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太太前世是在年根底殁的,这一世因着与陆之旸的争吵,难免急火攻心,走的日子也要比前世更提前些。
陆之昀得知一切的预定轨迹,却也只能选择冷眼观着一切。
他这时也有些能够体会到,那念空和尚生生世世都只能被困在这一个世界,不得转世轮回的痛苦。
陆之昀习惯将情绪内敛,向来喜怒不浮于色,待垂眸后,便低声回皇帝道:“陛下不要多虑,你会好起来的,等陛下的身体好起来后,臣会带陛下去北郊游幸,还会让太监都戴雉羽束发冠。”
于皇帝而言,这位严肃的舅父在今日同他说话时,嗓音存着难能的温和。
皇帝一听陆之昀这么说,心中虽然也突然有了盼头,却也深知,陆之昀既是都这么说了,便足以证明自己时日无多。
此前陆之昀最不喜他贪玩,皇帝此前唯一做的擅用帝权的事,便是让太监都穿着五彩罩甲,发上也都绑着雉羽,陪着他在皇宫的御花园里戏耍。
陆之昀那日却突然造访内廷,要考校他的课业,当陆之昀看见皇帝命太监跪在地上扮成马匹,还让两个太监手持着鲲翅扇伞,站在他们的身后,装成在西苑游猎的模样,自然是当即就沉脸训斥了他一通。
还用和田玉戒尺打了他的掌心,罚了他在仙楼默诵圣训数十遍。
自此之后,小皇帝也再不敢如此前般顽劣贪玩。
虽然一直存着想去西苑的心愿,可陆之昀公务缠身,基本也不会允诺他带着御林军私去。
而陆之昀知道,他虽教了皇帝如何用帝王之术驭人,可他自记事以来,就一直活在他的庇护下,心性仍如孩童般天真,未改本心。
这样的一个孩子,若是生在寻常的世家中,会过得很轻松幸福。
可他偏偏生在了皇家,还是陆太后的嫡子。
这帝位看似拥有着无上的至尊荣华,却不是谁都能坐得住的,坐在龙椅上,既是享受着臣民的景仰,也要承受着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思及此,陆之昀的眸色深沉了许多。
小皇帝启了启唇,复又语气艰涩地想要同他说些什么话。
未等开口,陆之昀便知他要同他说些什么。
因为在前世,皇帝也是同他说过一样的话。
“臣已经命人,将太后娘娘从庵堂里请了出来,她明日就能启程归宫,陛下就能见到她了。”
话落,小皇帝略微放下了些心神,面上也显露了心满意足的笑意。
——
陆之昀从寝宫出来后,便经沿着汉白玉石堆砌而成的高台甬道,直抵乾清门处。
朱红金钉大门的两侧,矗立着栩栩如生的铜龟和铜鹤,巨型日晷的尖棍在磨盘所指的方向,恰为申时三刻。
煦日即将西沉,男人的身形伟岸峻挺,气质矜贵淡漠,衣前鸷猛坐蟒上的金线,也在晖光下散着熠熠的辉芒。
到抵外廷的文渊阁处时,高鹤洲也在其中一间的卷棚敕房内揭帖。
得见陆之昀至此,高鹤洲道:“老太太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如果你夫人在丧仪上忙不过来,就让我家的那位帮着打理打理。”
陆之昀淡声回道:“嗯,沈氏之前在扬州时,也为她舅母操办过丧仪。”
二人聊叙了会儿政务后,高鹤洲同陆之昀提道:“公府出了这种事后,刘兴言和尉迟桢一定早就笼络好了言官,很有可能就会在你夺情的期间向陛下请旨,参你一个不孝之名。他们的能水无外乎就是在陛下的殿外吵嚷个几句,便同些苍蝇似的,将他们赶出去便是。”
敦郡王和刘兴言的小动作并不值得一提。
高鹤洲却知,等陆之昀从扬州归京后,皇帝也会在大祈的各个藩司宣旨,让他们于正旦进京朝贺。
鸿胪寺的署丞已经前往了燕地等藩属国。
高鹤洲突然想起了一事,又道:“还有件事比较棘手,你夫人一直都在找的那个瘦马…在进了燕王府后,被尉迟靖收了房,还给了位份抬成了侍妾。她,你准备怎么办?”
陆之昀拨弄了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眉梢轻抬地问道:“已经多久没给有用的消息了?”
高鹤洲回道:“下面的人说,只是给了些关于尉迟靖起居习惯的消息,但也不一定就是倒戈叛变。毕竟那燕王世子也是个多疑之人,这侍妾虽然娇媚貌美,但于尉迟靖而言,应当就是个疏解的玩意儿。尉迟靖不会同她交心,每月去她房里的次数也是有限的。”
话说到这处,高鹤洲又问:“既如此,用将她处置了吗?”
陆之昀却于这时想起,陪着沈沅回扬州唐家时,她还同他提起了这个人。
燕王的侍妾在沈沅的心中,应当是极为重要的友人。
便道:“暂时不必。”
高鹤洲的面色微诧:“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陆之昀却回道:“她并不知道真正派她去燕境做细作的人到底是谁,供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个用来障眼的人。”
高鹤洲的眉宇轻蹙,复又很快舒展。
他知道陆之昀此前对待手下细作的态度,是无用必会处置。
但是对燕王侍妾格外开恩的缘由,高鹤洲也是能猜出来的。
他实在是为了沈氏女改变了太多。
那个瘦马借了沈氏的光,也保住了一命。
这可能便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
而百炼钢,也终归会化成绕指柔吧。
——
陆之昀归府的时候,沈沅已经在歧松馆的书房侯着他了。
馆室内,烛火微曳,一侧熏炉焚着的檀香升冉着袅袅的青烟。
沈沅没什么戒备地坐在了陆之昀平素所坐的太师椅上,因着她的身形偏纤瘦,所以那把太师椅也显得格外的宽大。
美人乌黑的鸦发轻绾成雅致的云鬟,穿着袭素简的天青色马面裙,却大有一种雪肤乌发的古典温娴气质。
待察觉出陆之昀已然进室,沈沅抬眸对着他展颜一笑,随即便朝着他的方向行了过来。
当她身上那股温软的馨香扑面而至时,陆之昀冷峻的面容也变得温和了许多,便将长臂一伸,想将柔弱的小妻子拥进怀里。
沈沅却躲了一下,让男人扑了个空,等陆之昀蹙起眉宇看向她时,便听她语带郑重地道:“早年前老太太便定下了上好的楠木,经由苏州大匠打造好了棺樽,一直都寄存在京郊的别庄,我已经派人去取了,也叮嘱了他们,在运的过程中一定要小心一些。”
陆老太太也有诰命在身,京中的世家丧仪远比扬州的要复杂许多,沈沅却想的处处周到,在此之前就将这里面的门道和规矩都学了个通透。
陆之昀听她软软地嘀咕着,亦知沈沅已经将停灵、报丧、披孝、吊丧、大殓和闹七的一应事宜都安排妥当,需要缝制的孝服,和采买的白布等物什也俱都交给了可靠的管事来办。
看着那双柔软的樱唇启启合合,陆之昀复又拢着沈沅纤细的柳腰,想倾身吻她。
倒不是对她动了什么不轨的意图,只是同她亲吻时,他的心也能短暂地得到抚慰,就如饮下了一剂灵药般,亲一亲沈沅,便能很快地恢复精力。
男人华贵的宽袖已经沿着沈沅的腰身,笼盖到了她的膝弯处。
等陆之昀捏着沈沅的下巴,倾身想要吻她的时候,沈沅却明显不太想配合,却被男人禁锢着,动弹不得。
她躲了几次,陆之昀也耐着性子,几次都只吻到了她的唇角或是下巴。
蓦然间,陆之昀的眼神变得幽邃了许多,待终于板着沈沅的小脸儿,倾身吻住了她的双唇时,还嗓音低沉地道了句:“垫脚。”
说着,那只大手还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她的桃尻上,大有一种惩戒的意味。
随即他周身的气场也突地强势了许多,誓要通过近乎是咬噬的亲吻,来让她变得温顺服软。
沈沅下意识地将脚垫起来后,便软声推拒道:“季卿,你别这样……”
回程的路上沈沅便发现,自从她与陆之昀彼此交心过后,他也就撕去了此前那副温柔且极有耐心的成熟夫君模样。
虽然现在的陆之昀依旧纵着她,也宠着她。
但渐渐地,男人还是将婚前对她那种深重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都不避讳地展现了出来,要完完整整地让她接受他的一切。
等陆之昀在沈沅眼神微愠的注视下,终于松开了她后,沈沅心中有些犯恼,便也想伸手,照猫画虎地学着男人适才的动作,打他那处一下。
但她在陆之昀的面前,弱得就同只兔子似的,他不吃了她就不错了,她自是没那个胆子去打老虎的腚部。
如果她真的怎么做了,陆之昀也真能做出,会将她突然扛起来,再将她按在太师椅处,狠狠地再往她的腚部打个几下的举动。
那场面,想想就令她羞耻万分。
故而沈沅咬着下唇,将小手往男人的腰间探过去时,还是犯起了怂。
最后只用纤指,趁他盯着她看,不甚防备之时,蓦地狠扽住了他腰间华贵的革带。
沈沅固然使出了很大的力气,但她所认为的大力,在陆之昀的眼中自是不值一提的。
陆之昀对沈沅近乎是挑衅的行为气笑了,最后只故意蹙着锋眉,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沈沅美目微掀,仰首看着男人冷峻的面庞,也没好气地问道:“我这么做,你觉得高兴吗?”
陆之昀不解:“你什么意思?”
沈沅讷声回道:“季卿,你有些太霸道了,往后你要温柔些。”
陆之昀的唇边存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嗓音和缓了些,低声反问沈沅,道:“我不温柔吗?”
沈沅软声埋怨道:“你适才那样…就是不温柔。”
陆之昀眉梢轻挑地又问:“我哪样了?”
沈沅瞧着男人那副肃正的神情,却觉陆之昀总是装成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可对她做的一举一动,又都透着坏。
他适才对她做的,沈沅自是说不出口。
正此时,男人复用指骨分明的大手擒住了她的下巴,随后便往她的方向倾了身子,浅啄了下她的唇瓣,动作虽然克制,可沈沅却还是觉得,自己大有一种要被陆之昀吞吃入腹的可怖感觉。
陆之昀啄吻了她几下后,便盯着她的眼睛,又问:“这样算温柔吗?”
沈沅眼神躲闪地回道:“还算…温柔吧。”
陆之昀的凤目温和渐褪,眸光凌厉地问道:“什么叫做还算?”
未等沈沅恢复开口回复,他便淡声命道:“既如此,那便你来教我,怎么才算温柔。”
他说这话时,嗓音醇厚,很有成熟男子的磁性。
英俊的面庞,还刻意地凑近了她几分。
沈沅的心跳漏了几拍,却故意凛着面容,道:“那你先将眼睛闭上。”
陆之昀觑目看了她一眼。
沈沅强自镇静地反问道:“不是你让我教你的吗?”
陆之昀这才沉脸照做,待将双目阖上后,便觉沈沅那对纤细易折的胳膊,也很快就攀上了他宽厚健硕的双肩。
预想之中的柔柔亲吻并没有如期而至。
沈沅虽将小脸儿凑近了他,却是用牙,力道不轻地咬了下他的下巴。
等她将胳膊从他的身前移下后,便略带得意地道:“我还有府务要忙,官人您便在书房里好好地处理政事吧。”
未等沈沅离开陆之昀半步,便被他猛地擒住,这次陆之昀没再对顽劣的小妻子客气,直将沈沅亲得双腿打颤发软,最终只得泪水涟涟地向他呜呜地求饶。
沈沅央求着他,让他不要咬她,她还有要事处理。
陆之昀也没再过多地欺负沈沅,待将她松开后,便嗓音沙哑地命道:“下次不许再这么招惹我。”
又斥道:“胆子愈发大了,动不动就咬人。”
他虽故意沉凛着面容,沈沅却也没觉得他动了怒气。
等沈沅逃命似地离开了博古架处时,还同江丰打了个照面。
江丰却见,夫人的面色看着并无什么一样,惟那柔美的眸子含满了水雾,眼眶泛红,却也不像是哭过的模样。
江丰为了避嫌,一般是不敢直视沈沅的,可适才还是于无意间,瞥到了她泛肿且嫣红的唇瓣。
待会出了适才发生的事后,江丰垂下了头首,面上也显露了几分赧色。
待绕过博古架,进了书房后时,见陆之昀面色端肃地坐在太师椅上。
可他的下巴上,却赫然存着一道不浅的淡红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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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地,藩王府。
藩司的属官分列在议事厅的两侧,燕世子尉迟靖端坐于上首,身着青色章服,戴玄纮冠冕,面容清冷隽正。
虽着如此繁复华服,端的却是副郎才绝艳的温雅公子模样,只他待人虽然彬彬有礼,可举手投足间,却总是透着淡淡的疏离。
唐禹霖如今在燕王府任长史一职,如今他的心态也有了转变,换了个全新的生活环境,还得到了年轻的燕世子的重用,这一忙碌,便也从那些风花雪月的伤感思绪里走了出来。
偶尔心情还是会低落,也经常会想起沈沅。
但唐禹霖在燕国的这个地界显露了才干,也体验到了此前从未有过的感受,便知,他的生活,终归不会只有沈沅这一个人。
虽然他的心绪开朗了许多,却还是想在有生之年能再见沈沅一面。
可既是入了燕国做官,再去京城就很难了。
另一个燕国长史这时突然对尉迟靖提到:“京中传来了消息,内阁勒令刑、礼两部在半年前就修改的律法,已经在京师推行。估计过不了多久,我们藩司也要随着新律,推行新策了。”
唐禹霖正对新律的条文感到好奇。
正此时,议事厅外突然有侍者来报,说是京师鸿胪寺的署丞到访。
等署丞入了厅内后,便摊开了谕旨,对上首的尉迟靖命道:“燕世子听旨。”
话落,尉迟靖及其余的藩司属官皆都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天下诸司官来朝,明年正旦者期以今年十二月二十日俱至京师。”(1)
诸位署官的面色皆是微微一变,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可每逢正旦、郊祀大典、或是万寿节时,各个藩王是可以携家眷进京朝贡参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