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还不错,不过......”苏锦烟说道:“若是去年正秋的兴许更好。”
无论是茶艺还是茶技,纪涵青都学过,不仅学过,还了如指掌。从茶叶的滋味便可结合天文地理算得出茶叶产地,从这一方面来说,纪涵青学识确实丰富。
对于苏锦烟的这番话她不赞同,辩驳道:“茶要喝当季,吴东家做了这么多年茶叶生意,自然也清楚。去年的茶,那岂不就是陈茶了,如何能喝?”
“纪姑娘可喝过?”苏锦烟淡淡问。
纪涵青噎了下:“自然没有。”
她是世家贵女,又怎会喝陈茶呢,向来只会喝最新的最嫩的茶叶。
苏锦烟笑了笑,说道:“纪姑娘既然没喝过,又如何断定不好喝?”
此话问得纪涵青面色微臊,当然也听出了言下之意,便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没见过的东西多的是。如此一来,倒显得她过于狂妄似的。
后面又陆陆续续的轮了好几家商行,只不过皆表现平平,就连此前张叔看好的福临商行今日出了点差池。许是茶娘子太紧张,不小心将茶叶放多了,导致滋味重了些。
接下来便是轮到纪家的诚盛商行,苏锦烟见纪涵青亲自拨弄茶具,心里诧异。这样的场合向来只需茶娘子展示就是,没想到纪涵青却是打算亲自动手。
原本纪涵青也是相让茶娘子做的,只是适才跟苏锦烟的言语交锋让自己暗自输了一截,再加上适才福临商行的失误。为了稳妥起见,她决定自己亲自来。
毕竟,这场比赛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她,她必须赢。
滇州的茶叶在市场上并不出名,因此基本没多少人知道其品质如何,但苏锦烟见过也尝试过,自然清楚纪涵青手上的这批茶叶,魅力有多大。
再加上纪涵青此前花重金让人打磨了工艺,将茶叶此前的苦涩滋味掩饰得非常好。且纪涵青的茶艺功夫了得,一道茶下来,不仅堂内香气四溢,众人品鉴过后,更是大赞起来。
“入口顺滑,齿颊留香。”
“回甘悠长,清甜之中还保留了鲜爽滋味,工艺上乘。”
“且茶汤色泽金黄透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堂中众人喝彩,还有人特地问了尉迟瑾:“尉迟世子觉得如何?”
尉迟瑾喝都懒得喝,闻言,只淡笑不语。
有了纪涵青的珠玉在前,后头的几家商行压力极大,不是这出错就是那出错。渐渐地令造办局的人有些失望起来,尤其轮到苏锦烟时,这种暗涌的不耐更是到了极点。
因为这时,巧月面色惊呼地在苏锦烟耳边禀报了一番。
她们的茶样被人动过手脚了,此时匣子里头的茶叶,并非她们之前准备的样品,而是其他品质残次的茶叶。
苏锦烟蹙眉。
宋德章问:“怎么了?”
“有人动了我们的茶叶。”苏锦烟小声道。
那边造办局的人不耐地催促:“汇源商行的人为何迟迟不开始?”
“若是没准备好,劝你们趁早.....”
“趁早什么?”尉迟瑾斜眼冷睨过去,那官员立即闭了嘴,也不知自己如何就得罪了这位世子爷。
尉迟瑾起身走过去,问苏锦烟:“发生了何事?”
“我们的茶样被人动过了。”苏锦烟说道。
闻言,尉迟瑾第一时间朝纪涵青那边看去。
“尉迟世子是何意?”纪涵青冷笑:“莫不是怀疑是我动的手脚?”
“确实怀疑。”
“......”
纪涵青面色铁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尉迟瑾怀疑她纪涵青,简直是奇耻大辱。难得地她语气不好起来:“我劝你最好查清楚再做结论,我纪涵青又岂会是背后搞动作的宵小之辈。”
“知人知面不知心。”尉迟瑾道。
“你——”
另一位官员赶紧上来打圆场:“我看此事是个误会,兴许是苏东家将茶样拿错了说不定,这事......”
尉迟瑾也清楚现在不是讨论罪魁祸首是谁的时候,他转身问苏锦烟:“你们可还有其他茶样?”
“有,”苏锦烟说道:“只不过在客栈。”
“那就派人去取。”尉迟瑾问身后之人:“李大人觉得如何?”
姓李的官员又如何能反驳,自然是赶紧同意。毕竟他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跟这些上京的达官贵人们比,屁都不是一个。
这时,宋德章起身道:“我亲自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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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宋德章将茶叶取了回来,苏锦烟安抚巧月情绪,让她以平常心来冲泡,自己则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经过之前的事件,众人倒是对汇源茶叶商行的茶样格外关注了些,纷纷伸长脖颈瞧情况。
纪涵青也是不错眼地盯着这边。据她了解,苏锦烟最后买的是一批品质较差的茶叶,自然是比不过她的。她倒是想看看苏锦烟还能有何起死回生的法子。
不过,等巧月从匣子里取出茶叶时,纪涵青愣住了——
“为何是一块黑砖?”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茶。”
此事,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连尉迟瑾也觉得有些稀奇,他视线顺着茶砖转到苏锦烟脸上,却见她似乎并未理会周围的议论之声,面色从容。
许是怀孕的妇人身上都有种恬静的气息,苏锦烟安静地坐在堂中央,比起周围各种惊诧的喧闹声,竟是有种遗世独立之的美。
巧月将茶砖平稳地放置于块干净的帕子上,然后取出小刀削了一块茶叶下来,之后再放入紫砂壶中。
沸水冲泡过后,又等了片刻才出汤。堂中安静,只听得倒茶的水声沥沥。
巧月茶艺功夫好,一招“韩信点兵”,提着紫砂壶从桌面上排着整整齐齐的白瓷品茗杯上飞流而过,只点了三回,便滴水不漏地将所有杯子都倒均匀。
与此同时,有人惊讶出声:“这茶汤为何是红色的?”
对于这样的问题,苏锦烟早就预想到了,正如她第一次见到红色茶汤之时,也是为其惊艳了一把。
苏锦烟含笑介绍道:“此乃熟茶,因特殊工艺制成,茶汤呈琥珀之色。”
“何谓熟茶?”这个新名词,众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因工艺而得此名,便是将鲜叶先发酵,再制成茶。”
苏锦烟让小厮将倒好的茶分发给在座的各位品尝,暗自观察众人神色。
纪涵青品了一口之后,又品了一口,面色沉着看不出情绪。抬头时就见苏锦烟平静地看着她。
“纪姑娘觉得如何?”苏锦烟问。
纪涵青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有了定论。此茶虽品质不如她,但胜在工艺突出,算是另辟蹊径的法子。
如此一来,倒是与她的不相上下。
就连在场许多人品了之后也忍不住感叹。
“此茶滋味独特,甜儿不腻,回甘虽清浅但入腹之后却令人觉得浑身暖和舒坦。”
“汤色如琥珀,入杯涌动之时,透亮依稀可见红光。”
“口感醇厚,且饱满得趣,入喉间滑如绸缎,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更有人作诗一首:“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
听闻此,纪涵青面色总算有了变化,心里也头一回慌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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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意外的,苏锦烟和纪涵青并肩拔得头筹,可皇商名额只有一个,这倒是令造办局之人犯了难。
有人问尉迟瑾:“尉迟世子觉得此事如何定夺?”
尉迟瑾懒懒地坐在椅子上,他倒是想定夺,然后赶紧带着苏锦烟离开。毕竟已经许久未见,他想好好跟苏锦烟说话,这会儿见这些人磨磨蹭蹭的实在等得不耐烦。
可依苏锦烟的脾性,定然是不想让他参与的,为了免她生气,自己也只好坐在一旁干看着。
“此时,”尉迟瑾说道:“李大人和众位商议就好。”
闻言,苏锦烟和纪涵青都松了口气。前者是不希望尉迟瑾以权谋私,后者则是担心尉迟瑾以权谋私。
总之,尉迟瑾这番态度倒是令所有人称心如意。
但造办局的人争议了好半晌也没个结果,就在他们犹豫之际,纪涵青起身说道:“既然众位大人都不知如何抉择,倒不如让我与这位苏东家自行决定如何?”
“???”
这倒是稀奇,这种事如何自行决定?
纪涵青气定神闲。曾经闻名的巫山聚贤大会上,她舌战群儒一举闻名。最得意的便也是诡辩之才,如今正好尉迟瑾也在,倒是要让他好生瞧瞧她纪涵青可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也要让苏锦烟输得心服口服。
她含笑转身,对苏锦烟问道:“苏东家觉得自己的茶叶如何?”
“甚好,”苏锦烟简单明了。
“哦?”纪涵青又问:“好在何处?”
“适才众人已评价,苏某不再多言,只是不知纪姑娘为何如此问。”
“我认为,”纪涵青说道:“苏东家的茶叶工艺有悖自然本真。”
此话一出,堂内安静下来,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对于众人的反应,纪涵青很满意,她缓缓道:“茶乃自然而生,自然而长,吸天地之灵气,聚天地之精华。人喝茶便也是想从中而得其自然滋味,纵观历史,所有茶都是以鲜爽寻其本真滋味为主,而苏东家却反其道而行之。”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独树一帜,”纪涵青继续道:“然而,在我看来,却是违背其本真,有悖自然之道,实在不可取。”
纪涵青口才了得,三两句就把品茶上升道天地大义——自然之道、本真之味。
连尉迟瑾也微沉了脸,紧紧盯着苏锦烟。为了这次皇商竞选之事她准备得多辛苦他十分清楚,若是跟纪涵青作口舌之争,实在是......
在场之人也都是如此想的。纪涵青的才名谁人不知?一个商户之女又如何能与其辩驳?
苏锦烟在各样的目光中缓缓起身,面上带着平静且从容的笑意。
若是一般人继续顺着纪涵青的这条大义之路走,确实难以说得过她,毕竟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览群书,引经据典顺手拈来。
但苏锦烟却偏要将这天地大义拉下来,落在人间烟火中。
“纪姑娘此言差矣。”苏锦烟道:“柴米油盐酱醋茶,乃百姓之寻常。我们祖先最初制茶也是因茶能解渴,茶能养生,茶能得趣,才渐渐将茶事发展繁盛至今。”
“不同的人饮茶,追求不同。”苏锦烟道:“纪姑娘性情高雅,喝茶追求本真。而百姓们喝茶则是追求滋味得趣。就好比做菜也是如此,煎炒亨炸手法不一。若是按纪姑娘的说法,那可否这些吸天地之灵气、聚天地之精华的食材,是否也是失本真了?”
“如此说来,”苏锦烟故作感叹:“想必除了纪姑娘,天下之人都是丢失本真了啊。”
苏锦烟的话音刚落,尉迟瑾就低笑出声,因堂中安静,他这笑就显得格外突兀。
以至于也有人笑起来,说道:“就是就是,喝茶可不就是为了滋味?就跟吃菜一般,好吃就是,哪管用什么法子做的?”
“正是这个理。”越来越多人附和。
纪涵青的面色微僵,仍是不死心地说道:“苏东家口齿好伶俐,适才苏东家也说了,祖先喝茶寻求养生,可若是违背本真,便也丢失了天地赋予的精华和灵气,又如何谈养生?”
“敢问纪姑娘...”苏锦烟直白地问道:“通过煎炒亨炸的菜肴可又失了精华和灵气?可又不能填腹养人?”
“妙!”此时,有人从鼓掌从外而入。
李大人看见了赶紧迎上去行了一礼:“陈将军怎么来了?”
来人一身戎装,身材高大魁梧,面容端正俊秀,算是个长得好看的将军。苏锦烟转头看去,愣了下。
原来是之前在宜县的茶叶铺子里见过的那位大人。
那人大步进来,笑了下:“苏东家,咱们又见面了。”
尉迟瑾起身,面色不虞:“陈将军如何认得她?”
陈毅挑眉:“尉迟世子别来无恙。”
两人同为太子殿下手下办事之人,自然是认得的,只不过尉迟瑾对陈毅眼里闪过的惊艳之色有些不爽。第一次有种自家的宝贝被别人发现了,很有可能要觊觎的感觉。
陈毅在椅子上坐下来,对着苏锦烟和纪涵青道:“两位适才的话本将军在外听得一清二楚。”
“实不相瞒,”他说:“此次采购的茶叶是要送到北疆邻国,以换取马匹等物资。”
“因此,”陈毅继续道:“本将军倒是觉得苏东家的茶叶更合适些。”
“为何?”纪涵青问。
“纪姑娘寻求茶叶滋味本真也没错,只不过,纪姑娘可想过,从东城出发到北疆,路途遥远,且又是苦寒之地,茶叶存放条件并不好。兴许日晒雨淋,届时茶叶滋味再是如何鲜爽,但到了地方就变味了。”
“本将军在北疆就经常喝变味的茶,实在是滋味其差。倒是苏东家这样的工艺及其合适,即便路途遥远,送去了北疆口感依然能完好保存。此中原由,想必依纪姑娘的聪明,定能明白。”
如何又不明白?
纪涵青听后面色青了白白了青,她千算万算倒是没将这一点算进去。
越是滋味纯的茶叶越是容易时日久了变质,她以往总是喝新鲜的茶叶惯了,倒是忽略了这点。而苏锦烟的茶工艺,本身就是熟茶的特点,即便再如何存放也依旧只会是熟茶,甚至茶汤还能像美酒一样越放越是醇厚。
猛地,她朝苏锦烟看去,不死心地问:“苏东家也是因为想到这点而改变工艺的?”
苏锦烟淡淡道:“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