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元帝走到了主殿门口,让瑞卓在门口守着,自己推门进去了。
甫一进门,梁元帝就看到了窗边的身影,身着素衫,形容瘦弱。单单是这一个画面,就叫梁元帝好似在一刹那间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一样。
只一瞬,梁元帝就回过神来,慢慢地走到昭妃身后。
昭妃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来人,她缓缓转身,见是梁元帝便又礼仪完美地行了个妃礼:“臣妾,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梁元帝低头看着昭妃,她似乎心无杂念,给自己行礼都毕恭毕敬。这样的一个人你说她有野心,还是太子之位……
梁元帝哼笑了一声,没叫起,自顾自地走到了主座上坐了下来。
昭妃也根本不用梁元帝叫起,在他坐下的那时候自己就起身了。
两人隔得不远,约莫七八步,可梁元帝再看这个不喜不怒的女子却觉得和她之间相隔了天堑银河一般,他突然看不明白她了,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梁元帝自问这二十多年来,他待昭妃已经是足够的恩宠,她到底有什么不知足?
比起梁元帝的不知,昭妃的心里就坦然多了。她装了二十多年了,如今终于可以稍稍释放一下她自己。
帝王恩宠算什么呢,爱你时,天边星月都恨不得摘下来给你,不爱你时,哪怕是你磕死在他面前,他也可以面不改色地走过,顺便叫人清理一下路边的血迹。
看似荣宠的这么些年,背后是她将梁元帝的习惯刻在了骨子里,顺着他的意思成为了他想看见,愿意喜欢需要的女人。
可是这不够的,她从前过了多么苦的日子,就对如今富足甚至奢华的日子有多想把握住。一步,也不肯屈居人下。
皇后算什么呢,不过是生在世家,占了个出身的好处罢了。身虚体弱,为人虚伪,最擅长的便是站在高处冷眼瞧着底下蝼蚁的伪善之人。
兰贵妃就更加算不得什么了,一个出身跟她本人也没什么区别的泥腿子。家中银钱万千,却不见得能富养了她的脑子,入宫了,竟然奢望帝王的真爱。
昭妃只觉得可笑,哪里来的什么帝王真爱?帝王怎么可能有真爱呢?若有帝王真爱,又何来后宫三千?这些虚妄的东西,她从来不求。
她所求,就要将这权势牢牢握在手中,叫所有人臣服于脚下。
这一路走来,她从未迷失过方向。只可恨,她那儿子竟然生得胸无大志,毫无争夺之心,甘愿做个配角,甚至只想做个闲散王爷!
昭妃从未有过如此动怒的时候,唯有她知道儿子不肯继承她的夺嫡之志,恨的心头滴血。
也是因此,她做错了一些事情,叫儿子和她离心离德。
更是她在深宫里久了,竟也染上了一些贵族的恶气,小看了那袁雪翎。叫她拿捏了自己的错处,以死相逼,彻底割裂了她和琤儿的母子之情。
昭妃想到此处依旧恨得咬牙,若不是她答应了不再重提此事,她甚至连将袁雪翎的尸身挫骨扬灰的心都有。
那个贱人!勾得她的琤儿神魂颠倒,可怜她的琤儿竟不知道这个女人只不过是利用他来报仇罢了!
昭妃回想起那日,琤儿眼中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狠意,她才知道原来琤儿也知道了。知道了他的什么狗屁爱情不过是一场骗局,更是知道了世上唯有权势不会背叛自己。
她很欣慰,虽然来得晚了些,可昭妃却觉得此时此事,正好,正正好。
她不会输,她还有段家,还有拥护二皇子的臣属!这就是她翻身的资本!
昭妃看向梁元帝,不知道今日他来,是为了哪一桩哪一件呢?
她是决意要将京城的水搅浑,要将梁元帝的名声败坏,要让她的儿子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继承大统。
昭妃的沉得住气,在梁元帝眼里,就是挑衅。
他再无往日温情,看向昭妃的眼神里越发深沉。
“昭妃,你可知今日朕来你这是为了什么。” 梁元帝看在多年的情分上,还是愿意给昭妃一个机会。
昭妃的确不知梁元帝为何前来,眼里的不解也是真实的,只是她却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
“臣妾不知,若陛下愿意告知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梁元帝面色冷了冷,“你不知道?”
昭妃挺直了腰杆,面上露出了个温柔又恬静的笑容,“臣妾被陛下禁足,在宫中看不到听不到,前朝的事臣妾怎么会知道呢。”
“前朝的事?” 梁元帝品味着这几个字,目光犹如鹰眸般锐利:“朕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是前朝的事。”
昭妃一笑:“臣妾猜的,若是后宫的事,陛下想必也不会来见我,至多也就是请皇后出面。”
梁元帝眸光一闪,语气充满了危险:“你倒是知道朕的习惯。”
昭妃全然不在意梁元帝的威胁,反而垂下头,像是在怀念一般,“臣妾在陛下身边多年,自然是了解陛下的。陛下是臣妾的夫君,夫君的一切都刻在了臣妾的骨子里。”
昭妃柔顺又温和的话语,让梁元帝心头一跳,她就是用这副模样,哄骗了他这么多年。
梁元帝直指昭妃,吐出四个字,“巧言令色!”
昭妃不解地抬头,眼神里全是泪意,她凄惶地看向梁元帝:“陛下心中,就是这样想我的吗?二十三年的陪伴,在陛下眼里换得巧言令色四字?”
听着昭妃真真切切,声泪俱下的控诉,梁元帝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下一瞬就看见昭妃转身毅然决然地往柱子上撞去!
“昭妃!”
梁元帝大喝,人也不由自主起身,冲到昭妃面前想要挡住她自戕。可昭妃死意决然,哪里是梁元帝能挡得住的,也就是因为梁元帝的缘故缓冲了一下,却还是狠狠地撞上了旁边的桌角,顿时磕破了她的额角,血流如注!
“陛下!”瑞卓听到里头的动静,直接闯了进来。
梁元帝把昭妃打横抱起,吩咐道,“瑞卓!请太医!”
梁元帝没有想到昭妃竟然会因为他的几个字就决然要寻死,不得不说,他心中还是收到了冲击。
他把昭妃放在床上,昭妃没有彻底昏迷,拉扯着他的袖子,气若游丝:“陛下,放过臣妾吧,待陛下百年之后,妾在黄泉等着陛下。”
梁元帝抿着嘴,拧着眉看着昭妃,昭妃面色惨白,眼里的绝望做不得假。
他最终还是心软了,出言安抚昭妃 :“不要胡说,朕刚刚失言,你……很好。”
昭妃却没能如梁元帝所愿地说出谢恩的话,而是直接晕了过去。梁元帝心头一紧,探了她的鼻息,愈发微弱了。
他怒而转身呵斥,“太医呢!!”
瑞卓去请太医,紧赶慢赶好歹是在梁元帝再次大怒的之前把人送到了明桂宫。
来的人是太医院院正,见梁元帝衣袍沾血,当时人就紧张坏了,冲上来要给梁元帝把脉。梁元帝不耐地甩开他,指了指床上昏迷的昭妃,让他先去看看昭妃。
院正见到昭妃的伤口,心头如同雷鸣一般,这可不像是陛下打的,怕不是她自己撞得吧?
这,妃嫔自戕可是重罪啊!
院正也不敢耽误,这昭妃娘娘看着伤得可重啊。
梁元帝看看自己衣袍上的血,皱了皱眉,吩咐瑞卓在昭妃宫里找一套他的衣裳来换。又严令院正亲自料理昭妃的伤势,不得将她受伤的原因外传,否则的话就要仔细了他的脑袋。
院正自然不敢违逆梁元帝意思,当即就跪下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将这件事泄露半分。
在梁元帝更衣之后,院正便告知了昭妃的伤势伤得有些重,需要静养。
梁元帝沉思了一下,只说让昭妃好好养伤,并未因此解除昭妃的禁足令。
可梁元帝从昭妃宫中出来,还换了一身衣服的事情在宫里根本藏不住,很快就传得满宫皆知了。
*
身为中宫,在这后宫之中发生什么事情皇后都能很快得知消息。昭妃的事也不意外,梁元帝从明桂宫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太子妃带着小皇孙来请安,皇后也逗逗小皇孙,表现得全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小皇孙玩一会儿就想出去了,太子妃叫奶娘和嬷嬷跟着,自己却留在了皇后身边。
皇后看着太子妃沉稳的样子心中十分满意,对着太子妃笑了笑,说道:“今日内务府送来的新茶不错,你试试。”
太子妃微微颌首,端起了茶,轻饮了一口,面带笑意地赞同了皇后的话:“母后说得是,儿臣也觉得不错。”
皇后一直以来对于太子妃都很满意,她身子不好,从前未能想过会撑到今日,随时都会准备把权利移交给太子妃。故而,对于太子妃的教导也是格外尽心尽力。
昭妃之事她并不清楚当中发生了什么,但陛下的态度让她觉得昭妃还有复起的机会。
太子妃见皇后神色微微变化,她也不着急开口,只等皇后先开口。
太子尚未登基,如今后宫的妃嫔都是她的长辈。虽然太子妃的身份尊贵,可妃嫔们都是庶母,也要尊一份长辈之礼。是故,在皇后开口之前,太子妃是不会多说什么的。
“陛下素来是个重情的人,尤其是对过去陪伴他的人有些情谊。” 皇后笑着看向太子妃,“但也是因为生出情谊的原因,他也不会纵容他人利用情分爬到他头上去。”
作为少年夫妻,皇后对于梁元帝又何尝不了解。
如果说昭妃是算计着梁元帝的反应,那皇后就是深知梁元帝的本性。
或许梁元帝不舍得对昭妃动手是因为过去的情谊,但他也绝对不会让昭妃利用这一点破坏当下的局面。给昭妃面子,不代表给二皇子一脉面子,尤其是跃跃欲试想要跟太子打擂台的那群人。
太子妃这会儿听着还有些不太明白,可回到东宫,听到太子说梁元帝直接赐死飞翎卫的指挥同知李嘉,不由得心头一跳,想到了皇后的话。
正如皇后所言,梁元帝给昭妃面子,却不见得会放过朝中作乱的人,哪怕他知道这个人是站在昭妃身后的。
前朝与后宫,制衡之术也同样适用。
昭妃的事也传到了外头,长公主来应王府探望女儿,将此事告知了郁棠。
郁棠心中愈发肯定,这些怕是都离不开赵琤的谋划。
长公主最初听闻此事时,也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接就去了宫里找梁元帝哭诉。梁元帝本就不打算放过李嘉,当下就给了长公主保证。
只是长公主心火难消,这边来见一见女儿。
郁棠除了那日见了血腥有些不适,后面说病重什么的都是对外的托词,她好的不能再好。
可即便这件事被梁元帝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京城不少人还是从中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郁棠让长公主放心,这样的事决计不会再发生了。
长公主也是经历了风雨的人,她又十分了解自己的女儿,即便郁棠什么都不说,她也知道宫里怕是会有一些变动。
“你实话告诉娘,这些会不会影响到你。” 长公主看着女儿,非要得出个说法。
郁棠哪里敢将实话告诉长公主,只含糊了过去,长公主却揪着不肯放。
“你们兄妹几个都是这样,什么都瞒着我。” 长公主面带不虞:“我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就叫你们这样‘照顾’我吗?”
长公主这话也叫郁棠连忙哄她,“母亲不要动怒,着实也是女儿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凭着直觉未雨绸缪罢了。”
这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长公主也摸不清郁棠是不是骗她,只能相信她。
到底还是爱女之心更胜一筹,长公主无奈地摸摸女儿的长发,低声道:“别小瞧了你们母亲,若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尽管开口便是。”
长公主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郁棠也点头应下:“母亲放心,女儿若是真的应付不来,定要请母亲出山的。在此之前,您就把心好好的放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要想。”
长公主知道女儿在哄自己,她也就笑笑过去了。
送走长公主之后,郁棠才招来了奉月,问她赵琤的消息。
奉月轻轻摇头,“那边刻意避开咱们的人,消息送不过去,只怕那边已经下了决心。”
“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若是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救他的命,那就只有这件事了。”
奉月这话让郁棠有些焦心,她不希望赵琤选择最坏的那条路,若真的是那样,赵琤哪有活路可言?
*
梁元帝又见昭妃这件事就像是一个信号,赵琤自然也会加快动作。
他的咳疾好了不少,也不再见血了。
盛一说了宫里的消息,他面上才见了一点点笑容:“她的确厉害,这份狠心,我远远比不上。”
盛一听赵琤这样说,心中很不好受。
“我与她果然是母子。” 赵琤又补了一句,神色嘲讽:“她算计父皇,我算计她,也算是天道轮回。看看,天家父子,夫妻,就是这么个德行。”
赵琤甚至昭妃所想,他骗了昭妃,自己得知翎儿所作所为十分恼怒,因此生出了夺嫡的心思。昭妃早早盼望,自然信了他,甚至愿意为他谋划。
他是真的知道,如果她开始动手,自己配合,或许最后真的成功也说不定。毕竟太子哥哥比他温柔一些,说不定真的会被他骗到。
只可惜,他是骗她的。要骗她一起去死,去给袁家人恕罪,连带着段家,一个也不能少。
赵琤摩挲着手中的荷包,他只带走段家和她,旁的人他也不愿多管,那是太子该处理的事。
他回想着这些日子里的安排,一件一件地在实现,只是他觉得对不住的是把郁棠牵扯了进来。他非要有个名目,才能让父皇去见他母妃。旁人都不会引得父皇勃然大怒,只有阿棠,她是父皇喜欢的侄女,母亲又是长公主,一定不会舍得让她受这种委屈的。
所以,李嘉是他安排的,通过段家的手,也算是李嘉求仁得仁。
当初传消息的时候,李嘉也有头功呢。只可惜,父皇没能杀了李嘉全族。
他这位父皇,也是个多情的人。有他母妃这朵解语花,还有兰贵妃般的温香软玉,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要握在手里。
时过境迁,今时今日早已和过去不一样了,希望他那聪明能干的父皇能察觉出来。
赵琤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面上浮起笑意:“这一切,很快就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