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赤也的召唤声中去帮他们打了小票,远远注视着妹妹头少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送他们离开时,我落后一步叫住他:“请稍等一下。”
“嗯?”少年闭着眼看着我,我看到橱窗中坐着的七海先生也看了过来。
“我叫泷岛月,冒昧地询问你的名字?”
“柳莲二。”
“莲二同学,”我用目光示意地上还在茫然翻滚、行动迟缓的精灵,“你能看到这个东西吗?”
第6章 仰头的他
柳莲二睁开了眼睛。
我觉得可能是我问得太直白吓到他了,就试图委婉地挽回一下:“你能看到这种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吗?”
“泷岛姐,前辈,你们在说什么,快一点去地铁站了!”赤也在前面蹦蹦跳跳地招手。
“不好意思,今天没办法细说这个问题,”柳莲二快速写好一张纸条递给我,“改日我会再来拜访你。”
“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摆摆手正准备与他道别,猛地想起电视中赤也的样子,又看看还在等待我的七海先生,犹豫之后放弃了去冰帝的行程,再次出声:“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想向你请教。”
“嗯?”
“今天我看到了赤也打球时的视频。”
“他的样子,似乎有点奇怪。”我斟酌着语句说,“而且在视频里,我听到了你的声音。”
柳莲二的表情变得比方才更加认真,在赤也的催促声中,他挂好网球袋,点点头:“我知道泷岛小姐的意思,这件事我会之后一并与你商谈。”
少年的神情坚定,站在春日的风中如同刚刚生出枝节的杉树,明明只有我半大年龄,却用堪比成年人的理性与成熟保证道:“在那之前,泷岛小姐可以放心交给我们。”
我急忙解释:“我并不是想让你们负责,只是、”
只是我怎么能把一个孩子成长的责任推卸到其他的孩子身上呢?
“我明白。”柳莲二笑着掖住被风吹动的侧发,“但是不论如何,身为前辈,我和精市还有弦一郎会保护好赤也和他的网球生涯的。”
他向我鞠了一躬,向同伴跑去。
……
“真是热血又充满责任感的学生。”我捏着毛巾一角递给七海先生,略去精灵的环节把事情对他讲述一遍,感叹道,“弄得我也忍不住想再体验一把青春拼搏的感觉了。”
七海先生将毛巾工整地覆盖在眼睛上,仰着头,轻笑着说:“我倒是想象不出来泷岛小姐参与竞技项目的样子。”
“七海先生不会是在嘲笑我吧。”
我鼓起脸,作出肌肉男的动作,还抡了两圈胳膊:“我可是超强的,体育全能哦。”
“七海先生看上去也很经常锻炼,不过又是高材生精英,过去应该是在很有名的中学上学吧?”
“不,是个没什么意思的地方。”
沙发旁边的玻璃窗外,日光已经逐渐黯淡,汽车的鸣响与七海先生的声音同时响起,让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带着难忍的杂乱与寂寥。
所以七海先生是从小地方努力来到大城市的奋斗者吗?听上去也很厉害。
我安慰他:“但是七海先生已经走出来了,在这里至少可以挣到不错的薪水,将来找个舒服的地方养老。”
“一般大家都很喜欢说到‘来东京挣到不错的薪水’,就结束了。”七海先生评论道,“很少会有人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加上养老或者享乐之类后续的话。”
我估摸着毛巾凉掉了,用指尖夹着毛巾的一脚掀起来,踮起脚试图遮挡住光线,以免七海先生的眼睛猛的受到刺激。
七海先生略带疑惑地注视着我,我才想起自己还要回答,便弯起眼睛笑着说:“因为我认为挣钱之后想要享受生活是非常正当的事情。”
“虽说像我这样在偏僻的角落自满自足地开甜品店的人,对七海先生这样的人说出这种话,好像太过自以为是了,不过我觉得先生所为已经足够值得夸奖了。”
在我说话期间,我郁闷地发现,我的身体比起七海先生娇小得有点过头。
——当然,我并不是在说七海先生脸大,而是想表达因为我怕失去重心栽到先生身上只垫了一点点高度,所以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完全遮住光,导致七海先生的脸上有些好笑地在中间投影,两侧眼角却仍然露在外面。
毛巾搭在我的受伤,贴眼睛的一侧因为变凉,湿意显得尤为明显。
我还在纠结地左移右移去遮光,七海先生像是嫌弃我覆盖面积小似的,径直用手覆上眼睛,偏头留下刀削般线条鲜明的侧脸给我。
“足够值得夸奖就可以了吗?”
他喃喃道。
“七海先生好像问了我一个非常哲学的问题。”
我站直身子,捏着下巴思考。
眼前的七海先生高高仰着脖子,拉扯着脖颈的肌肉线条像是休息中的斗士,他坐在沙发上,一只手臂像是失去力气般垂落,另一只手密不透风地遮挡着眼睛,好像不想让一丝光走进去打扰他。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种他即将要流泪的错觉。
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漏过他眼角滴下来的泪水,然而他没有。
长而有力的手背绷直,在空气中微微颤抖,先生就这样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我的心不知哪个角落猛然抽动一下,像是被某种酸性昆虫咬到,麻麻的,空落落地难过着。
明明在我的店里,还是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啊,七海先生。
这可不行。
如果是赤也或者其他店里的小孩子,我大可以直接抱在怀里安慰,但是面对看起来比我还要成熟的七海先生,我却连摸摸脑袋安慰安慰这样的事情也做不出来,只好擅自说出一个思考后的简单回答。
“我不太懂值得夸奖的标准是什么、‘可以了’的标准是什么,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觉得先生值得更加幸福一点,是我想夸奖您啊,先生。”
突然之间,我在自己的话中找到了奇怪的逻辑,觉得这样说非常正确,便用力点点头肯定自己,对缓缓抬起头与我对视的先生勾起力所能及的最大笑容,说:
“是我想夸奖您,毕竟您已经这么努力了,所以、即使由我这样的人这么说,您会认同我,然后开心一点吗?”
第7章 画像中的他
我认为七海先生的脸并不适合作出大笑之类的表情。
不合适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因为他清清浅浅的笑已经足够好看了。
我一边在画板上画着画,一边发呆。
可能因为七海先生是个内敛的人,不习惯回应别人的夸奖,昨天在我说出那样一番话后,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
不仅没有回答,还让我第一次体验到赤也对我的感受。
七海先生像是安抚小孩子一样,非常耐心地摸了摸我的发顶,露出一个不知如何形容的笑容,我看着他的笑,只觉得心酸酸软软的,完全忘记自己本来想说什么。
他温暖的手心让我想闭上眼舒服地睡觉——在这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我这么喜欢别人摸我的脑袋,还摸了三下。
话说为什么我把次数记下来了。
……算了,不管怎么样,我微妙地觉得自己被敷衍了,或者因为我用心又直白的回答没有得到回应,感觉有点沮丧。
也许七海先生并不喜欢被这么直接地询问或者探究隐私吧,我果然应该再注意一下社交距离。
那之后,七海先生和我闲聊问了我读书时的事情,我便顺势讲了与画月刊漫画的小伙伴们贴网点描黑的日常,虽说我看得出来七海先生在努力认真听,但是他总是避开我的视线,并且没说多久就离开——也许他并不喜欢听这些东西吧。
我更沮丧了。
尽管当天晚上收到了七海先生line上发来的“早点休息”,但是我并没有得到太多安慰。
我再次拿来手机打开和七海先生的聊天框,向下划拉一下,旋转的箭头旋转半天,不出所料没刷出来新消息。
屏幕上依旧是那几行字。
“你已添加七海先生”
[满月]:白熊从盒子里探头.jpg
[满月]:七海先生路上注意安全。
[七海先生]:我到家了,请放心,早点休息
[满月]:七海先生也是,早点休息!
[满月]:晚安安~
[七海先生]:嗯,晚安。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盯着三两句的聊天记录反复看了这么多遍,现在又没控制住手,发呆地注视着屏幕再次刷新一遍,又用指尖捣了捣。
七海先生还是没有再发信息来啊。
而且。
晚安就晚安嘛,七海先生一定要加一个嗯字,搞得我现在心情像是面对商业交易对象一样,七海先生真是的。
还有,这也完全看不出来……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啊。
我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途中在画上完成了最后一笔,拥有英挺鼻梁和高高的眉骨的男性一手端着氤氲热气的茶杯,望着画面外,眼睛与唇角的笑容俱是温柔。
“竟然不自觉地画了七海先生了。”
我苦恼地用笔尖一戳,画板应声倒在甜品店的桌面上。
——当然,我有记得避开画像点在空白处,毕竟画里的七海先生也很好看,如果弄脏了画,总感觉像是在冒犯他。
然而倒在桌面上的七海先生独自望着天花板的模样莫名让我感到心疼,我啃完蛋挞,重新把画板扶正,认真地与人像画七海先生对视半晌。
“不行,这是一张不错的成品,要好好保留才对。”
上二楼的楼梯间侧墙上被我扯了一条绳子,专门用来挂没有干的画,我用夹子把七海先生的画像夹在中间,人像与周围的风景画莫名其妙地融合在一起。
左侧是向日葵的花田,右侧是翻涌着深蓝浪花的岸边。
“七海先生会想去吗?”我被花田和海边的七海先生吸引,对着画自言自语地假设,“去这些地方旅游。”
画中的七海先生仍然是温柔的笑容。
“你这样笑着看我,我也不知道你要回答什么啊。”我故作生气地对画叉腰,然后感觉自己像个笨蛋,立刻放下,在心中构想,“等到将来关系好了,也许可以一起出来旅游。”
我脑海中浮现出戴着编花草帽、穿着白裙子的自己与七海先生并肩站在海滩上的场景。
七海先生或许会穿着宽松的T恤,在注意到突如其来的浪花卷着泥沙弄脏了我的裙角时,他扣着我的手腕将我向后带——就像昨天那样,用大手紧紧包着我的腕骨,虎口的茧粗糙地摩擦过我的皮肤。
不会硌到他吧,我忍不住看了一眼手腕,胡思乱想。
不过看今天七海先生那样慌乱的样子,也许不一定会再来拉我的手臂,说不定他会道声“失礼了”,倾身帮我敛起裙角,倾身的感觉就像昨天他俯身靠近我一样。
这么看,如果裙子太短了就不太好,毕竟夏天穿安全裤又太热,而且如果被海水沾到短裙,湿湿地贴在大腿上,甚至还有被风掀起来的风险,如果这种样子被七海先生看到,我一定会害羞到想原地消失。
但是如果裙子太长,万一裙子黏在腿上,七海先生没有注意到就去帮我挽起裙角,然后不小心用他好看的、指关节清晰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脚腕,或者或者,就算只是用指腹、指节或者手心蹭过……
我莫名感觉脚腕开始发痒,昨天感受到的七海先生手心的温度开始沿着腿转移到我的脚腕,我坐在楼梯上蜷缩起脚趾,再把自己整个人蜷缩起来,忍住喉咙中痒得想小声尖叫的感觉。
不行不行,太尴尬了,所以一定要选一条长短适宜的裙子。
这么一想,我还没有这种裙子,有机会去买一条吧。
一定要买和想象中一样的、白色的、仙气飘飘的,穿上它的我背对着碧蓝色天幕与深蓝色海水交织的背景向七海先生笑,海鸥停泊在航船上,从我身后驶过,带去一阵风,然后七海先生……七海先生会抬起手帮我遮风吗。
海风与浪花的声音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然后我的耳边和胸腔也出现了浪花的声音,它们逐渐放大,席卷了我的全身,我整个人像是一条通畅的管道,胸腔和耳旁交替着听到浪花和海鸥的声音,然后是心脏鼓动的声音。
像是已经感同身受体验到神奈川明艳的阳光从正上方照耀而来,我的额头还有脸颊被晒得热气腾腾的,心脏也热得有点难受。
“心脏病会传染吗?”我坐在楼梯上缓了缓,奇怪地想,“可能因为昨天七海先生熬夜的样子太可怕,导致我共情了吧。”
我呼吸了一下,看着头顶的向日葵花田,又开始想象两个人一起赏花的样子,七海先生的笑容和画里一样温柔,肩上还停留着一片花瓣。
他找到一处美丽的、让我很想画的风景,帮我把椅子搬过去,抚着画架,对我招手,用他沉静的、充满磁性的声音低低地说:“泷岛,到我这里来。”
我的耳朵边仿佛又能听到他的声音,宛如七海先生正将嘴唇紧贴在我的耳边,对我低低地说:“泷岛,到我这里来。”
想象中的七海先生叫我泷岛,没有加任何后缀。
我的耳朵想抖,用双手捂住耳朵后,面包机器的声音、窗外车辆的声音尽数敛去,七海先生那低沉而慵懒的声音反而彻底地凸显出来,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在手心与耳朵边反复回响着。
我觉得好不容易平静的传染性心脏病又犯了。
我一边思索要不要去开点药,一边决定道:“两个人好像不管怎么样都稍微有点害羞,毕竟没有那么熟,不过可以叫上赤也和中也一起,野崎和千代他们说不定也会想去,和朋友一起旅游一定很愉快。”
楼梯间空空地反射着我的声音。
那,什么时间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