不差了。
宁竹衣揉了揉肩膀,想起今日在宫里发生的一切,还仍有些心有余悸。
她在夜色里站了会儿,忽然仰头对李贺辰道:“世子,眼下我请你帮我的事儿已经办完了,你要与我解除婚事吗?”
她问这话时,颇有些支支吾吾的。
她可没忘记,当初她之所以让李贺辰和自己订婚,找的理由是“不想入宫”。现在皇后之位已花落别家,她的委托也完成了。于情于理,她都该这么问一嘴。
月色之下,李贺辰拿余光扫了她一眼。他的脸上忽然浮起了淡淡的笑意,一双黑曜石似的眸子里,隐约有月华晃动。
“衣衣,你觉得都走到这一步了,这婚事,还有可能解除吗?”
第76章 恳请处置 还请皇上明察,还诸多枉死之……
都走到这一步了, 婚事还有可能解除吗?
李贺辰的话,让宁竹衣的脸倏忽红了起来,热烫热烫的, 像极了在太阳下暴晒已久的果子。
世子这话, 意思是他打算不再解除婚事, 就这么娶了自己, 也不要那八十个侧妃了?
要自己和他过日子……好像也未尝不可。
她先前不就已想好了?嫁给世子,似乎也不错。
只是不知道李贺辰这番话, 到底是真心呢,还是玩笑?
宁竹衣有些别扭地问:“世子, 你可别开玩笑呀。娶我可不是件容易事, 你要是娶了我, 这辈子就和那八十个侧妃没有缘分了。”
闻言,李贺辰眉头一皱:“八十个侧妃?一个我都不要。”
“那…那你可要想好了。现在反悔, 是还来得及的。”宁竹衣的语气别别扭扭的:“毕竟, 我力气大,能吃,一点儿都不温柔文雅, 还不通文墨, 粗鄙得很…”
李贺辰听她这样贬低自己,不由笑了起来:“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宁竹衣急切道。
“就算是实话实说, 那也没什么。人无完人,我也是短处傍身。”李贺辰笑着说罢了,一展折扇,有点小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宽宏大方?”
他这幅沾沾自喜的样子,让宁竹衣折起了眉头。她轻嘁一声, 索性顺着他的话说:“是是是,人无完人。我们世子呢,小心眼又挑剔,出门挑个衣服都能挑半天,还容不得别人说不好看,一个不顺心就黑脸,变脸比变戏法还快…”
李贺辰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眼看着李贺辰又要黑脸,宁竹衣不由低笑了起来:“瞧我说中了吧?小心眼。”
她挑着眉,一副小心思得逞的样子,眉眼间藏着鲜活的笑意。李贺辰望着她,面上的沉意渐渐融化,也跟着一起笑起来。
两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宁竹衣忽然想起了白天在宫里发生的事,忽然忧心忡忡道:“世子,你大哥他好像还记恨着我。”
“嗯?”
宁竹衣将发生在宫里的事情一一告诉李贺辰,从那一群白鹤,到“女属木”的锦囊,再到自己是如何脱困而出。
等她说罢后,李贺辰的面色已然沉得不能再沉。
“我只知道皇帝险些想留你做皇后,不知这其中也有大哥掺合…”李贺辰喃喃说罢,目光中掠过一丝冷意。“我无意招惹他,他却三番五次惹是生非,这次更想夺我妻子,实在叫人恼火。”
听到那句“夺我妻子”,宁竹衣的脸不着痕迹地一红。她低声嘀咕道:“我从前想着躲着他、避着他,就不会有事了。如今看来,哪怕我故意绕道,他也会自己贴上来。真不知道慕之公子是图什么呢!”
“他?”李贺辰嗤笑一声:“他不过是讨厌我罢了,想要抢我所有的东西。你是我的妻子,他当然也想抢了。”
闻言,宁竹衣的心底有些复杂。
她记得李慕之曾对她说过一番话,言辞中有颇多对李贺辰的怨意。
李贺辰什么都有,是尊贵无比的嫡出,是世子,是未来的豫王:而他呢?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个倚仗嫡母生存的小小庶出子罢了。
也许,这就是一切争抢的由来。即使身居高位,即使坐拥富贵,那自小便藏在心底的自卑、怨恨与扭曲,还是不会消失,依旧如影随形,伴着他步步走向云端。
“衣衣,这一次的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李贺辰的眼底写满了冰霜一般的冷意。“不止这次,还有大哥先前的所作所为——都该一一算账了。”
*
隔了几天,豫王府和宁家父母便在一道坐了下来,仔细商量起了儿女的婚事。因为此乃宫中赐婚,难免郑重一些。
一番商量之下,两家将婚期定在了明年开春,眼下便开始着手准备大婚的事宜了。
婚礼的宾客用度,一应种种,自有双方父母操心,但宁竹衣也不得空闲,被韩氏拴在腰带上,强迫着学这个、学那个。
“衣衣日后也总有女儿要出嫁,儿子要娶妻。早点学起来,多少没有错……”韩氏拿宾客的拟定名簿偷敲宁竹衣的脑袋。
此外,宁家还辛苦地找了个裁缝,想为新人缝制一对儿精致的喜袍。这喜袍上用什么花样,留什么样的袖边,都要她和李贺辰自己来定。
一忙两忙的,时间便匆匆过去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很快就近了冬日。
这一日的早晨,太阳未近天中,李贺辰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宫中。他穿过长长的朱红走廊,像皇帝居住的望仙台走去。
他的身后跟着个畏畏缩缩的男子,满面惊惧,东看看,西看看,仿佛马上要被斩首了似的。
二人到了望仙台前,守门的小太监道:“世子殿下来得不巧,皇上正在修炼呢。”
李贺辰皱眉。
修炼,修炼。每次来宫里,皇上十有八.九都在修炼。
可这碧落之上,真的有仙人神子吗?皇上日日盘腿修炼,服食丹药,连朝政都有些不爱管了,当真是有些……叫人看不下去了。
“我有要事禀报,还请公公代为通传。”李贺辰恭敬一鞠,抬起头时,目光微暗:“昔日青林苑谋害皇上者,已被微臣寻得。”
闻言,小太监倒吸一口气,也知事关重大。
春日之时,皇上曾于青林苑设宴。那掌管林场的宫人管理不力,竟让一只老虎闯入宴上,险些伤了圣驾。还是如今的金羽卫少卿射杀了老虎,这才平定了波澜。后来,那林场的宫人畏罪而逃,再没踪影。
听豫王世子的意思,莫非这老虎闯入宴会的事儿,另有隐情?
小太监不敢犹豫,连忙转身进了殿内,将此事报与皇上知晓。
没一会儿,李贺辰便被唤入了殿内。
宫殿内,依旧是熟悉的云遮雾绕。皇帝盘腿坐在榻上,冷着脸盯着李贺辰看。
“豫王世子,怎么回事?”
一段时日不见,皇帝的身材瘦削了些,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青色,无端憔悴了几许。
李贺辰恭敬行礼,又扫一眼身后的猥琐男子,皱眉道:“还不快交代了?”
那男子打了个哆嗦,看看李贺辰,再看看前头的皇帝,脸上露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苦痛表情。旋即,他跌跌撞撞地跪下来,哭叫道:“皇上!小的也是被威胁呀!小的,小的也不想那么做的,恳请皇上开恩呀……”
这番话没头没尾的,叫皇帝皱起了眉:“胡说八道什么?”
李贺辰催促:“你仔细把前因后果一一说来。”
男子竟然抽噎了一声,脸上淌起了泪,仿佛一个孩童似的,模样既丑陋,又狼狈,像是一只皱巴巴的猴儿。“皇上,小的本是青林苑外猎场宫人,专司管理飞禽走兽。当初皇上在青林苑设宴时遇上老虎,那都是小的不力。可那其实,那其实,也是小的被人所威胁!”
“被人所威胁?何解”皇帝不解。
“是呀!”男子重重地往地上磕了一记头,红着额头起身,“当初金羽卫少卿找到小的,用小的全家上下的性命做威胁,说若是小的不帮他办事,就要杀了小的全家。小的家中还有媳妇孩子,没办法,只好应了少卿的话,答应他将老虎放到御前……”
闻言,皇帝的面色忽然变得铁青。
青林宴遇险的事,他记得清清楚楚。当初,他还因此提携了李慕之。
“再仔细说说!”皇帝怒斥道。
男子哆嗦不已,轻声道:“小的,小的虽然帮了忙,但心底有愧……”
“你收了人家八百两银子,也算有愧?”李贺辰嘲讽道。
男子尴尬了一下,手指挖地,想往地里钻。他原本不欲提李慕之给的八百两,眼下李贺辰说了,只好老实交代:“确实是拿了八百两,但小的也是被威胁的呀!”
见这男子翻来覆去只有这几句话,李贺辰只好自己来说。
“启禀皇上,当初青林宴的老虎,乃是李慕之伙同此人一同放入。事成之后,李慕之本想杀他灭口,但此子狡诈,竟然双胞兄弟做了替死鬼。他的老婆孩子都被李慕之灭口,他自己却携着八百两银子跑了。”
等李贺辰找到他的时候,那八百两银子都被他用于嫖妓和赌博,挥霍得差不多了,也是个奇人。
皇帝的面色一片青黑。
他没说话,但肩膀却隐约在颤。一股莫大的威压,忽然席卷了殿内。而一旁服侍的太监,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从不存在。
“莫非,朕最信任的人,竟也在设计朕吗?”皇帝的嗓音里,透着一种冰似的寒意。
李贺辰深揖一下,振振道:“皇上,金羽卫少卿李慕之利用权势,草菅人命。我虽为兄弟,却不可坐视不理。还请皇上明察,还诸多枉死之人公道!”
皇帝沉默地坐在龙椅上,双目如炬,似乎翻滚着无数波浪。
许久后,皇帝终于喃喃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这天下,终归是没一个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