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琴也来交班了。她慢吞吞地往保温杯里倒水,状似不经意地问:“昨天一切还好吗?”
立刻便有一名护士用惊悚的语气说道:“昨晚发生大事了!”
温琴眉梢一挑,追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就在这时,护士长快步走进来,拊掌说道:“昨天晚上乌芽芽护士凭借着过硬的专业技术和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及时救回了16床。之后一整晚,她都守在患者身边,真正做到了把工作当使命,把患者当家人。为此,我向上级反应,现已把乌芽芽护士的实习期缩短为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她就是我们的伙伴了。请大家为她鼓掌。”
所有人都啪啪啪地鼓起掌。
乌芽芽就在这时走进来,无比嘚瑟地挥着双手:“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她搞怪的行径一下子就把大家逗笑了。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护士长也露出了慈爱的表情。她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了。
在哗啦啦的掌声中,温琴过于沉重地放下保温杯,另其撞击桌面,发出嘭地一声闷响。
所幸大家都在关注乌芽芽,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
而这一瞬间的怒气爆发,是她18岁以来的第一次。自从钱诗卉跳楼之后,她以为自己已无坚不摧,无所不能,于是在面对旁人时都带着隐晦的优越感。
然而此刻,挫败与失望的暗潮在她心里翻搅,令她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她连忙又拿起保温杯,慢慢喝了一口热水。当掌声结束时,她已经扬起嘴角,露出无懈可击的表情。
温琴不得不承认,乌芽芽是一个难缠的对手。不过没关系,这样才好玩。
想到这里,她起哄道:“厉害了芽芽!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实习护士!等你转正了,你得请客啊!”
乌芽芽大手一挥,豪气地说道:“那当然!你们想吃什么吃什么,随便点!吃完中餐吃晚餐,外带一顿宵夜。”
她是如此开朗活泼,走到哪里就把明媚的气息带到哪里。大家热热闹闹地簇拥着她,与她开玩笑。
温琴用着迷的目光看着这样的乌芽芽,仿佛深深喜爱着对方。然而实际上,她却透过想象,看见了被完全摧毁并烂成一堆肉泥的乌芽芽。
这个游戏越来越好玩了!现在笑得多开心,以后就有多难过啊!她如是暗叹。
“你昨晚去的真及时!卢佳说几乎石丽霞刚呼吸紊乱,你就发现情况不对了。”等大伙儿各自散开后,温琴才走上前打探消息。
她想知道,那几滴镇定剂为什么没起效。
乌芽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瓜子,得意地说道:“我早就说了嘛,我预感很灵的!我昨晚总觉得有不好的事会发生,所以特别关注那几个重症患者。”
“预感这么灵,你是不是小仙女啊?”温琴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颇觉怪异。世界上真有预感这种不科学的东西?
总之一计不成,她还有无数计。她轻轻碰了碰乌芽芽的肩膀,小声问道:“你和易教授怎么样了?开始交往了总要约会吧?你打算约他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乌芽芽左右看看,悄悄耳语,“你给我出出主意呗。”她抛出一个钩子。
“去兰华大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吧。”
“啊?那里太贵了吧!据说吃顿饭要几千块呢!”乌芽芽瞪圆眼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
温琴小声说道:“易教授那种层次的人,你总不好约他去吃路边摊吧?别傻了,偶像剧都是骗人的。他那个社会阶层的人只会去旋转餐厅那种地方吃东西。
“你要是选了一个不合适的地方,他表面上顺着你,心里指不定怎么不舒服呢。你可不能让他小看你。再说了,十个医生九个洁癖,你要是不怕他难受,你带他去一般的餐厅试试。”
乌芽芽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道:“那我今天晚上就约他去旋转餐厅。”
她拿出手机发邀约。
温琴托着腮帮子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带着温和柔善的微笑。刚约会就挑那么个地方,易岺对乌芽芽的印象一定会更深刻。
深刻到什么地步呢?深刻到一想起这个女人,他就会把对方与“物质”和“金钱”挂上钩。
说得更直白一点,对他来说,乌芽芽是可以用钱攻陷的女人。
再者,温琴引导乌芽芽这样做,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帮对方推开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享受过那样的奢靡,见识过那样的浮华,乌芽芽永远都变不回现在的乌芽芽。
她的欲望会无止境地膨胀,而温琴会运用话术,把这种膨胀的欲望引导为致命的陷阱。
当乌芽芽越来越贪婪,并且逐渐侵犯了易岺的底线,所有隐患和悲剧都会一一爆发。
对付一个不听话的女人,易岺手段太多了。如果这件事不幸被他的未婚妻知道,那人的手段会更多。
想到这里,愉悦的碎光便从温琴的眼眸里流泻。她一度荡到谷底的心情,此刻又慢慢回升。
乌芽芽发完短息后就抱住温琴,一下一下蹭她的脸颊,娇笑着说道:“温姐,你怎么这么好啊!多亏你帮我出主意,我才能这么快和易教授在一起。等我们结婚了,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温琴笑眯眯地说道:“好呀,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实则私心里,她玩味又轻蔑地暗忖:结婚?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另一头,易岺交替着用微信询问未婚妻:【真去旋转餐厅?】
乌芽芽也切换了微信:【去个屁!下班的时候都累死了,回家吃不香吗?】
易岺轻笑着回复:【那就回家吃吧。以后等我们都有空了再约会。老婆,你辛苦了。】
乌芽芽马上回了一句:【老公你更辛苦!】
两人极有默契地切回之前那个微信,假模假样地订好了约会时间。
乌芽芽把手机屏幕展示给温琴,挑着眉梢得意地笑。
温琴也掩嘴一笑,在心里轻轻漫漫地骂了一句:蠢货!
呼叫器响了,两人立刻走出去。
石母尖利的嗓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为什么又要交钱?我们上个星期才交过!”
石父好声好气地解释:“昨晚霞霞心脏骤停送去抢救,用了一些药。这点钱不贵的,霞霞救回来了比什么都好。”
“这还不贵?石崇福你以为你是土豪啊?你把银行卡给我,我去给霞霞缴费!”
听见这话,乌芽芽急忙走过去。
温琴脚步却放慢了很多,眼中沁出一丝笑意。
好在石父并未把银行卡交给妻子,“不用不用,你就在这里陪霞霞,我去缴费。你不清楚地方,而且跑上跑下的也辛苦。”
得!他并不是怀疑妻子的用心,而是担忧累到妻子。这个老实人……
乌芽芽差点仰天长叹。她原本想等到石丽霞病情再稳定一点才跟她谈这件事,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她妈已经把卷款潜逃的计划提上日程了。
见温琴被李援军叫走,乌芽芽立刻进了石丽霞的病房。
石父让石母留下陪女儿,对方却转头就跑得不见人影。
“你妈妈呢?”乌芽芽故意问道。
“我妈妈给我缴费去了。”石丽霞冲乌芽芽露出感激的笑容。
“那正好,我有话跟你说。”乌芽芽拉上床帘,隔绝了旁人的窥探。
她一只手覆在石丽霞胸膛上,用妖力帮她抬起厚重的肉,以免压迫心脏,然后才徐徐说道:“我觉得温琴把你妈妈找回来,对你而言不是好事。”
石丽霞的呼吸陡然间变得顺畅了,总是感觉憋闷的胸口也舒服了很多。所以她没有生气,只是好奇地问:“为什么?”
“你想想你妈妈来之后,她都跟你说过什么话。她有关心过你的身体吗?她有在乎你的健康吗?她谈论最多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令石丽霞抛开重逢的喜悦,开始真正去直面母亲的归来。握住母亲并不温暖的手时,她会觉得忐忑与违和,只是她从来不愿深想罢了。
这些问题的答案,她都知道。
妈妈并未关心过她的身体,也没有在乎她的健康,妈妈甚至连一句“你最近好点了吗”都没问过。她口中谈论的全都是手术费,手术费,手术费……
为什么父女俩花掉那么多手术费,这些钱都用在什么地方,有没有被医院克扣,还余下多少……
她不在乎女儿,只在乎钱。
石丽霞红着眼眶呆愣在床上。
乌芽芽又道:“你再想想你爸爸来看你的时候都说了什么。与你爸爸相比,你妈妈到底爱不爱你?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在你心里了,你只是不愿意面对罢了。
“但有些问题不是逃避就可以解决的。如果你妈妈真正在乎的是钱,那这次回来她是为了什么,你也应该很清楚吧?你信不信,她可以带着你的救命钱跑得无影无踪。”
石丽霞的呼吸明显变得急促起来。她信了,所以她伤心了。但是她很快又闭上眼,露出自暴自弃的绝望表情。
乌芽芽立刻喝止:“深呼吸,别激动!你想拿你自己的命去赌你妈的母爱吗?如果你赌输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会怎样?你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你爸爸一个人在世上,他会疯的。
“你是他唯一的希望,说的更难听一点,他是为了你才活得这么苦这么累。你不想着赶紧好起来,找个工作回报他,反而想当你妈的牺牲品,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有那么一瞬间的确想顺着母亲的心意把手术费让她带走的石丽霞:“……”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蠢好坏!她怎么能为了那个女人害死爸爸?
“芽芽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能让我妈把钱拿走!钱要真被她拿走了,我爸爸会去卖血,卖肾,卖命的!只要能救我,我爸什么事都肯干。”石丽霞终于担忧地哭了出来。
“我好笨!我什么都做不了!”她用胖胖的手捂住脸。
在这样的情绪波动下,她的心脏依然被乌芽芽保护得很好。
“我教你怎么对付你妈妈。”乌芽芽立刻附耳过去,小声地说出自己的计划。
石丽霞频频点头,脸上慢慢绽开放心的笑容。
两人刚把话说完,床帘就被温琴拉开了。她眨眨眼,笑着问道:“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悄悄话怎么能让别人知道。霞霞,你要帮姐姐保密啊!”乌芽芽拍拍石丽霞的脑袋,扭着小腰出去了。
石丽霞连忙埋下头擦了擦眼睛。无论温琴怎么追问,怎么套话,她一句实情都没透露。妈妈是温琴找回来的,按理说她应该感激对方。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总觉得不大舒服。如果妈妈真的卷钱跑了,她会死,而爸爸有可能跟着她一起跳楼。
想到那样的场景,石丽霞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再去看温琴的时候,她总觉得对方的笑容也不是那么好看了。与芽芽护士灿烂又温暖的笑容比起来,温琴的笑容有些假,还有些冷。
察觉到石丽霞的闪躲,温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离开病房时内心却略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这些猎物似乎都有挣脱的迹象,但实际上,他们都很乖巧。是她太敏感了吗?
真要等到感情问题变得一塌糊涂了再去对付乌芽芽吗?那样会不会太晚?
想到这里,温琴暗下了眸光。
第72章 (挫败的温琴)
解决完一桩隐患, 乌芽芽跟随护士长去药房搬东西。两人坐电梯下行时碰见一对夫妻。女人挺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被男人不断拉扯摇晃。
她语气虚弱地说道:“你别再晃我了,我浑身都疼!”
男人恶声恶气地说道:“你装什么?每次我妈一说你, 你就装病!你不就是想找个借口把她送回乡下去吗?走, 跟我回去!次次查都没病,你他妈以为我是印钞机啊!”
周围的人只是看热闹,并没有谁帮女人说一句话。自古以来,家务事是最不能掺和的。
乌芽芽盯着女人异常苍白的脸庞看了一会儿,总觉得她的痛苦不是装的。于是她打开通感术感受了一下,然后浑身都冒出一层冷汗。
“这位男同志, 我带你妻子去体检, 费用也由我来出!”她用力挤过去。
男人没好气地骂道:“你他妈谁呀?我家的事轮得到你来管?你以为老子真缺这几个体检费啊?”
“我给你转两千块, 你把你妻子借给我一小时!”乌芽芽打开手机银行。
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缺钱的男人:“你带她走!”
护士长露出不赞同的表情,却没有出声阻拦。看见对病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且总是抑制不住同情心的乌芽芽, 她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我给你放一小时假。”跨出电梯门之后, 护士长冷淡地说了一句。
“谢谢护士长,我很快就回来!”乌芽芽连忙九十度鞠躬。
被她搀扶在手里的女人已痛得站不住了,只能捧着巨大的肚子靠在她身上。
女人的丈夫用指头点了点妻子, 嘲讽道:“装病你真是专业的,连人家护士都骗过去了!”
然而一小时之后,拿到体检报告的医生却屏退了乌芽芽, 坚持要让女人的丈夫来听结果。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讯号。
乌芽芽和女人互相看了看,然后都从彼此的眼睛里发现了慌乱和恐惧。
乌芽芽连忙给女人的丈夫打电话, 对方拿到两千块竟然跑去打牌了, 被叫回来的时候极其不情愿。他根本就没想过,若是妻子没有大问题, 医生又怎么会大老远地等他来?
一个小时之后,乌芽芽心情复杂地回到科室。
“那位孕妇什么病?”正在安排值班表的护士长抬头瞥了她一眼。
“似乎是很严重的病。医生没跟我说,要跟她老公说。”
“那还真的严重了。不过咱们这儿是医院,每天都会碰见这种事,你要早点习惯。”护士长意味深长地劝了一句。
乌芽芽定定看着她,然后摇头苦笑:“我没法习惯。”
十年了,她没有一天习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