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静悄悄的,徐祥伺候小太子喝完药,端着空碗告退出去。
“吱呀”一声,顺手带上了殿门。
小太子靠在床头静静看书,没过多久他翻过一页,顺道挪了挪自己身子,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诶,我说小太子。”寂静的殿内忽而响起一道女声,清脆的嗓音带着毫不遮掩的抱怨,却不见其人,“总归上回是姐姐我将你从太学捡回来的,怎么你一点感谢都没有,连瞧瞧小脚这丁点大的愿望,都不能满足?”
小太子目不斜视,眼里只有自己手中书页上的字:“感谢归感谢,男女之防仍是底线。”
红线忍了忍,骂道:“狼心狗肺!”
闻言,小太子没征兆地抬头瞥她一眼,令她反射性一颤:“好吧好吧,那你给我三文钱总行了吧。”
小太子不解:“三文?”
“嗯,对。”红线从腰上将那枚香玉扯下,递给他,“那天我出宫,也不晓得你们人间的规矩,吃了一碗面疙瘩后,店小二就拦着我要我付钱,还险些将这枚玉抢去抵债。好在姑娘我机灵,逃了出来,护住了你的玉。”
“喏,还你。”红线将手里的香玉向他那边递了递。
小太子忽见面前半空中浮出一枚白玉,却没见到递玉的人,愣了一愣,稍稍反应过后,他没接那枚玉,只一人一玉静静僵持,委实诡异。
红线疑惑:“你不要了?我干举着可是很累的。”
香玉泛着清幽幽的朦胧兰香,在他鼻尖缭绕,他淡淡移开视线,将目光挪回书页上:“不要了。”
红线忽然想起起他满室的琳琅,旋即释然,也不推拒,将香玉捞回,重新挂回腰间:“那我将它拿去抵债了。”
小太子倏忽抬头,惊的刚刚将玉挂好的红线手一抖,险些又将它扯下来:“不是你说不要的么?”
小太子:“孤说不要,可没说你能不要。”
红线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是,给我,我还不能扔?”
小太子撇开头不理她,半晌,空气中响起一声轻轻浅浅的“嗯”。
感情她就是临时储物袋?
红线梗了梗:“可我还身负三文巨债……”
“不急。”小太子将书翻过一页,“年后便是元宵,届时孤向父皇求道旨意,允孤出宫。”
“哦。”红线道,“可那与我何干?”
小太子抬眼瞪她:“孤去替你还债!”
*
宫外过年,最开心的是孩子,最忙碌的是大人。
而在宫内,倒是头回下凡的红线最为开心,小太子却忙得脱不开身,一整天没个歇,祭礼过后将将坐下,又被来传唤的小太监引去了晚宴。
晚宴过后,也不能离席,只能在席间干坐着,同众皇子公主一起,候着皇帝、皇后的压岁钱。
彼时红线正躲在小太子身边,趁人不备悄悄偷吃他碗里的糕点,听了一耳朵众孩童讨论的话题,便低头凑近他耳边,问道:“压岁钱是什么?”
小太子端正坐在桌前,抬手掸了掸因红线的靠近而落到他身上的糕点碎屑:“凡间习俗,长辈于除夕夜赐晚辈们压岁钱,用以镇压邪祟,祈福晚辈能平安度过一岁。”
闻言,红线囫囵两下吞下手中糕点,含糊道:“假的吧,凡间的钱还能镇压邪祟?”
她伸头瞅了瞅桌上那几碟糕,拍了拍小太子肩膀:“我要红色的那个。”
因红线这一拍,小太子干净的衣上又沾上几粒碎屑,他将碎屑拍下,倾身从桌上拿下一块红豆糕,在桌下递给她:“习俗而已,不过图个吉利。”
这时,小太子的动作引来皇帝注意,皇帝道:“莫不是方才晚宴不合太子口味,怎叫太子频繁吃了许多糕点?”
红线细细嚼着嘴里的红豆糕,偏头看小太子,看他准备如何回应。
小太子站起身朝皇帝行礼:“今日除夕,与父皇、母后、众兄妹同坐一堂,叫儿臣心悦,才不慎胃口大开,多吃了些。”
红线紧紧盯着他那张脸,琢磨了半晌,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心悦”二字。
皇帝笑道:“倒是父皇我的不是了,平日里也未多多开家宴,同你们这些小辈的一齐吃顿饭。”
小太子:“父皇平日政务繁忙,能得空好好休憩便已是极好,儿臣又怎敢奢求更多。”
皇帝盯了小太子半晌,倏忽笑开:“太子倒还真怪朕了。”
红线不慎吞猛了,一口红豆糕卡在喉头憋红了她一张脸,她使劲闭紧了嘴巴,没咳出半点声。
小太子怪皇帝?
她怎么什么都没听出来?
正当红线纳闷之时,另一个也没听出来的货急急从席间站出来:“父皇是儿臣们的父皇,父皇该多陪陪我们才是!”
——正是八皇子言瑾。
红线见他站出来,危险地眯紧了眼。
先前小太子一身狼狈被关在太学,就是这货一手促就。
容妃听到自家儿子没遮没拦的一句话,吓得坐都坐不稳了,训斥道:“瑾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坐回去!”
言瑾脾气里那股任性劲蹭蹭窜上来,他没注意自家母妃的表情,直接蹬着俩腿小跑到皇帝跟前跪下:“父皇,儿臣们平日都极想见见父皇的,可父皇只瞧得见朝政,瞧不见我们,便就是大皇兄……”
“父皇。”小太子突然出声打断,“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去守岁了。”
做皇帝的,敏感度只高不低,他一下子抓到言瑾话里的关键点:“你大皇兄怎么了?”
见皇帝的眼神莫名沉下去,言瑾就是再神经大条,也察觉出不对,他转而望向席间,见自家大哥的面色也是极不好后,便缩着脖子再不敢言语。
席间僵持了好一会儿,皇帝的面色愈发黑沉,跪在他身前的言瑾也小幅度颤抖起来。便就是这时,小太子走过去,同言瑾一齐跪在皇帝跟前:“八皇兄的确说得不错,父皇是儿臣们的父皇,儿臣自然都希望父皇能多陪陪我们。”
话落,席间寂静。
只听小太子又道:“但我们亦知,父皇更是这天下的皇帝,百姓比之我们,都更需要父皇。”
皇帝沉默,抿唇紧紧盯着小太子,不过须臾,他面上的压力蓦然一散,叹道:“太子虽年幼,但比你们这些做兄长的,倒更像是我皇家之子。”
“罢了,你们且都起来,我们去殿内守岁。”
红线叼着块糕看完了这场戏,着实不大懂他们皇宫里的路数,只慢悠悠飘到小太子身边,将他拉起来:“我说,这皇帝……哦不,你爹怎么这么奇怪?言瑾那小子有说错什么吗?不过是想要自家老爹多陪陪自己,怎么你爹一脸要吃人的模样?”
旁边的言瑾也被他大哥搀起来,面上依旧是一脸任性,他一把挣开言钰的手,恶狠狠冲小太子“哼”了一声,转身就跑了。
言钰手中一空,僵了僵,无奈地摇了摇头,同小太子道一声“谢”,便也跟着向殿内走去。
这时,小太子才转身看向那被众人簇拥的皇帝背影,淡淡道:“因为他是皇帝。”
——就如同他母亲是皇后一般。
红线低头瞅他,她看不懂小太子的神色,不过她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兜了一怀的零嘴儿,同他吱一声,就自己先回东宫了。
回到东宫,红线独自一人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便从小太子桌上随手捡了本书,抱着一怀的瓜果点心,蹭上了小太子的床。而瞧了没多久,她就觉得书上字句晕晕绕绕,令她眼皮沉重,很是想睡。
然而将睡未睡之际,殿门忽而“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丝门缝。
红线陡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小太子今夜守岁,应该回不来才是,这大半夜的,谁敢擅自进他的寝殿?
红线疑惑,抬眼向殿门那里看过去,只见一名陌生的小太监伸头往殿里探了探,确定四下无人后,矮身钻了进来,而后贼眉鼠眼将屋里打量一番,直直朝书案那里走去。
红线悄声跟过去。
没多久,那太监从怀里掏出一包粉末,偷偷摸摸往书案上摆的灯盏里倒进去,待倾倒干净,他又仔细将包粉末的纸皮叠好收进袖里,转身快步退出寝殿。
屋里再次恢复寂静,如无人来过一般。
红线好奇地朝灯盏里望了望,顺手捻出些许细白的粉末,然后凑近鼻子轻嗅。
寡淡无味。
这是个什么东西?
第11章 无红绳 “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去耍?”……
“不是什么好东西。”
新年第一天,在晨光破开云雾撒向大地时,小太子才迟迟归来,他听完红线一番描述,淡淡瞥了眼那只灯盏,如是说道。
正当红线想继续问时,他又带着莫名的神色瞅她,眉头微蹙:“今后不论他们往我东宫‘送’什么东西,你也莫要蠢得直接上手碰。”
他拎起身边的一方锦帕,向红线的方向扔过去,道:“擦干净。”
红线上前一步接住锦帕,听话地用帕子将手擦了擦。没过多久,她反应过来:“既然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还不叫人扔了它?”
小太子褪下外裳,躺上床:“有一便有二,与其打草惊蛇,不若瓮中捉鳖。”
他提了提胸前的被子,将自己裹紧,挪进床里侧:“孤先睡会儿,你莫扰孤……”尾音逐渐散去,鼻息也渐渐清浅,没过多久,已然睡熟。
见小太子睡得这样快,红线才想起他而今还是个孩子,彻夜未睡必然疲累,也就听话地没再出声打扰他,转身准备出去。
而将将踏出殿门,她蓦地止住脚步,抬头小心将四周打量一番。
此刻徐祥不在,小太子睡熟,殿外侍卫没有传召必不敢擅入太子寝殿,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可不是绝好的时机?
红线立马掉头进屋,跑到小太子床边。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捏住床尾被子一角,将云纹锦被缓缓拉起。
她心如擂鼓,目不转睛。
随着被子被拉起,下面渐渐露出了一抹玉白,一只圆润可爱的小小脚趾从里面露出来,似忽然感觉到寒冷,无意识地颤了颤后,缩进被子深处。
红线没敢再耽搁,一把掀开他下半床的被子,将小太子的两只小脚完全露了出来。
寝殿内虽昼夜不停燃烧炭火,但到底还是抵御不了多少寒冷,两只赤裸小脚接触到外界那刹那,便缩在了一起,同时,他被子下的小身子也动了动,渐渐弓起,在被下蜷成了一团。
红线捏着被角僵手停在空中好半晌,见他身子不再动弹,才慢慢将手里的被子折过去放下。而后,她便向小太子盖在右脚脚踝上的裤腿,伸出了魔爪。
红线勾起裤腿一角,掀开。
“诶,殿下身上的被子怎么只盖了一半?”此时徐祥正巧推门进屋,见到小太子床上的状况,纳闷走近。
红线被他惊到,手下一抖,柔软的布料落下,轻轻盖住了一只幼嫩脚踝。
徐祥走过来,整理好小太子身上的被子,然后走到寝殿中央,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就守在屋内,准备等到了时辰,再喊小太子起床去帝后那里参拜。
然而,不论现在徐祥走或是不走,红线都不在意了,她现在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脑子都是自己刚才在床上瞧见的那一幕。
小太子白嫩嫩的脚腕上空空荡荡,一点姻缘绳的影子都没有!
可她没瞧错脚啊!
上回是左脚,这回是右脚,怎么会两只脚上都没有姻缘绳?
虽只是百年前于月老府门前的偶然一瞥,但她确确实实在少君的脚踝上,看见了一根只系了一头的姻缘绳!
而且司命确确实实告诉她,少君此次投生凡间,就是这皇宫中的太子。既如此,小太子的身上为什么没有姻缘绳?
红线思前想后将这件事从头捋了捋,只觉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
约两个时辰后,宫里热闹起来,新年的气氛渐渐浓郁,徐祥看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隔着被子轻推小太子:“殿下,各殿的主子都准备好去陛下那拜见了,我们也该起来动身了。”
小太子眼皮动了动,挣扎着睡意慢慢转醒,被徐祥搀起身后,他靠在床头醒神,直到视线逐渐清明,才道:“那这便走吧。”
旋即掀开被子下床。
徐祥连忙将鞋给他穿好,伺候他换上新衣。
待锦衣小袍着上身,小太子的睡意终于散干净,临走前他吩咐徐祥:“将书案上那盏灯换掉,找只箱子锁起来。”
徐祥道了声“是”后,按小太子的话照办了,将那盏灯锁入侧殿的一只箱子里,做好这一切,两人一起出了东宫。
红线这回没跟过去,她顶着满脑门的疑问留在了东宫,兀自琢磨一整天,直到临近傍晚小太子快回来的时候,她才琢磨出一丝猜测。
首先,司命是绝不会骗她的。同为仙友万余载,她对司命还是那么些了解,以司命的脾气,他倒是宁可不说,也绝不会扯谎骗她。
其次,姻缘绳这东西,一旦缚上,便等于系住了魂魄,断断没有转世投生后消失一说。
所以,红线得出结论,定是因方才徐祥突然闯入,令她心慌眼抖,没将小太子的裤腿完全捋上去,没瞧见那根姻缘绳!
正是此时,在外面待了一天的小太子回到东宫。
他进屋后,摆手让徐祥退下,脱下裘衣,坐到床边,身旁不远处的被褥有一块凹陷。他道:“你今日没同我一起出去?”
红线挪了挪,被子上凹陷也跟着挪了挪:“左右不过是你们凡间的节日,我去做什么,吃没吃的,喝没喝的,叫我干站着看你们聊天?”
小太子从怀里取出一叠纸包,两指捏着油纸一点一点打开:“说到吃的,今日皇叔进宫拜年,倒是顺道给我们几个捎带了一些市井里的零嘴。”
待纸包全部敞开,一粒粒颜色各异的糖豆便映入红线眼中,各个圆润滑亮,看起来十分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