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芸喜欢邱逸,听了这话又觉遗憾。三岁看到老,她老早瞧出他是个好孩子,鼓励自家儿子同他交往,以为能受些良性影响,不扶且直。可惜桐油瓶只能装桐油,闫嘉盛和邱逸要好多年,仍是付不起的阿斗,连累她也受丈夫责怨。
她涵养好,脸上很少显山露水,张姐瞧不出郁闷,笑呵呵与邱逸闲聊。
“小邱,往后你娶了媳妇,要是她干家务还没你利索可怎么办?”
邱逸笑道:“那就我干呗,她有空搭把手就够了。”
张姐没尝到福利也感欢欣,喜道:“你真这么想?那谁嫁给你可太有福了。”
闫嘉盛来厨房偷嘴,正好听见,感觉张姐的弦外音像在拉踩他,忙说些风凉话解嘲。
“男人家务活儿干多了没好处,国外早做过调查,家庭主夫患心脏病、中风的概率比普通男性多一倍。邱逸你往后可别向你爸似的受老婆奴役,会短命的。”
白芸嗔他乱讲话,邱逸大度微笑,问他:“那这个调查有没有公布和职业女性相比,家庭主妇患病的几率是高还是低?”
见他摇头,有理有据反驳:“那这调查本身就带有性别成见,怎么能做到公正呢?即便那些在家主持内务的男性真比一般人寿命短,我想也是死于社会歧视造成的压力,和家务劳动无关。”
张姐被戳中痛处,忍不住现身说法:“不管男女,待在家里不挣钱都会被人看不起,过去我在家也老被他们编排,后来出来挣钱了,地位明显提高。口袋里有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再看谁的脸色。”
邱逸赠她理论依据:“传统观念认为家庭劳动不能提供衣食住行的物资,不创造价值,可以任意贬低。仔细想想,大自然也不能直接提供我们现成的生活资料,难道就能随意破坏吗?这种傲慢的偏见是典型的父权社会思想,也是对人们观念的束缚。认为做家务与传统的男性气质不符,是没有男子气概表现。所以我觉得那些愿意帮女性分担家务,不以当家庭煮夫为耻的男人才算真正摆脱了传统强加给男性的呆板定位,更符合现代社会人本主义思想。”
他借机教育闫嘉盛,也逗笑了长辈们。沈怡在客厅里摘菜听了个大概,感触与婆婆相仿,憾叹“磁场渗透理论”为何没在丈夫身上起效。
饭后她找了个机会与邱逸单独说话,请求他别对外透露她怀孕的事。
邱逸没问为什么,一口答应了,看她像经霜的叶子憔悴上脸,心疼不请自来。
听说女人三十岁以后怀孕,身体负担重,生理反应也会加剧。沈姐这么瘦弱,能挨过漫长的孕期吗?
“沈姐,你要不要跟公司说一声,让他们减少你的工作量,按你平时的劳动强度,肯定吃不消啊。”
“我知道,扛不住的时候会说的。”
沈怡真要开口只能提辞职,她暗中观察数日,家里局势已明朗,若违背长辈们的意志,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将背负这一“罪过”逆水行舟,让离婚的远规划难上加难,还会陷自己于极大的被动。
那就这样妥协,毫无准备地迎接小生命到来,用彷徨做TA的襁褓?
她觉得有必要和丈夫好好谈谈,这晚来到书房,请他暂停游戏,说一说对未来的打算。
“你进公司这么久还是个基层员工,难不成想在这个岗位呆到老?我看你明天上网瞧瞧,找个风评好的考研班报个名,去考个在职研究生。要么把专业都捡起来,去考注会或者精算师什么的,总要搞几本证书充实履历,给事业添把火才行。”
闫嘉盛没有贾宝玉的温存却学全了他的惰性,最烦“劝学上进”言论,脸拉得老长。
“你自己闲不住,还想把我逼成劳碌命?在基层怎么了?我工作轻松,旱涝保收,比公务员还稳定。真搞个一官半职,钱多不了多少,还惹一身骚,有什么意思?”
沈怡也很烦苦口婆心的劝说,人的责任心应首先奉献给自己,把人生当公园随意溜达,再好的蓝图交给他都没用。
此时子女这条纽带将加粗加固地捆绑她和丈夫,她被迫把他当做另一半拯救。
“你们公司再好你也得居安思危,离退休还有三十多年呢,你总不能一点计划都没有吧?马上老二就要来了,光靠我怎么能撑起这个家?”
闫嘉盛理解不了她的忧患意识,只骂她作:“你是不是小时候受苦受穷留下心理阴影了?总把未来想得那么糟糕。我妈都说了,养老二的钱都由她和我爸出,你只负责养胎,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少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影响孩子比什么都强。”
沈怡已感觉周围二氧化碳超标,呼吸变得深长:“凡事你都想推给你爸妈,他们还能护你一辈子?如今社会竞争多激烈,培养一个孩子有多难,你根本不知道,就知道打你的游戏,在虚幻世界里享受支配者的快感。现实是由不得你掌控的,你不奋斗就会被淘汰,连累这个家,连累孩子,还连累我!”
闫嘉盛蹦起来拳击桌面,砸断她的埋怨。
“这么嫌弃我干嘛还跟我过?你去找那些求上进还能提拔你的男人啊。华灿不就在追求你吗?你找他去呀,我给你们让位置!”
沈怡骂自个儿糊涂,明知身处逼仄死巷还妄想在其中开辟新天地,白白受愚人羞辱。
她也愤然起身,四道凌厉的目光撞出金石之音。
“这话你跟你爸妈说去,他们同意我没意见!”
语罢甩门而去,封锁了丈夫的叫骂和微弱的期望。
为这样的男人生二胎好比身无寸铁走山路,就算不顾自身安危,也不能祸及未出生的孩子呀。养儿防老本是自私观念,再让无辜的子女来世上渡劫,那更是造孽。
生活经营不善就会沦为生存,她挣扎于眼前这道不亚于哥德巴赫猜想的难题,煎熬中又觉日子过得太快,可供回旋的时间越来越少。
再有半个月公司将公布监事会新成员名单,拖下去就由不得她做决定了。
危机被封锁得密不透风,同事们不知沈怡危如累卵,都把她当大红人巴结。近日建筑一所和结构二所合作项目,这天宋长平为犒劳项目组同事,带人去楼下咖啡店为组员们买饮料。
邱逸也在场,听同事说:“沈所长喜欢美式。”,忙拦着:“沈工不能喝咖啡。”
同事奇怪:“谁说的?我看她很爱喝啊,每次加班都买两大杯。”
“她现在不能喝。”
在精细人跟前露不得蛛丝马迹,宋长平知道邱逸与沈怡家关系近,笑问:“小邱,沈所长是不是怀孕了?”
邱逸急忙否认:“我不知道。”
四分之一秒的不自然也足以构成证据。
次日,沈怡被吴丽请去谈话,没有任何预警,快刀飙发电举地砍下来。
“沈工,您怀孕了吗?”
神速的反应也只起到缓冲作用,她强笑:“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呢。”
吴丽严肃道:“您进公司时签了相关协议,具体的就不用我说了。”
“明白,我会尽快做决定。”
“希望您能在两周内答复我,这也是为您的身体考虑。”
沈怡笑着答应,给彼此多留些余地。走出会议室,她头顶盘旋着滚滚狼烟,脚步声如战场龙鼓,将冲动推向高潮。
接到她的微信,邱逸赶到附近公园,沈怡的冷酷与雪景浑然一体,令他刚刚还充盈热情的心战栗起来。
“是你告诉其他人我怀孕了?”
“没、没有啊……”
他像遭了刺客,大惊失色,反问:“公司知道你怀孕了?”
沈怡气到极点依然相信他不会故意出卖,问他是否跟华灿提过。
“没有,我没跟任何说过,就是昨天……”
懊悔射穿邱逸心脏,含着苦痛的歉意向她讲述昨天咖啡店里的那个小而致命的失误。
宋长平正和她竞争监事名额,自会千方百计打压她。
对这个无孔不入的狡猾敌人,沈怡自身都做不到防范周密,按理不该苛责邱逸,可持续的压力已摧垮理性基座,一崩塌便暴露人性弱点。
“你知不知道这件事会对我造成什么后果?我进公司时签了保证书,如果在三年内怀孕不止走人,还要赔给公司很大一笔钱!”
邱逸也被拉进沼泽,呛到窒息。
“沈姐,我不是故意的……”
辩白流于本能,促生沈怡的激动,她发出酒醉时才有的嘶吼:“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又不是女人,怎么能想到我们入职时会签那样的协议?现在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前面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费了!你说我该怎么办?”
一切解释都像狡辩,邱逸紧咬下唇,很想连心头那块正在腐烂的肉一并咬下。他拼了命想保护沈怡,可对方像被囚禁在水缸里,他只能隔着玻璃眼睁睁看她挣扎。
大量冷空气灼烧沈怡的呼吸道,疼痛替冷静解了围,她迅速稳定脑内的治安状况,伸手拍了拍那欲哭无泪的小青年。
“对不起……是我暴躁了,这件事怪不得你。”
邱逸扛不住这比死刑还痛苦的赦免,望着她苍白的脸,渴望贡献全部的热量。
“要不……我去求求华灿,看他有什么办法……”
沈怡还没到方寸大乱的时候,不会病急乱投医,若说谁能救急,唯有大老板魏鼎铭。
第58章
“魏董,情况就是这样的,家里的长辈很想让我生二胎,我觉得我的体力精力都还足够,能保证在怀孕期间不影响工作。希望您看在我往日的表现上破例一次,让我留下。”
沈怡坐在魏鼎铭对面,老头儿笑眯眯的表情像个坚固的盖子封住一切信息,她只能承受焦躁,静候发落。
听她说完最后一句,魏鼎铭换了张簇新的笑脸,似在嘲她小题大做。
“当初公司定这条规矩,是在防范那些拿这里当养胎院和月子中心的人,你进公司都一年多了,为筑美做出了卓越贡献,当然该区别对待嘛。这件事我会跟人力资源部说的,你回去安心工作,该休息请假的时候也别硬撑。只是尽量低调,注意点影响就好了”
老魏这关过得太轻巧,沈怡的不安只得到浅表性的缓解。监事会选举在即,各方势力争斗如火如荼,定会利用这一大破绽阻止她入选。
此事董事长顶多只占70%的主导权,不知他会不会力排众议保举我。
当面逼老板表态太左、倾主义,她憋着急切装淡定,被一股阴火烤得五脏焦枯,没几天口干,失眠,恍惚,烦躁,种种症候都凑齐了。
周五董事会开会讨论新监事候选人入选事宜,沈怡原本呼声最高,这时情况急转直下,众人对她的看法产生了争议。
“听说沈工怀孕了,还是二胎,以后生活重心大概会转移到照顾孩子上去,还能胜任目前的工作吗?”
“做监事得跟公司签无限期工作合同,要是今后老开小差,我们还不好说什么。”
“她家里是什么情况?经济负担重吗?”
“听说她老公家条件很好,住在奥林匹克花园,还是全款房。”
“我听说她还在还房贷啊。”
“还贷房是帮她爸妈买的,贷款额度也不高,应该很快就能还清。”
“那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女人生完二胎变数太大了,我们现在选了她,将来是什么情况还真不好说。”
议论来议论,始终传递一个信息:沈怡生二胎后很可能不再专注工作,公司往她身上投资风险太高。
魏鼎铭知道这出廷议是魏景浩执导演给他看的,稍后询问沉默多时的妹夫:“铁然,你觉得呢?”
他试探得太明显,催肥着游铁然的不快,心想清水下杂面的事没必要躲躲藏藏,干脆亮出本意:“女人嘛,迟早要回归家庭,沈工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年纪也不小了,就算她自己想干,今后条件估计也不允许。”
老游已看出沈怡是冲着股份留在筑美的,断了她的念想,这里就再无恋战价值,即使她辞职后不投靠自己,能折损老魏一员大将也不错。
假如魏鼎铭对沈怡稍做维护,舆论就会一边倒压向他,从此把沈怡视作他的宠臣。
他想重用她,却不愿宠信她,这二者有本质区别。重用是长期的稳定的,目的在于利用其才能创造财富价值,并带有一定保护色彩。宠信是暂时的权宜的,受宠对象有没有才干不重要,只要能替他平衡内部势力,制约打击对手,所以他也不在意这个人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将来下场如何。
老魏真心赏识沈怡,不打算把她当成弄权的快消品,这时便不能强行推她上火线,迂回道:“大家的顾虑都很实在,监事选举关系到公司上市以及今后的稳定,必须慎重。既然沈工个人存在不确定因素,这次就先不入选,保留选举资格,等下次监事会扩容,再提出来讨论。”
最后宋长平获全票当选,消息公布沈怡像挨了个耳光,有点懵但伤势还不重。之后马姐捎来的消息则是一根锥子,深深插进她的心窝,刺了个血如泉涌。
“听说开会时,小魏董他们都说您生完二胎就会专心带孩子,把公司当养老院浪费资源。董事长问游董有什么看法,游董也说女人迟早要回归家庭,您年纪也不轻了,顶多再干两年就没精力了。董事长听完没意见,就说大家的话都有道理,您现在变数太大,选您做监事太冒风险。”
在正式比赛中使用性别歧视做裁判标准,竟能在社会环境掩护下逻辑自洽。
沈怡像十年寒窗的考生,跋山涉水赶到考场却因没有准考证被拒之门外。
她付出了艰辛努力,也取得了骄人成绩,最后只为一句“女人迟早要回归家庭”失去本该得到的权益。
难道这就是女人根深蒂固的弱势?被钉死在社会规定的角色之上,永远没资格与男人公平竞争。
心乱得鸡飞狗跳,当天她在下楼梯时走神失足,连续翻滚十几级台阶重重摔在水泥地上。落地时意识十分清醒,一阵钝痛恰似植物开花般自小腹扩张开,她预感那刚刚长成胚芽的胎儿大概保不住了,歉意和轻松相互拉扯着赶超了其他情绪,静静眺望旋转的天花板,呈现令人匪夷所思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