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宁竹衣连忙捂住她的嘴:“别叫人看到你了。”
说罢,她便撸起袖管儿,随手抄了一道木柴火,就大步往宁府里头跨去。
“父亲!母亲!”宁竹衣一进门,便大声地喊。
无人应答。她皱着眉,向宅邸深处走去,却四处不见人影。那些个仆从侍卫,都好似凭空失踪了一般。小厨房上的茶还温着,洗了一半的衣裳也泡在水里。宁家夫妇的屋门大敞,却不见得任何人影。
“父亲——母亲!”宁竹衣的心一沉,知道事儿有些不妙了。
“宁大小姐,在下奉少卿之命,在此恭候已久了。”忽然间,一道文质彬彬的嗓音传入宁竹衣的耳中。
她侧头一望,看见了一个笑眯眯的男子。
这男子瞧起来二十出头,笑意如面具似地嵌在脸上,眼睛都是弯弯的,乍一看似乎很好亲近,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你是谁?”宁竹衣戒备地将木柴横在身前。
“在下乃少卿麾下的右郎将,姓左,名丘羽。”来人自报家门,语气客客气气道:“少卿将宁家的老爷与夫人请入宫中小坐了,宁大小姐不必着急。”
闻言,宁竹衣愣住。
请入宫中小坐?
哪有那么简单!
现在宫中都是金羽卫,那里俨然就是李慕之的牢笼了。
早先就听说过李慕之身为皇上的耳目爪牙,出入府邸,抓捕背后议论皇上的人。没想到,今日这等命运,竟然轮到了自己家。
“小坐?他想做什么?何时让我父母回来?”宁竹衣眯眼问。
“这个嘛,只要宁大小姐愿意入宫,少卿便会令令堂双亲原模原样地归家,且此后护他们平安无虞。”左丘羽的语气很客气。但下一刻,他便微微睁开了眯着缝的眼睛,眸底露出一丝精光,“不过,若是宁大小姐胡闹,到外头大声张扬,叫别的什么人知悉了此事,那宁老爷和宁夫人的安危……在下便不敢保证了。”
第83章 荣春琼花 你要是想找个高贵妻室,何不……
秋冬之交的京城, 寒气渐浓。夜露犹如一层面纱蒙住了千家万户。灯火浮在夜色之中,仿佛幽幽舞动的鬼火。
一个少女提着裙摆,跌跌撞撞地跑过街巷。她面露慌色, 口中呵出的热气在微凉的寒夜里化作一团白色。
她的脚步声哒哒回响在青砖石上。没一会儿, 她便看到了豫王府的门楣。她咬了咬牙, 上前咚咚拍起了豫王府赤色的大门:“世子殿下!世子殿下!”
门后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很快便有个小厮前来开门。待来人看清少女的面容,大吃一惊道:“山楂姐姐, 这么晚了,有什么急事?”
“世子殿下可在?”山楂的面色, 急得要哭出来了。“不好了, 大小姐她……她被挟入宫了。”
*
与此同时, 宁竹衣正坐在摇晃不停的马车内,面色凝肃。
方才她撩起车帘子看了一眼, 这马车已经进了宫门, 但却不见停。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要被送去哪里?
今日她从豫王府回来,便发现自己父母双亲皆失去踪影。而一个自称左丘羽的男子出现在她的府邸中, 告诉她:要想双亲平安回家, 唯有亲自入宫。
她起先还不信,但左丘羽却出示了母亲的信物。那是一枚梅花双鱼玉佩, 乃是宁夫人韩氏出嫁时的嫁妆之一,从来不离身。
如此一来,她不得不信。最终,她铤而走险,决定入宫看看究竟。
她虽自己入宫,但命丫鬟山楂前往豫王府报信。此外, 李慕之谋害皇帝的罪证丹药,亦在李贺辰手中。不知两边筹码如此,最终孰胜孰赢?
马车摇曳一阵,终于停下。车帘外,传来左丘羽笑意满满的嗓音:“宁大小姐,到敌方了,请您下车。”
宁竹衣微呼一口气,皱眉下车。一撩帘子,她就看到左丘羽笑盈盈站在马车下,两手像是不胜冬日初寒,所以揣在袖口之中。
再举目四望,她发现此处乃是宫宇深处。极目望去,皆是红墙琉瓦,满满天家气派。高高的宫墙,犹如牢笼四壁,将外头的夜空所阻绝了。
“这是哪儿?”宁竹衣问。
“是宫内的荣春宫。此地朝南,四季皆暖,哪怕是冬日,也有地龙取热,宁大小姐可以放心安住。”左丘羽答。
真是奇怪。宁竹衣皱起了眉。
荣春宫……
似乎是梦中的她身为贵妃时所住的地方。
不过,如今这里空置,平常应当没什么人来才是。
李慕之叫自己入宫,住在这个鬼地方,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隐约猜到李慕之有野心,可李慕之的野心,与她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她也能成为李慕之摄政王之路上的一枚棋子?
还是得打探一二。
她扫一眼左丘羽,发现他的腰间缀着一枚粉色的香囊,样式如女子所用,绣工幼稚,不成模样。她不由嗤了一声,嘟囔道:“左将军真是好品味,戴一个姑娘家的香囊。”
“哦?你说这个?”左丘羽拂起香囊流苏,笑道:“这个乃是舍妹所制。她年幼,绣法难免拙劣,叫宁大小姐见笑了。”
宁竹衣闻言,皱眉说:“你有小妹家人,还跟着李慕之做事,这岂不是置身危险之中?”说着,她不着痕迹地试探道:“少卿想做什么,你心底一清二楚吧。”
左丘羽表情纹丝不改,依旧是那面具式的笑意:“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冒着危险跟随少卿,那自然是看准了他有才能,能成大事,这才想借着少卿为自己搏一个前程。我有去处了,我的小妹也才会有去处。”
闻言,宁竹衣心底微沉。
看来,李慕之确实是在谋求什么,不然左丘羽不会说他“能成大事”。
宁竹衣皱眉,抬脚向宫中走去。
这荣春宫是新休憩好的宫宇,屋檐琉瓦,俱是崭新一片。庭院中栽种着数株琼花树,也不知花开之时,会是如何白云一片的场景。可惜了眼下不是时节,只有孤零零一片枯枝。
“我爹我娘呢?”宁竹衣问。
“待宁大小姐稍事休息,更换衣裳,便能见到二位了。”
宁竹衣入了宫殿,便有两个嬷嬷迎了上来。她们露着讨好的笑,环绕着宁竹衣道:“请宁大小姐沐浴洗漱。”“请宁大小姐更衣。”
说着,便将宁竹衣迎入了寝殿深处,要服侍她沐浴更衣。
宁竹衣心怀戒备,皱眉道:“何必沐浴?奇奇怪怪。”
两个嬷嬷面面相觑,只好道:“那至少该更衣。”
宁竹衣不悦说:“那也不必。”
两个嬷嬷露出苦色来,恳求道:“宁大小姐,老奴们也只是听命办事。您若不赏脸,老奴们在少卿那丢的是性命呀。”
闻言,宁竹衣噎了一下。
确实,李慕之手段狠辣,像是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无法,她只好应下。
两个嬷嬷露出感激神色,将她迎到屏风后坐下,又为她更新梳妆。这是一身青色宫装,藕荷色的丝绦垂在绣夹竹桃的腰带下,云袖舒展,仿佛蝶翼轻震。
不知为何,当宁竹衣看着这身衣裳时,颇觉得有些眼熟。
待嬷嬷为她梳妆好,令她往妆镜中看去时,她便彻底愣住了——镜中女子高梳飞髻,珠钗玲珑,悄泛宝光,额心描一朵轻绽桃花,正是宫中流行样式。
这番装束,她定然是在哪里见过的。
没错,在那个名为《扶摇弃妃》的梦中,身为贵妃的她最爱穿的便是这一身衣裳。
这青色宫裙颜色素淡,原是某位太妃的衣裙,太妃不爱穿,便赠予了她,因这衣裙契了竹色,她便甚为喜爱,所以常常穿着。她去见李慕之时,也往往穿着这一身最爱的衣裳。
不仅如此,她的发髻珠钗,似乎也与梦中有六七分相仿,简直像是故意去学那样子似的。
宁竹衣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心脏忽的咚咚乱跳起来。
李慕之为何要将她打扮成这幅模样?
“宁大小姐,这身衣裳可是王太妃娘娘的珍藏。少卿特地索了来,说是很衬您的肌色。如今一瞧,果真如此呀…”两个嬷嬷讨好的声音传来。而宁竹衣却全然听不进去,只觉得脑袋内一团空白。
为何?为何?
左丘羽揣着手,站在珠帘外头张望着。见她盛装模样,他也不由露出淡淡诧色:“难怪少卿大人如此记挂宁大小姐,确实是人间殊色。”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开门响传来,门外传来了一道文雅的嗓音:“宁大小姐,这身衣裳,委实衬你。”
宁竹衣紧张地从镜前站了起来。而一旁的左丘羽连忙闭了嘴,低头假笑。
只见李慕之自门外步入,他的身后,是浓浓的初冬夜色,仿佛一盆漆墨打翻。数点黯淡星子,在那云间凄凉闪烁着,好似随时要被夜色的巨口吞没进去。
他平素都衣紫着朱,只一副公卿贵介打扮。但今夜,他却少见地身着劲装,还在窄袖上附了一层薄薄铠甲。
“少卿这是打哪儿回来?竟是这样的打扮。”宁竹衣冷眼看他。
“自然是从任上回来。”李慕之笑道:“金羽卫负责守卫御前,我平日也是这幅打扮,只是宁大小姐不知道罢了。”
宁竹衣皱眉,道:“守卫御前?我素不知道,守卫御前的人,竟还要将无辜的臣子迫到宫里‘小坐’的。”
“宁大小姐误会了,我不过是忧虑宁大人和宁夫人的安危,才出此下策。”他微叹一口气,道:“近来京城不大太平,总是有贼子出没,连皇上都难以安枕,更何况宫外的人?我这才想着,只要二老待在宫里头,那就安全了。”
他轻撩衣袍,在锦凳上坐下了。荣春宫里伺候的宫女和嬷嬷见状,赶紧退了下去。左丘羽是最后走的,走的时候冲宁竹衣暧昧一笑,还将宫门给合上了。
宁竹衣见状,恼火地将手拍在桌子上,一副在酒馆里头吵架的模样:“李慕之,你到底想做什么?我不过是个普通百姓,既无诰命,也不是什么郡主、翁主,论身份,更是不如本家的堂姐贵重。你要是想找个高贵妻室,何不去问问我的堂姐们?她们定然个个愿意嫁你。”
她眉头挑起,表情鲜活,虽说是极生气的模样,但美人生起气来,却还是可爱的。
李慕之看着她,淡茶色的眼底漾起淡淡的笑意。他没有立即答,而是低头捧起茶盏,喃喃道:“是啊,我为何不去寻那些女子呢?我是糊涂了吗?”
这奇妙的自问之语,叫宁竹衣微微噎住。
烛火轻跃,光火明明灭灭地照在李慕之的面颊上。他清俊的侧颜,在这烛光下似也蒙上了隐约的雾气。他轻呷了一口茶水,淡淡道:“宁大小姐,就算我说来,你也不会信。我之所以总想着你,不过是因为我们前世有缘罢了。”
宁竹衣愣住。
而李慕之则笑吟吟地抬头望向她,呢喃道:“你这幅模样,才是我最熟悉的……”
宁竹衣身穿宫装的轮廓,倒映在他的瞳光中,仿佛是戏台上某位遥远的青衣角儿,正演着某段不属于她的人生。
第84章 倒霉贵妃 她一点都不想做那个倒霉贵……
李慕之的话, 无异于一道平地惊雷,劈得宁竹衣恍恍惚惚。
李慕之说他们前世有缘……
李慕之还说,自己眼下这身打扮, 才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种种话语, 叫她不多想都难。
她眼下的打扮, 不正是曾经的宁贵妃的模样?那个在《扶摇弃妃》中心系李慕之, 哪怕嫁入宫墙,也与李慕之纠葛不清的宁贵妃。
李慕之怎会知悉宁贵妃穿什么样的衣服?
要说这是巧合, 未免也太过巧合。
莫非……
莫非李慕之也与她相同,知悉二人原本的宿命?
倒也未必全无可能!
既然她宁竹衣能知悉前世之事, 既然苏玉鬟也能知悉前世之事, 那再多一个李慕之, 似乎也没什么奇妙的。
没错——定然如此!
李慕之也知悉那《扶摇弃妃》中的故事!
所以,李慕之才会觉得身着宫装的她尤为熟悉, 只因这才是“宁贵妃”最为常见的样貌。
所以, 李慕之才会对自己百般追逐,只因梦中的她对他也是情思难断。
所以,李慕之言行才会如此大胆, 只因他笃定自己手握天机。
理清楚此事后, 宁竹衣不由微吸一口气。
老天爷啊老天爷,你这抬手一漏的天机, 未免叫太多人知道了!
眼下都有三个人知悉这些命运,那会不会有第四个人、第五个人?李贺辰知不知道?母亲韩氏知不知道?豫王妃知不知道?
宁竹衣心底震动不断,简直是翻江倒海,但面上表情却只是微微发白,人沉声道:“少卿,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李慕之缓缓笑起来:“宁大小姐不懂, 也是常理。你无需知道我为何这样说,只需要知道——你日后都会住在这个地方,这就够了。”
闻言,宁竹衣微怒:“什么意思?!我为何要住在宫里?被立为皇后的是我堂姐,而不是我!”
“你当然不是皇后,你不过是客居在此。”李慕之的眼帘垂落,温柔的嗓音中夹带着清淡的冷意。“我会常常来看你的……每一天都来看你。”
宁竹衣忽觉得毛骨悚然。
她望着李慕之的笑颜,竟隐约察觉到了他这温柔笑意下的意思——
李慕之是想要将她关在皇宫里,让她成为一只笼中鸟雀。
可他为何不将自己关在府邸之中,而是执意关在皇宫里?
莫非,只有她身着宫装,居住于荣春宫中,才能全了他的某种执念?
“少卿,你何必做这种事?”宁竹衣屏住呼吸,声音保持着最后的冷静。“放我出去吧,我与你原本无冤无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