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沅犹豫了下,还是依着陆之昀的言语,点了点头。
她回过身后,却见男人的面色竟是略显阴沉。
沈沅见陆之昀一直在盯着那见义勇为的白衣男子看,便柔声询问道:“官人,您认识那白衣公子吗?”
陆之昀持盏回道:“认得,是太常寺卿家的嫡子,杨呈安。”
沈沅念了遍杨呈安的名讳,她听见了些风声,沈弘量好似是想让沈涵嫁给这位青年才俊的。
陆之昀则觑目看了眼杨呈安。
他想起前世陆朔熙将沈涵砍死后,杨呈安明知沈涵心中无他,在与他做夫妻的那几年中,沈涵也经常对这位丈夫恶语相向,可他依旧请旨想要将沈涵好好安葬。
陆之昀和陆朔熙自是不肯准允此事,亦下旨严令禁止杨呈安为沈涵立衣冠冢,虽说沈涵犯下了谋害皇后和龙嗣的大罪,陆之昀却并没有牵连无辜之人,故而杨呈安还是保住了自己的官位。
可杨呈安对这事并不领情,反是因着陆之昀不肯让他安葬沈涵,选择了致仕辞官,等做回了平民后,便开始写文章抨击陆之昀的统治,和新朝的官场。
最终陆之昀下旨赐死了杨呈安,到了今世,杨呈安竟还冒着生命危险救下了沈涵。
这两个人之间,还真是段孽缘。
却说京卫指挥使的官兵需疏通街道,制止街市斗殴,严查火禁等务,以此维系京师之治安。(1)
听闻有百姓落水,指挥司的官兵自是赶来了几个。
这日指挥使陆之旸恰好带着手下的官兵在宣武门所在的西城巡查。
按说逢人落水,陆之旸本不必亲自来此询问,可今日也不知是哪阵风把这位爷吹过来了,他竟是亲自来查验了番沈涵的情况。
却见陆之旸穿了袭绯色拽撒,外佩鱼鳞叶的齐腰明甲,腰环彩色牌穗,腰侧的鞓带上,还悬着弓袋和箭囊。(1)
他身量颀长高大,面容亦有种落拓不羁的英俊,惹得周遭看热闹的少女们纷纷侧目。
杨呈安这时正费力地按着沈涵心口那处,她的唇腔里亦吐出了含混着泥沙的湖水。
沈涵的身侧站着一哭哭啼啼的丫鬟,陆之旸瞥了眼她,又将视线落在了一侧的碧梧身上。
他明知那丫鬟才是沈涵的丫鬟,询问的人,却是碧梧:“怎么回事?她是谁?”
碧梧如实答道:“回陆指挥使,这位姑娘是我们夫人的亲妹妹,刚才她失足落了水,夫人便唤奴婢来看看她。”
沈涵的丫鬟亦于这时插嘴道:“适才石桥上的人太多,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是被人群推搡下去的。”
陆之旸因而看了眼不远处的石桥,见上面行过的百姓果然人数众多,便低声对着身侧的官兵叮嘱了几句话。
几名官兵得令后,很快前往石桥处维系秩序。
沈涵亦于这时转醒,甫一睁眼,就看见了即将与她有着媒妁之言的杨呈安。
杨呈安的神情略显关切,可那相貌,却属实平庸。
沈涵的心中蓦地涌起了一阵厌恶。
掀眸却见,沈沅丫鬟碧梧竟是也站在她的眼前,而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位英俊倜傥的官爷。
沈涵定睛一看,见这官爷的眉眼竟是同陆之昀有几番肖像,便猜出了此人的身份。
他应是陆之昀的七弟,陆之旸了。
陆之昀同胞的弟弟陆之昕死得太早,沈涵并未见过他的模样,且外面的人都传,公府的七公子虽与镇国公陆之昀不是同母所出,可无论是脾性还是相貌,陆之旸都是与陆之昀最像的。
沈涵近来的心情苦楚得很,就连刘氏也放弃了让她做陆之昀填房的打算,还一直劝她就安安分分地嫁给杨呈安罢。
可杨呈安这个丑男人,怎能配得上正值青春妙龄,还貌美如花的她?
沈涵这时已经忘却了濒临死亡的痛苦,一直用眼盯着陆之旸高大的身影看。
这平民落水,原也毋需指挥使亲自过来查看。
那陆之旸既是亲自过来了一趟,还询问了番她的状况,到现在见她转醒了,他还不离此处……
沈涵的心中渐渐有了猜测,亦觉得陆之旸应是对她有些好感的,便故作娇弱地对着陆之旸感激道:“多谢指挥使大人相救。”
杨呈安愣在了原地,也难以置信地看向了眼前的虚弱少女。
分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救的她,她也明明知道是他救的她,怎么沈涵却只同指挥使道谢,对他,却连句谢意都没有。
杨呈安识得沈涵的身份,亦知道母亲想与永安侯府沈家结亲,他此前见过沈涵的相貌,对自己的这位未来妻子也是存着好感的。
可沈涵今日的举动,却让他对她的这些好感,消失殆尽。
原来她是一个虚荣势利,恩将仇报的女子。
杨呈安的眸色冷了几分。
陆之旸亦蹙眉回道:“谢本官做什么?是你身后的这位白衣公子救了你。”
沈涵瞥了眼杨呈安,这才敷衍地道了句:“多谢杨公子救命之恩。”
丫鬟将沈涵从地上搀起来时,碧梧见她无事,也离开此处去寻沈沅通禀这事了。
等碧梧走后,陆之旸亦携着官兵离开了沈涵的这处。
沈涵看着陆之旸远去的背影,心道陆之旸今年二十二岁,却还没被陆老太太许门亲事。
说到底陆之旸也是公府嫡子,人中龙凤。
父母既是都不许她再打陆之昀的心思,那她就退而求其次,嫁给这个对她有着好感,且同陆之昀有几分肖似的陆之旸好了。
沈涵再一想到,陆之旸并没有同陆家分家,等她嫁过去后,也是能住在镇国公府的院子里的。
沈沅千防万防,却是料不到她还能有另一种方式住进镇国公府里。
就算她做不了陆之昀的女人,那她也要膈应膈应沈沅,不能让她过得那么顺遂。
——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见画舫旁四下无船,王六的脑袋才终于探出了水面。
江卓将他拽到了船面上后,二人很快进了舱内,避着耳目谈起了话来。
江卓递给他一碗热汤,随即问道:“适才跳进去救人的那位公子,有没有发现你?”
王六摇首回道:“没发现,这点本事我还是有的。”
江卓命他在沈涵坠水后,便寻机拽着她的脚腕,让她直接沉底淹死,却没成想杨呈安颇识水性,竟还是将沈涵给救上来了。
陆之昀想将这事做得隐晦些。
其实就算沈涵死后,沈弘量将案情呈给了大理寺,也查不出什么实情来。
但他要杀的人毕竟是夫人的亲妹妹,这事还是得做得隐晦些。
江丰已经随着公爷和夫人登岸,去看乞巧节的灯会了,江卓却将双手交握置于身前,忖着此事的另一解决之策。
他想,还是不能让沈涵活过今夜,不然公爷肯定要怪罪他。
——
沈沅适才的画舫中就饮了一杯雪花酿,逛灯会时,又趁陆之昀不察,悄悄地饮了些商贩递给她尝的米酒。
她的酒量三杯就倒,偏还是个瘾大的。
等陆之昀发现沈沅醉了时,便见她眼底半醺,脚步也有些虚浮,连手中的花灯都提不住了。
陆之昀无奈地接过了她纤手的花灯,沉声问道:“你这是饮了多少的酒?”
沈沅却呵呵地笑了一声。
夜风微凉,美人儿穿的襦裙又有些单薄,陆之昀及时将她拢进了怀里,沈沅的周身也沁满了乌木和沉水香的松沉气息。
等进了马车后,她便乖顺地靠在了他的怀里。
陆之昀用修长的手臂圈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却听沈沅竟是喃喃地唤了声:“云先生……”
陆之昀蹙起了锋眉,并没有开口讲话。
一是怕沈沅佯醉诈他。
二也觉得,沈沅唤云先生的语气,也是颇显怪异。
音调极柔,亦似雨燕呢喃,同时又带着几分缱绻的意味。
倒像是,在唤爱人一样。
陆之昀的心中顿生疑窦时,沈沅又软声道:“官人……”
他低声道嗯。
沈沅接着道:“我今夜很开心,许久都未曾这么开心过了。”
陆之昀垂首看着怀中的妻子,眸底亦多了几丝温和。
“开心便好。”
“但是官人您不开心。”
陆之昀嗓音温淡道:“没有不开心。”
沈沅喃喃:“不要不开心。”
陆之昀用大手托护起了沈沅的后颈,亦倾身轻啄了下她微启的柔唇,回道:“好。”
——
沈涵既是落了水,自是没在乞巧夜集上多逛。
永安侯府的马车轮音辘辘的行在路上,沈涵的身上披了件丫鬟刚买的外氅,她正冷得瑟瑟发抖,却听车外,竟是倏地响起了骏马近乎凄厉的嘶鸣之音。
因一行人是抄僻路归的侯府,所以此道并无什么经行的车马。
沈涵的心中一惊,车夫的求饶声亦响彻了起来:“爷…求求您放过我们一命……”
“少废话,将你们身上值钱的玩意都拿出来!”
车夫哆哆嗦嗦地回道:“我…我没有钱,我们姑娘有钱……”
沈涵和丫鬟惊惧地面面相觑。
沈涵更是觉得,她今日怎么就这么倒霉,险些在湖里淹死不说,回府的路上,竟还遇上打劫的了!
可永安侯府所在的东城,治安一向良好,皇城脚下,很少会出这种恶劣的事件。
正觉纳闷时,那劫匪已然用长刀挑开了车帷,沈涵刚要推丫鬟先去挡刀,却听车外传来了一声厉喝:“放开车里的良民!”
沈涵心中悬着的石子落了地。
听外面的脚步声,来者不只一人。
那劫匪很快就跳下了马车,和附近巡逻的官兵扭打成团,刀剑厮磨的锐音让人不寒而栗。
沈涵这时终于敢去掀开车帷,察看一番外面的状况,可适才的那名劫匪竟是轻功了得,翻墙跑了。
其中的两名官兵立即追了上去,余下的两名官兵则询问了车夫几句,想从他的口中获得那名劫匪的更多信息。
沈涵却唤住了其中的一名官兵,客气地询问道:“官爷,敢问您们是不是陆指挥使的手下啊?”
回话的官兵忖了片刻,他们这些小小的官兵,是不会有机会经常见到陆之旸的。
可陆之旸却然管理着这京师东、西、南、北、中这五城的兵马司,所以他们也自然算是陆指挥使的手下。
思及此,官兵点了点头。
沈涵脱险后,心中又蓦地冉起了雀跃。
看来陆之旸还特意派官兵护送她回府,他是真的很在乎她呢。
一旁的丫鬟看着自家小姐的唇角竟还涌起了笑意,自是颇觉古怪。
这差点就要死了,小姐她怎么还笑上了呢?
*
归侯府后。
沈涵这一日,竟在鬼门关处徘徊了两次。沈弘量在得知此事后,便亲自来了趟沈涵的院子里。
沈涵亦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沈弘量讲述了一遍,沈弘量越听,越觉恶寒。
他在官场多年,对事情的敏锐度是有的。
沈涵今日发生的事,绝非巧合,而是有人想让她死,故意设置地种种巧合。
多亏沈涵命大,这才接连逃脱了两次。
却说在京师能布这么大一局的人,也就只有那位了。
再一想起陆之昀在公府对沈涵的厌恶态度,沈弘量面色陡变,立即对沈涵叮嘱道:“涵姐儿,你听好了,从今儿个开始,你就好好地待在府里,往后千万不要去招惹你长姐,连句话都不要再同她说了。若是见到了她,你也要主动避开她。”
见沈涵欲言又止,沈弘量又添了句:“至于那位爷,你就更别去招惹了。”
沈涵自是不懂父亲的心思,探寻似的问道:“但是…我和杨呈安的婚事还未被定下来,陆家的七爷并未成婚,他好似对女儿有……”
“陆老七也不行!”
沈弘量厉声打断了沈涵的话。
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蠢货?
命都要丢了,还想着往陆家人的跟前凑!
沈涵怯怯地噤住了声。
她觉沈弘量无外乎就是嫌同陆家提亲麻烦。
当时沈沅勾搭陆之昀时,不就是用了各种各样的下作手段吗。
眼下陆之旸对她还有些好感,她略使些伎俩,他还不上赶着来侯府提亲吗?
——
沈沅病好之后,见梅花书院在副掌院和其余侍读的管理下,院风清正,生员们亦很刻苦治学,也放心了许多。
等打理完书院近来的账目,又和林编修谈了谈生员们的课业后,时已至申时。
江丰却一脸赧色地进室,同沈沅禀道:“夫人…书院来了几位贵客,都是您认识的,现下都在斋室等您。”
沈沅猜测着那些贵客的身份,等到了斋室外后,却见来者竟是高夫人和乔夫人,她们竟还将自己年幼的儿子牵了过来。
沈沅顿觉羞惭,刚想着同两位夫人解释瞒着她们开书院的理由,两位夫人却命丫鬟递了她束脩。
高夫人笑意吟吟地道:“往后啊,我们家的颖哥儿和励哥儿,可就要拜托沈掌院了。”
乔夫人的次子乔明轩也被她推到了沈沅的面前,廖哥儿同乔明轩是认识的,两个孩童的视线触及到了一处,还彼此笑了一下。
沈沅的心中极过意不去,便推拒道:“妹妹哪儿能收姐姐们的束脩呢,这些钱财我不能要。”
乔夫人暧了一声,劝道:“这哪儿成,一码归一码。”
沈沅不好再推拒,便让碧梧去泡了些茶水,又让江丰领着几个孩子去斋室外玩耍,她则同两位夫人聊叙了些家常。
高夫人提起了陆之旸,对沈沅询问道:“对了,你家老七有看上的女子吗?他这年岁也不小了,怎么还不见着许亲呢?”
陆之旸啊。
沈沅温柔一笑,亦下意识地瞥了眼一旁恭顺站着的碧梧。
说来陆之旸将陆老太太属意的世家小姐都给推拒了,一领了俸禄,就次次拿着去年中秋宴对不住她的名头,往她的院子里送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