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救护车转移到医院急诊室,不久接到流产诊断书,连夜做完清宫手术后,她像破布口袋摊在了病床上。
白芸昨天回成都了,闫嘉盛还不知如何通报“噩耗”,一再粗声埋怨。沈怡看得出他松了口气,这孩子是他们共同面临的枷锁,意外解除实属幸事,他还不用承担任何责任,运气更在她之上。
沈成良颇觉理亏,向女婿道歉,劝说悲愤的妻子,晚上留在病房守夜。
“二妮,你老实跟爸说你受什么刺激了?爸知道你做事仔细,不是遇上实在迈不过去的坎不会慌成这样。你倒是告诉爸,为什么魂不守舍。”
父母残弱,无力做子女的后盾。沈怡当家早,十年来已养成保护者的自觉,此刻被挫折打得丢盔弃甲,癄瘁中恢复小女儿本色,向父亲倾诉委屈。
“我帮公司做了很多有难度的项目的,还协助我们董事长投中一个很大的工程。他们都夸我能干,说我是公司的栋梁。可一听说我怀了二胎,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认定我生完孩子就不再专心工作,我事先跟董事长立保证也没用,他当面说得好好的,但当那些人抨击我的时候,他甚至不肯为我说一句公道话,完全认同他们的说法。”
沈成良痛心无奈:“要不怎么说世态炎凉呢,做老板的不会把员工当人看,就跟养的牛一样,勤快肯干活儿的多赏你几口草料。老了干不动的就拖出去杀的。所以还是社会主义好,你看国企就比私企人性化得多,你以后还是想办法找家国营企业上班吧。”
沈怡摇头:“国企也一样,我上个单位就是国企,照样混不出头。”
她苦闷填膺,道出在民兴时没能升职的原因。
沈成良痛骂老李混账,此外拿不出有效安慰。次日回到家中,让孙雪梅帮着安慰女儿。都是父母,想法各异,孙雪梅知晓缘故,心疼固然有,但只是边角余料,“恨铁不成钢”的怨怒才占主体。
她赶到病房长吁短叹地数落沈怡。
“早说你把要强用错了地方,知道调、教男人,哄着男人替自个儿办事的才是聪明女人。你这种傻啦吧唧的放着捷径不走,非要去跟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抢过独木桥,你抢得过人家吗?生了孩子,好好教养,让孩子成才你今后什么好日子过不上?再或者把你公婆伺候好点,让他们给你指条道,也能顺风顺水。还好意思埋怨你们公司歧视你,那女人生了孩子负担本来就重,免不了要耽误工作。买股票还得买潜力股呢,人家干嘛放着那么多条件好的男员工不培养,来给你一个拖着两个孩子的人投资?”
沈怡后悔昨晚多话,生活这条逆旅当真一刻不得松懈,依赖心就是自掘陷阱,不仅得不到帮助更会引来麻烦。
她想截停母亲的抱怨,脑子乱如拆迁户,随便扔了些字句抵挡:“很多女人生完孩子都能兼顾工作,我觉得我也可以。”
孙雪梅教育不见成效,更生气了:“你忙工作就会忽略孩子和老公,家才是女人的根,离了根这辈子就凄惨了。你看那韩国总统朴槿惠,以前多威风,如今关在牢里,眼前是既无儿又无女,连个指望都没有。人家还是世界名人呢,都这么惨,更别说换成你这样的普通人。我知道你觉得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读书多有文化,瞧不上我们这些没文化的老太婆,从来不听劝。这回尝到苦头总该听妈一句了。女人在工作上是拼不过男人的,男人有老婆做后盾,万事不操心,腾出的精力都能用来干事业。女人不同啊,女人要照顾家里的老老小小,精力也不如男人旺盛,加上这个社会整体都是偏向男人的,你放着家不管想当女强人,到头来只会因小失大。”
沈怡无言了,母亲的责骂中流露些许得意,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她比她多见了几十年世面,对世界的认识的确更透彻,像先住进笼子里的鸟,早已放弃蓝天,并且嘲笑撞击铁栏的后辈。
抄袭她给的答案,或许真能轻装前行,可沈怡的翅膀还在躁动,还不想放弃笼子外一望无际的天空。
中午邱逸来探病,提着艳丽的鲜花果篮,映得脸煞白如纸,再反衬着那两只红得快要融化的眼眶。
他到达时沈怡正闭目养神,以为她睡着了,他的动作放到比鬼魂更轻,望着她病弱的面孔,被锤击般的心痛折磨了一次又一次。
老天定是个消极主义者,看不惯这积极上进的女人,把霉运汇聚成泥石流来进攻,还卑鄙地采用了偷袭手段。
沈怡听到床边微弱的气息声,慢慢睁开双眼,并不锐利的目光仿佛利剑,逼得小青年慌惚后退。
“沈姐……你怎么样了?”
沈怡正、念着他,这半日她爬出消沉营造的机关阵,血淋淋的身心写满报复。职场如战场,胜败乃兵家常事。寡不敌众她不怨,功败垂成她也不怨。但那帮人利用性别弱势陷害她,这点不可饶恕。
魏景浩、宋长平还有游铁然,一个都不放过。
复仇需要助手,邱逸最合适。
第59章
“沈姐,你辞职吧,我跟你一块儿走。”
这两天邱逸不停受这一念头驱赶,恨不得立刻带沈怡脱离筑美这片苦海。
沈怡已收拾颓像,拿出运筹帷幄的镇定问他:“你受了欺负,都会落荒而逃?”
邱逸听出卧薪尝胆的意味,心疼掀起新浪潮:“那些人太阴险,你跟他们斗还会受更多伤害。”
“可就这样便宜他们,我会因为怨恨伤得更重。”
沈怡主动袒露内心黑暗,她不想与贱人们比肩,决定用坦诚与这朵白莲花结盟,免得将来担上阴谋算计的罪名。
“我要让宋长平他们知道,没底线的害人终究会付出代价,否则让劣币驱逐良币,显得太没天理了。”
邱逸认同善恶有报,他并非故作纯洁的圣母,能理解:以牙还牙后也可以是曲直是非的直观呈现,既然沈怡有反击的心思,他就不能让她孤军奋战。
“你想怎么做?我能帮忙吗?”
沈怡欣慰,这看似文弱的男人具备令人依靠的两大要素:实在、忠厚。
她招招手,让他坐近些,在没有具体计划前先提一些期望。
“你真想帮我,以后做事就得听我指挥,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阴谋气息浓郁的言辞令邱逸心惊,担心她仇恨蒙心,走火入魔。
沈怡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向那些小人看齐,君子报仇也讲道义,诬陷中伤这类的卑鄙手段我还不屑使用。”
邱逸绷紧的气息松弛了,问:“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还没想好,等出院再说吧。以前我不想让你趟浑水,看你成天懵懵懂懂,不知道身边的糟心事,觉得挺好。现在你要做我的帮手就必须调整状态,先弄清公司的势力划分,高管们的背景喜好,明白谁是谁的人,客户资源又是怎么界定的,相互有没有矛盾或关联。这些非常重要。打个比方,职场就像丛林,有完整的生态链,兔子羚羊被狐狸鬣狗吃掉,狐狸鬣狗又被狮子老虎捕杀,你在职场的待遇完全取决与你在食物链所处的位置。这里有很多看不见的危险和禁忌,还有数不清的陷阱,在你强大前首先要学会躲避工作中的圈套。”
她细致分析“陷阱工作”的特征。
“牵涉部门多,需要调度多人的都是高风险项目,三个和尚没水喝,你做统筹,人越多越难控制,随便哪个环节出差错,责任都会记在你头上。另外,上司全权委托下来,自己甩手不管的十有□□是陷阱,有问题黑锅都得你来扛。还有那些无人对接、期限很长、突然出现或者没给你随机应变权限的工作也都需要提防,一不小心就会触及雷区。”
邱逸很聪明,智商分一点在这些“旁门左道”上就能触类旁通。当下向她请教一个实例。
“前天宋长平派给我一个项目,是嘉禾花园的幼儿园,说让我全权负责。”
沈怡起疑:“嘉禾花园的甲方是公司的优质客户,他怎么舍得把好肉分给你?我看这中间有猫腻,你得当心,提前做好防范。”
“我该怎么防范?”
“也不难,第一,每个环节都当众向他汇报,他是你的领导,一旦知情就必须担起责任,赖也赖不掉。第二,如果中途发现情况不对劲,马上找借口脱手,我看你现在最好去找华灿要一个重要点的项目,到时就拿这个做挡箭牌。”
她提起华灿,邱逸有些不自在:“你不介意我和华灿来往?”
沈怡哼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强迫人站队。上次肖萍萍的事,全靠华灿替你摆平。他心机是重,可对你还是很不错的,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别因为我和闫嘉盛得罪朋友。”
她要教训魏景浩等人,华灿是颗好棋,那人处心积虑利用她,她何不就地取材,反过来利用他?敌人的敌人都有联合的价值。
住院三天,来自公司的探望络绎不绝,敌人们也纷纷赠送礼物,代替粗盐腌渍她的伤口。
诚意代表还数魏鼎铭,纡尊降贵亲来看视,安慰:“沈工啊,你还年轻,机会还有的是。”
这机会不止是生育方面的,也在含蓄许诺工作上的升迁。
沈怡设身处地思考,老魏在监事选举上的决定是在站稳他的立场。倘若当时一力保举她,等于公开宣布她为心腹。今后那些居心不良者就会借由攻击她,动摇他的地位。
每个聪明的领导都不会让手下一家独大,明君只需要能吏,宠臣是昏君的关联词。老魏的事业已过了风起云涌的开拓期,不用培植爪牙做大规模勾斗,何必给她那么高的规格,增大自身风险系数?
但是这正有利于她复仇,入职这一年半,筑美的局势已相看清晰,魏鼎铭高坐明堂,任由底下鸡争鹅斗,绝大部分时间不偏不倚,无为而治。
老板最大的威胁不在外部的竞争对手,而是内部的管理层。
当高管们高度团结,其诉求就会压倒老板的愿望,就将合起伙来对抗老板的理念,阻止他贯彻意志推行举措。而高管们并不负担企业的经营成本,个人收益也与企业营收没有直接关系,让他们取得最高控制权,企业必然走向末路。
因此没有一个老板不喜见下属窝里斗,下面斗得越狠,他的权势越稳固。古代皇帝为强化君权,故意挑起党争,宠信宦官奸臣对付大臣清流,这套流传千年的帝王术早已进入寻常百姓家,任何组织都能看到其缩影。
沈怡料定她先动手惩治魏景浩的拥趸,在老魏看来也只是多了一条狂犬加入狗咬狗游戏,不用太担心来自他的阻力。
出院后在家休养一周,她找回基本的健康。
公婆都会处事,没责怪她不慎流产,还寄来许多保健品以示慰问,生活像溪流,拐了个湾又以过去的速度姿态流淌,她却怀着不一样的心境重回筑美。之前她在这座战场上多打防御战,进攻反攻都从正面出击。以后将更换战术战略,平时按兵不动,瞄准时机再悄然闪击。
那几个对头也很沉稳,中午她去食堂,故意走宋长平等人跟前经过,这小人毫无虚怯地招呼她,吩咐所员让出好位置,热情地请她落座。
“沈所长,今天胡师傅做了粉蒸排骨和糖醋里脊,我去帮您拿一份。”
两样菜都是小灶菜品,他当着沈怡的面拦住食堂工作员索要,工作员为难:“粉蒸排骨和糖醋里脊都只剩两份了,是给老板们留着的。”
宋长平正色道:“你别管那么多,先拿来,老板问起就说我吃了。”
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旁人看了都以为他对沈怡十分仁义,有心眼的才能弄懂这中间的道道。
沈怡知道宋长平这不仅是在矫情饰伪,也是在故意恶心她。不能输给小人,她既来之则安之,向他堆笑道谢,菜上桌以后欣然举箸,吃得津津有味。
眼看她不落下风,宋长平不死心地加招,笑嘻嘻道:“沈所长,见您回来上班我们就放心了。您不知道,前段时间公司疯传您要辞职,可把我们吓坏了。”
此系实情,一些所员们真心道白:“是啊,我们都想您要是走了,公司就少了根支柱,往后再遇上老大难的结构问题就没人给我们做后盾了。”
沈怡也笑:“你们这么看重我,我怎么舍得走呢?请假这些日子也时常想着同事们,别的地方可找不到这么好的工作氛围。”
一个愣头青故作老成道:“我们公司气氛真算不错了,有的公司那叫一个水深。不光部门之间勾心斗角,人与人之间也毫无信任可言,待在那种地方就跟在中东地区上班似的,穿上防弹衣都觉得不安全。”
定有在场者嗤之以鼻,但也不排除很多杂鱼识不破装海豚的鲨鱼。
政治敏感性不止适用于体制内,凡身处有级别划分的团体都不可或缺,否则很难在各种淘汰机制的洗礼下存活。
沈怡不怕明眼人说她刻薄,举起饮料祝贺宋长平:“宋所长,您现在是公司的监事了,等公司上市就发达了,到时也得让我们沾沾光啊。”
讽刺像鱼骨,宋长平只得强吞干咽,笑道:“您太会开玩笑了,做监事也不见得有配股,能不能发达全看老板的心情。”
“那您还抢老板的粉蒸排骨和糖醋里脊?”
“我是为您抢的啊。”
“哈哈,我该谢谢您抢得好吗?”
“是您我才这么做,其他人哪儿值得我花这份心思。”
二人借欢笑出动唇枪舌剑,没有杀气的斗争拉开新序幕。
邱逸应邀加入沈怡的复仇行动,天天枕戈待旦等候差遣,一连两个月风平浪静,也没听她提起这事,还以为她不过逞一时之气,过后已风轻云淡。
二月中旬,公司接到重要的委托项目——刚果马塔迪机场航站楼设计。
这是个大型援建项目,要求体现中国建筑业的高、新、尖水平,负责承接的是地方建筑企业四海集团,想借机跻身国家队,非常看重这一项目。因与筑美有过多年合作,建立了很深的信任感,于是交付重托。
魏鼎铭让公司三个建筑所各出四个设计案供甲方挑选,动员所有设计精英上阵。高层会议上华灿为邱逸争取到一个提名,说他设计的新安会展中心深受甲方好评,公司要培养新生代,当此机会该让他试试身手。
甲方没限制方案数额,好点子多多益善,谁也没理由否决他的提议,就这样邱逸取得了参赛资格。
他初次设计机场航站楼,因新挑战激动,干劲充沛地投入工作。做这类异形建筑离不开结构师的辅导,沈怡是他的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