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宣帝再气,也明白杨思罪不可饶恕。 他留下杨思一口气,是死是活凭他命数。
经此一事,杨阁老怕是无法再待在阁中。
傅谌绘完纸上的紫薇花步摇,递给高砚:“找最好的工匠做出这支步摇,只能经一人手。”
纸上详细描绘着一支步摇。 高砚见怪不怪,上次殿下着人做那件松花色的衣裙,他还能惊讶几分。 不过可惜,那件松花色的衣裙黎姑娘今日刚穿,便叫人弄脏。
荣贵妃想替傅婉儿出气,意图让杨思欺辱黎姑娘。 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怪不得别人。
但是,他怎么觉得殿下和黎姑娘之间气氛不太对?
黑夜如墨,傅谌缓步走进一间屋子。 门一推开,风灌入屋中,吹得满屋子的画轻轻晃悠。
点亮烛台,满屋子的画映入眼帘。 画中画满女子的背影,有时穿着一身宫装,有时又是寻常的衣裙。每张画纸最后标注着作画时间,最早从四年前开始。
傅谌站在最新的一副画作前,画中女子穿着一身淡紫色烟纱裙,微微侧头,嘴角翘起。
傅谌指尖轻触女子的笑容,眉目温柔:“傻姑娘,当初为什么不来问我?”
风吹过屋中,画纸微动。 寂静无声,无人作答。
皇宫之外,琼兰院中。 黎姝深陷梦中,她看见父母在她眼前被杀,听见弟弟大声让她跑。
黎姝疯了一般往前跑,寒风吹在脸上如利刃割开她的血肉。 那些劫匪穷追不舍,千钧一发之际,官兵赶到。
梦中情形转换。 小小的院落中,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埋头刺绣,没有发觉有人靠近她。
她揉着脖子暂作歇息,一抬头看见一个女子正看着她。 但 “你是谁?” “我姓叶,在宫中做事。我瞧你刺绣技艺不错,要不要跟我回宫?”
那是黎姝第一次见叶玉苓。 叶玉苓一时好心带她回宫,免她受那些恶人的惦记。
叶玉苓擅长以妆容掩饰人的真实面貌,她教会黎姝怎么改变自己的肤色,怎样一步步让自己变得和其他普通的小宫女一样。 那样,她才能护住自己。
宫中风云变幻,忽有一日,荣贵妃因穿了一件僭越的衣裳而被惩处。 叶玉苓负责那件宫装的制作,她明明是按照荣贵妃的吩咐行事,却成了荣贵妃的替罪羊。
司制之位被剥夺,叶玉苓被打了三十个板子,丢在屋中自生自灭。 人人避之不及,只有一个小姑娘推开她的房门,拿着仅有的食物和药过来。
“叶姑姑,你别担心。只要按时服药伤口一定会好的。你快点吃东西,这样才能好得快点。”小姑娘强忍泪水安慰。
她捧着仅有的馒头要叶玉苓吃。 那是她一天的口食,可她现在只想让叶姑姑快些好起来。
叶玉苓那时想,她若能重新复起,一定要把黎姝送出宫。 她做错了,这样单纯的小姑娘不该待在这深宫中。
可叶玉苓来不及了。 四公主傅婉儿一日驾临那间残破的屋子,她蔑视地看向黎姝,冷漠道:“你,去昭华殿服侍大皇子。”
叶玉兰闻言目眦尽裂,她把黎姝护在身后,怎么也不愿意放手。 昭华殿是什么地方,黎姝若去了那里,怎么还有命活着回来?
黎姝那时不懂叶姑姑眼中的担忧。 她亦不知,每回荣贵妃送到昭华殿的人,不出半月,就会死在殿中。 宛如冷宫的昭华殿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血,叶玉苓怕,怕黎姝死在那里。
可她拦不住。 她只能低声告诉小姑娘,要她牢牢记着。
她姓叶,不姓黎。 先皇后姓璃,乃是大皇子生母。叶玉苓怕同音的姓惹怒大皇子,逼着黎姝记住自己姓叶。
当晚,黎姝被丢在昭华殿门口。 小姑娘胆怯地推门而进,大殿空旷而寂静,她往里试探地走几步,终于看见昭华殿的主人。
那个苍白的少年穿着一身雪白中衣,斜靠在窗前。 他偏头看向黎姝,冷漠的凤眼里藏着淡淡的杀意。
第27章 Chapter 27
月光清冷地洒向殿中, 晚风顺着半开的窗子吹进来。 尚是初春,凛冬的寒气刚散,晚风依然透着无限的凉意。
黎姝愣愣地看向窗边的少年, 她眨了眨眼睛,目光飘向男子发尾的束带。 束带鲜红,是少年身上最鲜明的色彩。
少年皮肤冷白,斜靠在那里,冷风拂动他的衣袖, 锁骨半露,浑身上下透着冰冷的气息。 仿佛, 他不是个活人。
晚风吹进殿中, 吹起黎姝的衣裙。 黎姝环抱住双臂,觉得殿中冷得过分。
叶姑姑的屋子很小,夜里把门窗关紧, 再躲进被窝就会暖和许多。 但是这么大的宫殿, 四处串风,连个火炉也没有, 快要变成冰冷的地窖了。
黎姝转身就往门边跑。 傅谌看着那个转身就跑的小姑娘, 眼中浮上一抹讽刺,随手勾起发尾的束带。
束带鲜红,如同鲜血的颜色。 她若是现在走, 他不介意饶过她一命。
小姑娘脚程很快, 跑到门边,费力地把大门合上, 微微喘气。 这几日为了照顾叶姑姑, 她的食物都给了叶姑姑,吃得太少, 现在有些体力不济。
黎姝狠狠拍拍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 她折身往回走,低着脑袋直往前冲。
傅谌忍不住皱眉,红色束带落到他手上,长度和宽度都足以杀一人。
小姑娘低着头快步走到窗边,“啪”的一声就窗子关上。 红色束带缠到她的脖子上,没有用力。
黎姝怔愣地摸上束在脖子上的带子,看向少年散落的头发。 她懵了一瞬间,小心翼翼地开口。
借着月光能看清小姑娘的容貌,很普通的样貌,唯一特殊的是那双眼睛。 琥珀色的双眼干净澄澈,就像刚出生的小奶猫懵懂地瞧着你。
傅谌想,她若是不求饶,他倒愿意让她死得痛快些。 不过,大概是不可能……
“我会束发,你要我帮你吗?” 清脆的声音打断傅谌的思绪。
黎姝没有察觉到异常。 她摸索着脖子上的束带,想要解开,偏偏两端都在傅谌手中,她解不开。
“我真的会束发,你相信我。你看,我的发髻就是自己绾的。”黎姝怕他不信,特地低头让他看自己绾好的发髻,“你看,是不是很整洁。”
头顶两个团子,一边一个,说着整洁,却有碎发跑出来。 她的头发并不柔顺,也闻不到那些浓郁的头油味。
看来是一个穷到连自己头发都梳理不好的小宫女。
“是吗?”傅谌嗤笑一声,伸手轻轻一拉,黎姝头上的一个团子轻而易举地松开。 一边头发落下,一边却还绑着,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黎姝摸了摸散开的团子,有些不好意思:“你觉得不好吗?那算了。”
小姑娘有些颓丧,静了会儿,忽觉得有冷风吹进来。 窗子边会透风,站久了有些冷。
黎姝轻轻扯住傅谌的衣袖,想让他站远点。 傅谌不动,她有些急:“夜深了,你不能这样开窗待在这里。吹风吹久了,会生病的。生病很难受的,不仅要喝黑乎乎的药,还不能吃好吃的。而且睡得少,人会没有精神,没有精力就做不好事情,做不好事情会被罚……”
小姑娘絮絮叨叨,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念叨。 傅谌皱眉:“聒噪。”
短短两个字带着威慑的含义。 黎姝一顿,低头安静下来。
她的脖子上还缠着鲜红的发带,傅谌只要一用力,就可以夺取她的性命。 他把玩着束带的两端,微微用力收紧束带。
“咕噜咕噜……” 响亮的声音打破殿中的寂静。
黎姝捂住肚子,不好意思地看向傅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哦,原来不仅买不起头油,也喂不饱自己肚子。
傅谌面无表情地松开束带,转身离开。 黎姝小小地跟上两步。
“想活吗?”
“想。”黎姝毫不犹豫地点头。
“待在那里,不许动一步。”
可是…… 黎姝想说这里好冷,少年不再理她,转身往里走。
她捂着自己肚子,委屈地蹲下去。 “咕噜咕噜”,又几声声响想起。
小姑娘拼命捂着肚子,想让它安静下来。 “咕噜咕噜……”
殿外不时响起几声肚子叫。 傅谌翻身坐起,厌烦地看向外面。
刚刚真应该杀了她。
少年再次出现在眼前,黎姝仰着脑袋看向他:“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要不我出去吧,出去你就听不见了。” 小姑娘一边说一边抖,显然冷得厉害。
傅谌冷淡地看着她,往前走几步,“跟上。”
黎姝低落地垂下脑袋,乖乖跟上去。 看来她要被赶出去了。
少年带着她一直往前走,拐个弯,忽然停在一间屋子前。 他推开房门,打开锅盖,看见里面放着的几个馒头。
馒头冰凉,他扔了一个过去。 黎姝赶忙接住,她宝贝地捧着馒头,小心翼翼问道:“这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
“谢谢你,你真好。” 小姑娘露出大大的笑容,也不在乎馒头冷,小口小口吃起来。 纵使肚子饿得咕咕叫,她也没有狼吞虎咽,而是慢慢吃完一个馒头。
一个馒头而已,有什么值得感激的? 傅谌心中嗤笑,转身要走。
黎姝立马跟上,她探出小脑袋,看着傅谌:“你就是大皇子吧?” 少年脚步一顿,双眼浮上冷意。
“他们都说你很可怕,我来之前也很害怕的。可是我现在不怕你,这么晚你还愿意来帮我找吃的,你一定是个好人。”
好人?呵……
“我叫叶姝,从今以后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少年没有回答。
梦境渐渐远去,黎姝倏忽睁开眼睛。 她看着头顶的青碧色床幔,许久才回过神来。
清晨的阳光洒向屋内,院外偶有鸟叫声响起。 黎姝看着膝上的紫檀木合,看着里面的梅花木簪。
她以为那些记忆已经浅淡到不存在了,但其实她记得很清楚。
那条红色发带…… 傅谌一开始是想要用那条发带杀了她。
从一开始,他就对她存有杀意。 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殿下不该继续将她留在身边,荣贵妃那边已经有所行动,她总有一天会背叛殿下。” “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没有她,也会有别人。 所以不如将奸细放在身边,哪怕她想做什么,一举一动也都在自己掌控之中。
“啪”的一声,木盒重新合上。
银冬小心看了一眼自家姑娘的脸色,低声道:“姑娘,府外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要给姑娘。”
“谁送来的?” “奴婢也不知是谁。”
信封上空无一字,黎姝拆开信封,她看见信纸上的字,一怔。
这是傅谌的字迹。
信上详细说清楚了昨日宫中所发生的事。但 昨日杨思经过荣贵妃安排的女官暗示,去她换衣的宫殿外等候。 他以为自己要等来的是上次在宫中看上的小宫女,不想进入荣贵妃的圈套中。
傅谌将计就计,引杨思进入傅婉儿换衣的殿中,之后的事顺理成章。
黎姝合上信纸,点燃的火折子烧尽信纸。 黎姝看着跳跃的火苗,想起昨日荣贵妃送的那只玉镯。
先在众人面前对她示好,事后若她发生什么,荣贵妃便有人脱身的借口。 可惜,一计未成,反倒害了自己女儿。
“姑娘,林姑娘和祝姑娘来了。”
林落和祝嘉筠结伴而来,一来便带上了昨日傅婉儿事情的后续。 “昨夜四公主被连夜送出皇城,送至静庵。杨阁老今日早朝自请告老还乡,带着儿子回去养伤。陛下未同意,杨阁老便跪在殿外苦求。陛下最终无奈同意,还赐了不少财物,说是感念杨阁老这些年为朝廷作出的贡献。 “呵,杨思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侥幸留下一条命,杨家正在收拾行李,想来今日就要离开。”
儿子意图侵犯公主,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事已至此,一家人能平安出京才是最重要的。
“杨思平日仗势欺人,如今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只是杨阁老一走,怕是我们的首辅大人又要忙活起来了。”林落嘲讽地道。 她在京中多年,明白如今的朝中局势。
戚家势大,明显想要推举二皇子傅祯上位。 可惜陛下一道圣旨,将皇储之位给了傅谌。戚家多年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
“算了,管他们的,爱怎么争怎么争。我和嘉筠今日过来,可不是来说这些无趣的事情。阿姝,你想不想去说书馆?”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