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公公越说越气愤,眼里如同冒火。
这婚约是元后给殿下留的遗命,如今柳家女别嫁,殿下的心里该多难受?
就这么想着,赵公公都难受起来。
对于苏廷而言,柳家女的记忆早已模糊。如今他脑海里想的,都是那一日余清清掀起衣袖,少女的肌肤滑腻雪白,手肘处的守宫砂像是血玉。
他从未看过女子的肌肤。
他回想起来,一时失神,等听到赵公公的话时,才回过神。
“殿下,您这是?”
赵公公又喊了一声,见他侧首沉思,问道:“柳家卖女求荣,不把殿下放在眼里,殿下……可是要对柳家朝堂的势力动手?”
“不必轻举妄动。”苏廷听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冰冷,没有丝毫感情的响起。
“不必报复柳家,静观其变即可。再把先前在漱玉殿安插的人手叫过来,给余清清递消息,就说我请她今晚去校场,让她教我武艺。”
赵公公忙不迭的下去。
余清清想了许久才回复。苏廷身世可怜,她越跟他相处,就越觉得他不容易。
她一直怜贫惜弱,想到苏廷毒发之后的脸色,越发放不下心。
决定过去。
到了入夜的时候,偏僻的校场里,点点的灯光如同幽幽的磷火。
苏廷披着大氅在这里等。宫中校场废弃很久。皇后不想他习武,也让其他皇子少习武。至于东宫自然有专门教拳脚的师父。
校场如同民间的擂台,四周摆放着石锁,千斤顶,刀剑等一系列的物品。
他早早的在这里等。
足足等了两刻。
余清清跟苏廷约定是戌时,她提前一刻钟到,瞧见苏廷,下意识的皱眉:“你身子不好,怎么一直站在冷风里?”
“我上回让你吃的药,你吃了么?”
苏廷取下大氅递给一边的赵公公,微微垂眼,道:“你说的话我会听。”
他顿了一顿,又道:“上次你说过教我武艺,教我拳脚,这一次……你又要教我什么?”
他一本正经的看着余清清,脸色有些苍白,那双眼睛熠熠生辉。
“医术是我自家秘传,不能传外人,但其他的都可以教你。”余清清看向周围,目光转了一圈,最后锁在拴着的两匹马。黑马膘肥体壮,白马温和柔顺,体型矮小。
她笑道:“不如这样吧,我教你骑马。”
“骑马?”苏廷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北戎人最擅长的就是骑马,我最厉害的是骑射的功夫。你一直住在京城,应当不会吧?”余清清想到什么,唇角带着淡淡笑意。
看起来自信清朗。
她挑了温顺的白马,从宫人手里接过缰绳,递给苏廷:“你试着跟它沟通,握紧缰绳,只要你不害怕,就能慢慢学会了。”
苏廷听着,他一直在京中生活,骑马是他的盲区。有余清清指点,他有些迟疑的登马镫,飞身骑住马身。
他在外人眼中弱不禁风,上马之后神色一凛,陡然认真起来。他紧夹马肚,握紧缰绳,慢慢在校场里转起圈。
先是小跑,再是飞奔,然后是疾驰……
白马的速度越来越快,苏廷感受着耳边的猎猎风声,在拐弯时候,他身后陡然一重,少女的体香传来。
余清清一跃而上,坐在他身后。
她的动作比他更凌厉,紧握着缰绳,像是沾着驰骋沙场的血气。
马鼻喷出的气息骤然粗重起来。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余清清呼出一口冬日的寒气,在他的耳根处结成霜花。
苏廷的耳廓顿时红了。
第17章 名为赏花,实为选妃。……
苏廷的睫毛微垂,好似沾了一份湿意。他低了头,眼角的绯色融进阴影。余清清瞧见他的脸笼在阴影里,有些疑惑。
苏廷一直在宫廷生活,心计比她强很多,骑术却是远远不如。
他……难道是害怕骑马?
余清清想着,她紧紧握住缰绳,身子离苏廷更近了些。隔着一段距离,守护一般的把苏廷罩在身边。
她的气息萦绕,糖果的味道弥漫开来。
苏廷耳根的绯色一点点漫到脸颊,他深吸一口气,白马忽然被他的缰绳勒痛,嘶鸣一声。
它发出粗重的鼻息,猛然撒开四蹄。苏廷是第一次骑马,此时马身颠簸,他眉头一紧。而白马的鬃毛迎风飘荡,朝着一边的围墙冲过去。
这马是发狂了?
再这样下去,他们两人都会被甩下去。
苏廷想到这里,双腿夹紧马腹,藏在袖间的匕首落到掌心。他一只手持马鞭,一只手持匕首。不管是什么时候,最简单的驯服方法都是恩威并施。
如果施威之后难以得到。
那就毁掉。
苏廷在宫中生活十多年,养成了凌厉的作风,能驯服这匹马是最好,如果难以驯服,就该用匕首割断喉咙。
苏廷朝旁边的宫人看去,示意这些人配合自己,手里的匕首暗里转了一面刀锋。他的匕首削铁如泥,能够轻易割断白马的气管,斩下头颅。
就在这个时候,前方黄沙飞扬。白马突然四蹄骤然一停,如同被安抚的孩子一般乖顺。
余清清一蹬白马跳下去,少女如同一座山岳挡在白马面前。一双纤细的手臂抵住白马双肩。
她温柔的抚摸鬃毛,白马发出舒服的低吟,脑袋朝她的掌心凑去。白马伸出舌头要舔她的脸。热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
她抬手挡了挡,露出无奈的笑。
苏廷瞧着这一幕,下意识的背过手,如同做错事一般藏着匕首。迎着余清清的目光……他没办法做出残忍的事。
余清清把他的动作都看在眼里,微笑道:“没事的。”
“它的性格乖顺,你是第一次骑马,难免慌了些。但只要掌握基本的技巧,都是简单的事情……你不用害怕,我一直在你后面。”
那白马舔了舔余清清的掌心,余清清梳了梳白马的鬃毛,低声在白马耳边说什么。
苏廷仔细去听。
“这个哥哥很温柔,就是面上凶了些,你别害怕他。陪着他好不好?”
白马轻轻的蹭她的手,像是回应她一般,她转头朝苏廷看过来,苏廷忽然觉得脸颊有些热。
他轻轻移过侧脸。
他的声音落在夜里,轻轻响起,很清晰:“我没有怕,刚刚是一些意外而已……再来吧。这是微不足道的事情,既然你能做到,那我也一定能做到。”
苏廷露出执拗的神色。
又是一颗糖果递给他,他抬头看过去,余清清的眼里光华流转,温和看着他,笑容如同艳阳一般:“相信三殿下一定能做到的,接下来就让我拭目以待吧。”
苏廷握紧了糖果,看向余清清,他被余清清安抚之后,脸色好看很多。而转眼之间,他双眸幽幽盯着那白马,如同把白马当做假想敌,泛着杀气。
那白马感应到杀气,连忙往余清清背后钻了钻,像是得到靠山一般,待在后面朝着苏廷炫耀一般的扬尾巴。
余清清转过身,慢慢给白马梳鬃毛。
苏廷有些恍惚。
……她对人好。
对兽物也好。
苏廷忽然觉得,自己跟那白马一样,在她眼里是相同的。生出这样的想法之后,他的心别扭起来,凭什么在余清清心里,自己跟其他人都差不多?
他说不出自己的情愫,只觉得心里越发的别扭起来。索性转过了头。
余清清瞧着苏廷,以为他是刚刚丢了脸,放不下面子,她有些好笑,稳住自己的脸色,装得严肃:“今日我教三殿下骑马,一时不察才生出意外,幸亏有三殿下及时挽救。现在还请殿下再随着我去骑射,让我能挽回自己的错误?”
“就当是将功补过,还请三殿下原谅我。”她眼里露出狡黠的笑意。
苏廷偏过头去,半晌才嗯了一声,随余清清登上白马。这一回余清清稳妥很多,先让苏廷慢悠悠的在校场里打转,偶尔教他加快速度。她时时刻刻看着苏廷,在一旁指导。
苏廷学东西快。两个时辰之后,他把余清清教的技巧都温习一遍,随即骑马回来,有宫人接过白马缰绳,领到一边的马槽去喂草料。
他从来身子弱,哪怕是剧烈运动也难以出汗,大夫说是气虚体寒。如今他额角的汗星星点点,如同朝露一般。
看起来健康很多。
苏廷看向余清清,沉默了一瞬,认真道:“这一次的事情下不为例,以后你不能再这样了……我看在你道歉的份上,原谅你。”
他竭力使自己露出一副阴沉的模样,眼角的一点绯色出卖他。他想到什么,眼角的绯色更深,忽然别过了脸:“刚刚你坐到我后面的时候有一些颠簸,我差点掉下去……是你揽住我的腰,扶稳了我。”
“虽然是男女有别,你不该碰到我……但,我还是谢谢你。”
在余清清眼中,苏廷更多是一个别扭的少年。因为年纪的差距,连性别都模糊。
她对苏廷从未有过男女的想法,而苏廷说这话的时候,清冷的嗓音染上一些嘶哑,少年霸道的气息流露。
余清清怔了一怔,露出笑意。
“这有什么?我们认识了这么久,好歹也算是半个朋友了,这宫里我认识的人少,好几次都是你帮我的忙。”
“相处了这么多时间,难道我们不算是朋友吗?”余清清朝着他眨了眨眼。
少女的笑温暖明艳,像是暗夜里开出的一朵优昙,让人想要亲近。苏廷微微眯了眼睛,过去那么多年,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
而遇到余清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想要亲近她。
余清清突然朝他伸出手。
这是做什么?
他眼睛睁大了些,清圆的瞳孔流露困惑。
余清清笑问:“我们不是朋友吗?”
苏廷怔了一怔,随即伸过手,搭了过去,而余清清握住他的手之后,猛的拽了一下,他倏忽从树下的阴影里出来。
两人一同沐浴在月光里。
余清清过来的时候是戌时,现在已是深夜,月牙儿亮亮的,苏廷朝余清清看过去:“嗯,我们从今以后就是朋友了。”
一阵长风拂过,几朵雪白的忽然梅花被风吹落,在苏廷的眼前摇曳落下。
苏廷长长的鬓发遮住眼睛,有些深沉。
“余清清……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他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如同盛满月光。
等到余清清教会苏廷之后,已经是深夜。苏廷派人给余清清提灯引路,余清清直接拒绝。
她脚尖轻点,结实有力的双腿蹬过屋脊,瞬间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赵公公和其他宫人都愣在原地。
这余美人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如此大的力气,高超的武艺,竟能在深宫之中来去自如……
她跟殿下说了几句话,就把往日里一直阴沉的殿下哄得眉开眼笑,这揣测人心的本领……不会是从燕州来的妖怪吧!
赵公公张大了嘴,其他宫人纷纷默契的低头。苏廷轻轻咳嗽一声。赵公公小跑几步,连忙到苏廷身边,为苏廷披上大氅。
苏廷的身影清瘦萧瑟,他看了一眼余清清的方向,目光坚定起来。
“回宫吧。”
翌日。
苏廷用过了早膳之后,去到坤宁宫。他吹了半夜的冷风之后,一双眼睛更黑,两颊泛着病态的嫣红。
宫女把苏廷引到内殿,皇后见到苏廷来请安,连忙招呼苏廷坐下,又瞧着苏廷的脸色,担忧起来。
“三郎这是怎么了?是太医院新出的方子有什么毛病?若是底下的人怠慢,一定要跟本宫说。”
她看向身边的宫女,吩咐道:“来人,把皇上这几日赏的千年人参取出来,待会儿送到三郎的住处。”
她一副慈母心肠,昔日和苏廷的针锋相对像是错觉,苏廷垂下眼眸,咳了咳道:“娘娘待我这么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只是我这病不是身病,而是心病……”
他看着皇后,流露恰如其分的挣扎和痛苦:“我知道这是为难娘娘,可是父皇要将柳家女许配给五弟,如今宫里都是风言风语。”
“柳家女与儿臣是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儿臣一直都当她是儿臣的未婚妻,可如今她要嫁给五弟……她身为弟媳,儿臣该如何自处,儿臣在京中又要传出何等名声?”
苏廷一番话说出来,如同一个碍于父母媒妁,不得不隐忍爱意的痴情郎。
皇后一看他这模样,心里的那点火突然就消失了。
她高兴都来不及。
前些日子她打压丽嫔之后,吏部尚书跟她的兄长生出嫌隙,周家在京城里要维持清名,许多事都要借助吏部尚书一家来做。
苏廷害了她跟尚书家的关系,如今苏廷过得不好,她怎么不高兴?
皇后心里笑起来,面上维持慈母模样,她深深看了苏廷一眼,欲言又止:“把柳家女嫁入东宫……是皇上的意思,柳家人是京中少有的诗书之家,有文人的清名。”
“你知道你父皇的性子,决定的事谁都没法更改,更何况已经跟柳太傅说了这门亲事,早就定下……”
“不是本宫不帮你,是皇上早就做了决定……这样吧,等再过几日,本宫在宫里办一个赏花宴,到时候宫外的官员女眷都请过来。你挑选王妃,到时候有了喜欢的人,就不会再拘泥于这些情爱了。”
她露出为难的神色,一番话语重心长,既表明了自己对苏廷的尊重,又表明自己的职责。
苏廷感恩戴德,他深受感动,向皇后道了谢就走了。等到苏廷离开之后,皇后笑出声来:“先前本宫做了这么多事,都没能让他吃些苦头,现在这苦头不就要来了?”
她笑得很是得意。
苏廷是元后之子,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继后的身份。谁想被一个死人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