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那个苦夏吗?
灰色的记忆浮现在他面前, 将往日种种一点一滴撕扯成碎片。
天空落下一张照片。
夏油杰挽起衣袖伸手拿到它,磨砂的质感极其熟悉,是他珍藏在身边的入学典礼照。
上面是他和悟的合照。
大大咧咧的白发少年勾着他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比V。
而那时候的他微微歪着脑袋, 虽然脸上带伤, 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露出洁白的牙齿。
夏油杰这才记起来,刚入学的时候他跟悟打了一架。
所以照片上的两个人还有些狼狈挂彩的模样。
那时候损坏了不少学校的东西,把夜蛾老师气得不轻,直接罚他们俩扫操场了一个礼拜。
看着看着夏油杰低笑一声。
耳边忽远忽近的水声消失了,渐渐响起五条悟含着棒棒糖时有些口齿不清的声音。
“嘛,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这家伙到底该不该死,我倒是无所谓啦。”
“不过既然杰这么认为,那么你还是去死吧?”
那是一次咒灵祓除行动中悟说过的话。
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些认为形成的诅咒区域没,当他们面对这场灾难的策划者,对方细数了无数种苦衷换取宽大处理。
但那时候夏油杰露出了悲悯的眼神,半蹲下摁住他的脑袋,盯着他悔恨的眼眸一字一句告诉他:“无论有什么样的苦衷,都不是你伤害别人的理由。”
杀人者,也必被人杀之。
正如他亲手解决了这个诅咒师,将来或许也会面临同样的事情。
“在想什么啊?不忍下手的话干脆我来好啦?”
五条悟嫌他磨磨唧唧,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力道没轻没重的差点让夏油杰吐出一口老血。
他踉跄了两步,怒视他。
结果换来五条悟没良心的嘲笑。
同时又很疑惑,为什么五条悟能简简单单毫无心理负担的做这些事情?
无论是家族还是能力都无人企及的五条悟只是翻了个白眼,不停催促:“快点快点,再不快点要赶不上季节限定的樱草大福售卖了啊!”
夏油杰:“……”
好像本来就没准备去吧。
“而且。”
“像杰这种人,既然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家伙就一定该死啊。”
五条悟扶了扶圆框墨镜,从他嘴里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
“反正我一直是以杰的善恶作为指标啊。”
夏油杰当时愣住了好久,直到五条悟吊儿郎当的身影渐渐缩小,他才缓过神。
以他为指标。
这家伙也太信任他了吧。
扬起的嘴角又凝滞下来,
……但是‘像我这种人’是什么意思啊!?
*
回忆过后夏油杰无声地弯起唇角,微微叹息。
那时候自己说过话都被现在的自己否定了啊,无论有什么苦衷都无法原谅,夏油杰也一直秉持着无法原谅自己的态度行事。
至少这样,面对某些事情时他可以毫不犹豫。
手中的果子还剩下一颗,夏油杰再度捻起放进嘴里,依旧清甜的味道,像那晚的怀抱与风。
也是他第一次被收拢进这样的怀抱,没有多么温暖甚至有些清冷,但足以使他倦懒、沉溺、不思进取。
“与生俱来的术式从来都不是一种枷锁,而是一种选择。”
那是唯一一个对他说这样话的人。
或许不是人,但她似乎比一些人更爱这世间。
“人本身就是由各种欲望、喜怒、好恶组成,本质混沌。”
“本身就不存在过于纯粹的人,倒不如说,这样的人便失去了人类本质。”
在他一度陷入晦暗阴暗的角落时,与雾织曾这样告诉过他。
“但可以被同化或改变,衍变出无限的可能。”
眼神盛放着比星空更璀璨的光芒。
就像是……这人间星火。
那是爱着人间的神明大人。
是否也代表着,他也在其中?
夏油杰艰难地咽下许多不为人齿的思想,努力抵达到一个可以触摸到她衣角高度,比起理想的追逐,他似乎更为沉迷人类的恶欲。
将她伸手拽下来,
是否会这样坠入她所爱着的人间。
见过她眼眸带笑却无动于衷的模样,见过她冷眼相对高高在上的模样,却没见过她用这种笨拙的方式帮助那两个高专少年的模样。
换成了夏油杰高高在上垂眼观望着一切。
与雾织似乎变了。
而他还在原地。
这一段被他精心编制的绮丽故事,最终结束与他的选择。
夏油杰认为自己并不是多么远见而心思缜密天衣无缝的人,甚至临走前忽略掉了心中隐隐的预感,还认为自己势在必得。
所以那未说出口的愿望,成了他心中的遗憾。
不过也不会被聆听吧。
毕竟她看起来并不是那么以德报怨的神明。
夏油杰无声笑了笑,黑色的漩涡在他面前形成,最后的时间已经到了。
也该下地狱了吧?
他拍了拍手,整理着衣襟与袖口,苍□□致的眉眼露出极浅的笑意。
回首看去,他仍居在墨海一禺。
夏油杰迈开脚步,耳边忽远忽近的水声再次响起,更像是欢送这最后一程的奏乐。
黑色的漩涡像极了他吞噬了许多咒灵的掌心。
如果终点在这里,也算作他最后的奔赴,为了他执着而选的大义。
……但假如有来生。
身着袈裟的黑发男子缓缓闭上眼睛,投入这个巨大的黑色漩涡中。
……来生。
不当夏油杰了吧。
*
*
*
“来生不想做和尚吗?”
耳边一声冷冷地嗤笑将夏油杰蓦然惊醒。
冰凉的水珠打在他脸上,近在咫尺的溪流才是水声的源头。
宛如从遥远而悠长的梦境中醒来,他睁开眼睛被刺目的光所遮挡视线,混沌的思维在他脑中一点点成型。
“……”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
在冥界踏入这黑色漩涡中的那刻,他的灵魂早应该消失了。
“……”
夏油杰干涩地眨了下眼睛,喉间像被堵塞了一样说不出话。
眼前一身不变的红白和服的少女坐在泉边的石块上,长长的发丝滑落在四周,精致冷淡的眉眼仅仅一瞥便足以令窒息。
与雾织。
他的神明。
夏油杰放空的大脑无法消化前面这一幕,只能仰头怔怔注视着面前那明艳动人的神明少女。
与雾织瞥过去,秀美的眉眼染上点点霜雪之色,嗓音如这叮铃的溪水传入他耳中。
“没错,你该死了,夏油杰。”
第六十四章
原来她听到了。
夏油杰面对着自己的遗体, 罕见地露出局促又茫然的神色,失去一只臂膀的他躺在溪水中, 脸色苍白,毫无声息。
他这是灵魂出窍了?
“你死了,夏油杰。”与雾织冷淡地重复一遍,将夏油杰的思绪扯回来。
“……”
夏油杰怔怔无言。
他不应该只是死了,甚至灵魂都应该消亡才对。
作为不配得到救赎之人,夏油杰从未怀抱过任何希望,哪怕面对身为神明的与雾织也是。
——那句未出口的愿望。
与雾织垂眸盯着夏油杰, 她当然知道夏油杰在想些什么。
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聆听夏油杰的愿望。
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拯救夏油杰, 甚至动过无数次杀心,就连上一刻也在想怎么不是她亲自动的手。
可是——
当她感受到那股被绝望与沉郁覆盖的祈愿, 晦暗到透不进一丝光芒的内心差点让她也喘不过气。
神明,本就诞生与人类的绝望之中。
自我放弃的人、自我放逐的人、自我堕落的人。
没有这样的人类所衍生出最为强烈的愿望,也就没有神明的存在。
愿望没有善恶丑陋之分,那是人类心底最原始一种力量。
与雾织需要这种力量。
……也无法拒绝被绝望深埋之人的愿望。
幸运的人不需要, 只有不幸之人才需要她。
夏油杰。
一直都在深渊中挣扎的人。
“那么……我的愿望是什么?”夏油杰这才开口,散乱的发丝搭在肩头, 衣服与头发都被浸湿了,有一种难言的落拓感。
与雾织蹙眉,这家伙死的时间不长, 灵魂离体还没多久,难道记忆就衰退了?
“……再见我一面。”
夏油杰从混沌的思绪中找不到出口, 只觉得眼前的视线开始模糊,他费力地眨了下眼睛, 有什么东西夺眶而出了。
滴落在湍急的溪水中, 他发起了呆。
最后的最后, 为什么会如此想见她,就像是人……在最后时刻想抓住的一根稻草。
“……”
与雾织忽地移开视线,随着山林间的风轻轻摇摆着衣袖,她弯起耳边的一缕发丝。
“不过这个愿望被另一位神明接收了。”
与雾织开口了,带着几分别扭与冷淡的口吻,她不过是看夜斗太穷了,干脆连夏油杰的也让他代劳了。
夏油杰回神,眨了下眼睛。
神明之间还能这样互相转让?
“还有你那些储存的咒灵,作为代价已经全部没有了。”
与雾织想到夜斗双眼放光,捧着那些稀有咒灵去黑市换赏金时的表情,虽然和预期不同但好歹那些咒灵也不用她亲自祓除。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夏油杰低低应了一声,嘴角无奈地上扬。
就连他本身都不应该在这里,没想到那些被他恶心下咽的咒灵倒是换一个见到她的愿望,这也算上天的厚待吧。
与雾织眼眉轻轻扬了起,看样子夏油杰的智商果然倒退了啊。
这还不懂其中的意思吗?
见到她,便已经是结缘者了。
夏油杰迟缓的思绪随着溪流冲到了远方,就像他即将而去的地方,再也见不到这片天空、这片树林、以及那片曾经无法忘怀的海域。
“……”
放空的眼眸逐渐褪色成温柔的紫。
还有她。
果然一旦见到了,就无法善罢甘休。
人类果然是贪心的。
夏油杰思绪渐渐回笼,蓦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她,浸湿的黑色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水花。
眼眸被他微微睁大,纤长的眼睫在轻颤,将冥界那些回忆逐渐串联成一起,那是与雾织所传递给他的信息。
“那么……”
夏油杰有些干涩地开口,仰着白皙修长的颈脖,露出坦然又虔诚的姿态。
“现在的我,还能向你祈愿么。”
“……”与雾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说来听听。”
天已经亮了。
当第一缕初升的暖阳洒落在他身上时——
刹那间当初那个温柔的黑发少年又重新回来一样,额角的发丝摇曳在他脸颊边,轻柔拂过眼尾。
夏油杰单膝跪地,左手放在心口处。
嘴角弯起的弧度柔软又干净,宛如宣誓般朝与雾织叩首,低哑的嗓音响起。
“……我想留在神明大人身边。”
与雾织眉眼依旧淡然:“为何。”
没有丝毫动容的模样像高挂枝头的明月,散发出皎皎清辉。
正因这样的清辉,永远伫立在云端之上。
不曾被迷雾遮掩,不曾被乌云密盖而黯淡无光,才让他这一刻涌出向往。
“我想寻找那些我未曾见过的风景,未曾踏足的土地,未曾见过的人间。”
当领略世间百态,众生百相时,才会认真思考生命的意义。
曾经的他以为行错一步,便坠入万丈深渊也无所谓。
可当他重视这片广阔无垠的天空时,原来这世上没有万丈深渊,只有固执不肯回头的自己而已。
为此——
“我愿意付出终其一生的信仰。”
两位特级咒术师的信仰涌入与雾织的力量中,充盈的感觉让她周身围绕起层层气流的涌动。
而与雾织并没有为此露出不同的眼神,而是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亡灵,漆黑的瞳孔宛如照亮世间万物的星芒,探视与沉默让夏油杰垂头不语。
直到破晓的光渐渐从他身上移开。
晨露的凉意从翠绿的枝叶上滴落,落进溪水。
……终于像个人样了。
与雾织此刻思忖了许久,虽然有些为此有些不满,不过——
“夏油杰,吾乃病祸神。”
真正的神明从来不会被想象与捏造。
她缓缓起身将袖口甩了甩,眼眸眯起,衣物与发丝被白色的光轻轻摇曳,悬浮在空中的身影明晃动人,不敢直视。
压迫感由然袭来,夏油杰的背脊瞬间紧绷,眼眸却越来越低垂,然后完全闭上。
神明之力,犹如万物复苏将这整片山林滋养的鲜活无比。
“你的愿望,我接收了。”
想要长伴神明,果然只有那个方法了。
夏油杰骤然睁开眼睛,感觉浑身一轻,耳边尽是霜凉之气。
「给予无处可去,无法逝去的你,归去之地」*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