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咕咚”一声清晰的吞咽声:“老婆子,你、你先回房。”
“老头子……”
“你先去后头!”咚咚两声,似有拐杖跺了两下地。随后又是一声“吱呀”,屋内恢复寂静。
红线在外面听得一头雾水,好一阵莫名其妙。
方才他们对话间分明已是将她当作鬼了的,如此,这老爷子该同老妇人一齐躲进屋里才对,怎的自己还留在了厅堂?莫不是他还想看看她这只鬼长得什么样?
正当红线奇怪着,她怀里的小瞎子哭喊声陡然一阵拔高,一抹黑影从红线眼角余光倏忽飞掠而过,阴森的凉气激的红线寒毛直竖。她厉目瞥向院侧一角,指尖燃起法术灵光,喝道:“谁!”
冷风刮过,矮篱笆下几只老母鸡抱团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盯着红线,而篱笆院外的林子中,树叶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黑洞洞的似一个食人的巨口。
红线紧了紧怀中的襁褓,指尖换上了细小的灼灵术,捻指一弹,射向树林,“噗”的一声沉闷响声,似撞上了什么东西。
红线正准备前去查探,瞧瞧是个什么东西,不想身侧倏忽“砰”的一声巨响,方才还紧闭不开的屋门此刻骤然大开,一道乌黑黑的棍子猛地朝她面门袭来!
红线反应不及,抬手挡下,“砰”一声闷击,推开门的老爷子高持拐杖,猛一下砸上了红线的手臂。
“唔……”红线一声闷哼,这条手臂恰还是被小瞎子娘划伤的那只。
红线僵硬地转头看向一脸震惊恐惧的老爷子,又看了看正压在自己伤口上乌黑拐杖,上头明晃晃包着一圈黄纸,有点眼熟。但她此刻没心思去想,忍痛憋气颤抖地咬紧唇,却抵不过这巨大的痛楚,不过片刻,她双眼便霎时包上了两包泪,随后啪嗒啪嗒掉个不停:“你、你打我做什么?”
老爷子的目光将红线打量一圈,见她无恙,手一颤后,便佝偻着身子退开两步,费力地挪开压在红线手臂上的那根拐杖。
然而却因年迈,动作不便,挪拐杖时太过费劲,以致带动拐杖上头的雕饰,在红线伤口上狠磨了两下,搅得红线一阵痛呼,双眼下的泪水淌得更快了。
“姑娘……”老爷子确认了红线不是女鬼。
不想屋内一阵响动过后,老妇人颤抖地拿着一柄扫把蹒跚走了出来,摇摇晃晃拦在了老爷子身前,冲红线挥舞:“鬼,女鬼,走开!”
红线再不想同他们强调什么仙什么鬼了,一个人慢慢拉开自己的袖子,边抱着小瞎子,边淌着泪,边委委屈屈地冲自己的伤口呼着热气。
她仙力低微,使不出什么传说中的生死人、肉白骨之法,做不到时间回溯将自己伤口合拢复原,也没从天宫带下什么灵丹妙药,只得借以灵气暂时压制伤痛,等其慢慢愈合。
可没想到老爷子一出来,不由分说当头砸了她一棍子,不凑巧她抬去挡的这只手又正是那只受伤的,一下子伤口崩开,疼死她了。
红线愈想愈心酸,愈想愈委屈,愈想愈觉得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痛非常,眼泪哗哗淌个不停,砸到怀里小瞎子的脸上,小瞎子也跟着她愈哭愈可怜。
对面那双老夫妇见状手足无措,一大人一小孩在他们面前哭得凄惨,他们不知该如何是好。静默听着哭声半晌,老妇人按捺不住,颤声开口:“鬼、鬼姑娘,婆子晓得你死得冤,莫哭了,带着娃儿远远走开吧,莫要再来村子里害人了。”
红线睁着一双泪眼抬头望她,瘪着嘴,疼得难受,她的声音即含糊又委屈,不解道:“我死得冤?”
老妇人见她如此,正待开口,不想老爷子一把将她拦下,道:“老婆子。”
他看了一眼跟前的双双哭得凄惨的红线和小瞎子,极尴尬道:“你瞧错了,人家姑娘还是个活人,不是冤死鬼。”
红线望着眼前面色复杂的两人,眨巴眨巴眼睛,两串泪珠自发断了线砸下,湿了小瞎子一角襁褓。
便是此时,她忽而想起自己方才射向林子里仿似撞到了什么的灼灵术,犹豫须臾,终于问道:“你们村子,莫不是闹鬼?”
原来,自小太子言烨那一世过后,凡间又不知过了几许年,皇权势力渐微,江湖势力突飞猛进,而江湖驳杂、人心各异,都想趁乱世分得一杯羹,才导致天下混乱,分出了黑白两道。
虽说一黑一白,却也并非一“黑”一“白”,此间早已善恶不分,只分敌我,顺我便昌,逆我便亡。江湖纷乱四起,死伤无数,几年下来,凡间冤魂积累增多,无所归又没有及时等来黄泉的引魂鬼差,便只能在外漂泊,吸纳了许多怨气,成了恶鬼,将本就不安宁的凡间扰得更乱了一些。
红线今夜选的落脚村子,偏靠深山,阴气旺盛,更是容易滋养怨鬼,以致全村常年受其搅扰,弄得所有人都担惊受怕、杯弓蛇影,见到什么生人面孔,便觉其极可能是恶鬼。
而更不凑巧的是,红线恰是半夜来至,孤身一人抱着一名啼哭不止的娃儿,一身红衣的形象,可不就是民间话本里那些什么夜半来敲门的女鬼形容么?
红线听罢梗了一梗,拾起桌上倒好的一碗水饮下,却因水质涩口猛咳了两声,边咳边气道:“咳、咳……红衣便就是女鬼吗?!”
夫妇俩坐在桌对面不答,尴尬一阵,转而望向红线怀里还在低声哭泣的小瞎子:“小娃儿好生可怜,怎的还在哭,姑娘初初当娘吧,看娃儿该是饿了。”
“饿了?”红线连忙压下小瞎子颈下的襁褓,打量起来,见他面上糊了一层湿湿黏黏的鼻涕泪水,嫌恶一阵,然后转而望向老妇人,“婆婆家里头可有什么吃食?”
老妇人道:“只有一些隔了点时辰的面饼子。”说罢,她反应过来,“姑娘莫不是想要要喂娃儿吃食?”
红线点了点头:“婆婆可否给我几块面饼,我喂他吃下。”
老妇人闻言皱眉,将红线上下打量,蹒跚走上前来,轻手抱起红线怀里的小瞎子,前后晃着臂弯轻拍襁褓哄安静了,才同红线道:“姑娘不是这娃儿的娘?这般小的娃儿,牙还没长呢,怎么能吃面饼子?该喝奶水才是。”
奶水?
水行不行?
红线复杂地瞧了眼老妇人臂弯里的小瞎子,水应是不管饱的,可现下她同一双老夫妇三人,如何寻得到奶水?
红线好一阵为难:“婆婆,我的确不是他娘,他家遭逢大难,已无亲人了,我便将他捡来先养着,但是我从未养过孩子,不知其中路数,依现下情况,寻不到奶水,不知有什么替代之物可……”
然而还没待红线说完,老妇人掀开襁褓后,一声惊呼:“尿布都湿透了,你这姑娘,怎么带孩子如此糙,娃儿一路裹着一屁股湿布怎能不哭!”
尿布?
红线正疑惑着,却不想老妇人一掀开襁褓,一股恶臭便正好扑面而来,她顿时呼吸一窒。
而老妇人却不管她如何,急切之下,一手抱稳小瞎子,一手猛地拍向她肩头,催促道:“替代奶水,刚产子的牲畜奶水,或是米糊糊都可以。婆子家的院子里只养了几只鸡,没什么有奶水的牲畜,你便去厨房做一碗米糊糊给你家娃儿吧,婆子我去屋里给娃儿拿一些零散布片做一个尿布。”
红线屏着气,不慎被老妇人拍得身子一歪,猛又吸进几口恶臭,片刻间她仿似去了半条命。她听完老妇人的话,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二话不说立马开门出去,躲进了厨房。
而待她颤颤巍巍扶上灶台,深呼深吸了好几口干净的空气之后,倏忽想起沉剑山庄里小瞎子娘临死前的嘱托,转而悔得咬牙又切齿:“常州清陵敛剑阁是吧,得赶紧把小瞎子送过去!”
第32章 神者 一则生而为神,二则历劫为神,三……
然而, 米糊糊怎么做来着?
红线霎时收回了撑着灶台的手,后退两步,瞧着面前乌漆抹黑的一口大锅不知所措。
她可不会做什么凡间吃食啊!
不行, 小瞎子还饿着, 她得赶紧进去将婆婆换出来,让婆婆来做米糊糊。
虽是这样想, 但将将踏出半步, 红线又立刻顿住了脚。她忽而想起方才一身脏乱的小瞎子,又想到老妇人此刻正在帮小瞎子清理身子、做尿布,她若此时进去说自己不会做米糊糊,那是否老妇人转身去做米糊糊,从而将臭哄哄的小瞎子丢给她,要她做尿布?
顿时,红线又一阵嫌恶,陷入两难的境地。
吃的, 她不会做。
尿布, 她也不会做。
但相比较臭烘烘的小瞎子,还是这间整洁的厨房看起来更舒服些。
是以,红线捏着下巴绕着厨房,将灶台打量好半晌过后, 终是沉重地执起了灶上一柄大勺。
浓浓的黑烟呼啦啦随着烟囱汇入了黑夜,悄无声息。
少顷, 老妇人将小瞎子整理干净,裹上新尿布放到床榻上, 红线也恰踩着点,一个清洁术收拾好自己,端了一碗黑黑白白不知名的糊状物踏了进来。
她小心翼翼两手捏着碗沿, 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床前,伸头瞅了眼已恢复白嫩干净的小瞎子,长吁一口气:“此番多谢婆婆,婆婆这便去歇息吧,我来喂他。”
说罢,她便半遮半掩将自己手里的粗坯瓷碗搁到床边,用身体挡着,半遮半掩从碗里舀了一勺黑黑白白的糊,半遮半掩抖着手,心虚地往小瞎子的嘴边送。
便是这时,老妇人听见她的话,正准备退开身子,腾出些空隙好让她喂食,却不想回首不经意一瞥,就吓得心惊胆战、魂失了大半。
她一把推开贴上小瞎子唇边的那只勺,颤颤巍巍却十分迅速地将床上的小瞎子抱起来,抹掉小瞎子唇上沾染的黑糊后,便紧紧将他护在怀里,而后气愤地抬手,来回指着红线和榻上那碗黑黑白白、不似水又不似糊的玩意儿,斥道:“这是什么东西?!丫头你要将你家娃儿给毒死吗!”
不知是否老妇人惊吓过度,以致抱着襁褓用力过猛,小瞎子立刻难耐地低声哭起来,一声声猫叫般可怜的哭声夹杂着老妇人恐惧又胆颤的训斥,叫红线尴尬万分、如鲠在喉。
红线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那勺米糊,又抬眼瞧了瞧受惊的老妇人和她紧紧护在怀中的襁褓,哑了好半晌,终于艰难出声:“婆婆,其实这糊糊只是表面不大好看而已,实则……”她顿住,转着眼珠想了想后,昧着良心点头肯定道,“实则能入口果腹。”
老妇人听罢,视线在红线白嫩的双手间逡巡一圈,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紧绷的身子渐渐松缓,不再紧紧抱着襁褓,而是转手将小瞎子放回床榻,拉过一侧被子盖实,将小瞎子轻拍着哄安静后,便看向红线放在床边的那碗东西。
黑黑糊糊仿似刚从河边掺着水挖上来的一块淤泥。
老妇人不忍地侧过头,深深闭了闭眼:“是婆子错了,姑娘双手白净应是从未下过厨的。”
被看出来了。
红线被老妇人一副“这乱世怎么还有姑娘不会弄点吃食”的表情梗了一梗,随后便是一阵脸热。
她兀自镇定一会儿,厚着脸皮回道:“下过的,方才下过。”
老妇人一窒,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觉得红线许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娇养长大的,五指未沾阳春水,不识天下疾苦,于是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端起床边的那碗东西,又接过红线手里的勺子,由衷叹息一声:“罢了,姑娘留在屋里陪娃儿吧,这东西不能吃,婆子去再做一碗来。”
红线破天荒感到一阵羞愧,热着脸低声道了一句“谢”,便目送老妇人出了屋子。
羞愧感过后,她抿唇坐到榻边,伸指压下小瞎子一角襁褓,定定地瞧着他露出的小脸不语。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从沉剑山庄被屠,到她带着小瞎子四处躲黑衣人,再到进了这闹鬼的村子,一路颠簸令这点大的小瞎子饿了许久,又哭了许多回。此刻好容易安定下来,小瞎子沉睡过去,整张小脸捂在襁褓里红扑扑的,若不提方才厅堂里那一身脏臭,倒叫红线觉得他还是有几分可爱的。
瞧着小瞎子安静闭着眼呼呼熟睡的形容,红线没由来觉得神经一阵舒缓,轻声笑了笑,顺手抬指点了点小瞎子软乎乎的小脸。
红线一阵惊奇,直觉这绵绵软软的手感,好似比月老府门前的祥云还要软乎。
还好方才那勺米糊糊被老妇人拦下了,不然毒死了小瞎子,那便不好了。
红线着实好一阵庆幸和心虚,随后又忍不住轻戳小瞎子脸蛋,直到小瞎子被她戳地难耐嗫喏一声,她才悻悻收回手,再不敢扰他睡觉。
可不知怎么的,她瞧着小瞎子熟睡的模样,忽而忆起忘川河边黑裙女子的那句话,不禁眸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她红线虽常年呆在天宫,对世事知之甚少,但闲来无事时也曾去过天宫书库,借阅过几册带画的仙史图册。虽印象久远,但她仍还记得上面有关“神”的记载:
三界神者,一则生而为神,二则历劫为神,三则天道引而为神。
诸者虽为仙,但不同于天,天之大,笼万物,道之广,天下皆为其民,故从古至今,无人由三为神。
历劫为神者,严于己身,克己情,严己欲,便为神。乃仙升神之途。
生而为神者,由上古存至今,多掩于各界,因史料久远残缺,致其名不可考,其身不可考,其踪迹不可考。唯知天宫碧霄连云天上君珩神,及流经黄泉十八狱之忘川神。(下附著者手绘神君画像)
红线记得清楚,而后便是两幅人物画像,许是著者酒后兴起所绘,其上人物线条绘得碧波荡漾,都快及得上她那一殿杂乱的姻缘绳了,令她瞧了好久才将将辨认清楚。
头一副画里白云盖天,一男神君端雅立在云头,仙气浩渺又朦胧。
而紧接着下面的一副画里,却铺纸浓黑,著者用极凌乱的笔锋和线条将汹涌的忘川河里百万怨鬼绘得压抑又可怖,一身黑裙的女神君便立在水浪之上,纱裙翻飞间,她面上的黑纱不动如常,只露出的一双眼,轻佻又幽然,不似素白天宫上的仙者。
一黑一白两幅画,视感冲击强烈,红线端详研究了好些日子,连带着深深记住了这两位载于史册、生而为神的神君。
所以,依照她记忆中那副女神君的画像,和先前孟婆唤那女子的一声“忘川”来看,那黑裙女子必是这位女神君无疑了。而古时存下来的神,其本身本就“不可考”,还带着一些野史中神神幻幻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