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耀轻哼一声:
“大龄单身男青年还挺有自知之明?”
郑旌告饶:
“打住!咱不说这个成不,在外头呢。说这菜。”
他避之唯恐不及地拿手电筒两头照照,咦了一声:
“这菜地有点名堂。我记得您院子里最早种的那茬菜,好像也没这里长得好。
这颗白菜比您家里种的要高出三四公分了,这边的韭菜也一样。难道是这块儿地好?”
郑旌脱下白手套,也捏了把土细细捻着,拿手电凑近照照,还放在鼻子底下嗅着,就差张嘴舔一口了。
陈光耀也不拦着他,还提醒他带些土回去化验看看。
解决人民的温饱问题是现如今工作的重中之重,任何有益于生产、能提高粮食产量的事情都值得加倍重视。
袁先生那边一直致力于杂交水稻的研究,工作十分艰难,可以说全国人民吃饱饭的重担都压在先生肩头,压力可想而知。
假如能帮先生找到破解工作困难的关键,哪怕仅仅是一点点启发,能为先生提供新的思路,那价值也是难以估量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找不到对的路子,帮先生试错也是好的,能少走弯路就是收获。
陈光耀的想法也是郑旌此刻心中所想,他甚至想得更多。
除了给这里的土壤取样送检,他还想对这地里的作物生长进行长期数据采集,方便调研。
简青桐回卧室插上门,拿出便携式加热器迅速烧开一壶水,同时换掉身上汗湿的衣裳。
洗澡是来不及了,她也只能尽量体面地待客,不叫汗味熏着客人。
沏好两杯热茶,她拿出几只头花摆在茶几上,下头垫着雪白的毛巾,打眼一看也有几分富贵气。
这次她又多拿出几只头饰,除了之前露过面的那两只头花,又加上一支三层纱堆叠而成的艳粉色黄心富贵牡丹,一支星河沙雕琢而成的簪子,还有一对景泰蓝蝶恋花发梳。
牡丹纱花是她上初一时手作课的作业。当时正流行一部古代宫廷剧,很是掀起一股复古风潮,街上随处可见打扮雅致的汉服小姐姐小哥哥,她也无法免俗地跟风了一把,做出这朵命名国色天香的发饰。
只可惜她做出来没胆子戴出去,只偷偷给老师交了作业。
后来被多嘴多舌的课代表发现,回来大肆取笑她闷骚,闹得她那段时间心情极度沉郁,甚至想请假不上学躲在家里。
这朵她倾注年少真挚情感的发饰也变了味儿,被她长久地压了箱底。
如今物是人非,再回首徒惹叹息,简青桐就不想再留着它发霉了。
送给愿意欣赏它的人也不错,也算物得其所。
那支星河沙的簪子是她初中毕业那一年做的,原本想送给这些年唯一跟她保持联系的表姐作为成年礼的。
可惜不小心被她撞见表姐在背后嘲笑她的场景。
当时她很遗憾地想着,表姐真不是个合格的绿茶,怎么就不能再谨慎一点呢?她其实愿意陪表姐演一辈子,那样就无所谓真情假意了。
于是这支簪子也没送出去。
现在回头再看这支簪子,简青桐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对这段塑料姐妹情的投入也不到位。
明明是要送给刚成年花季少女的礼物,她却避开鲜妍明媚的艳色,而选择了老气横秋的暗金星河沙,簪头也设计成祥云如意的样式。
虽说寓意吉祥看着也富贵,但整体造型而言太过于老成,说好听些是古色古香端庄典雅,往难听里说就是土气还显老,足足差了两辈的那种不合适。
简青桐反省一下自己,觉得当时应该换个年轻鲜艳有活力的样式的,比如清新绿茶?
至于最后那对发梳也有故事,它原本其实还该有一对配套的手镯。
说来话长。
高中时她疯狂迷恋一位作者太太,从新晋榜一直追到首金榜,一路看着太太起飞一本封神,小说也成功卖出版权。
她被太太笔下的故事迷得神魂颠倒,每天被太太的作话可爱到昏古七!
于是她怀着一颗迷妹的心,激情澎湃地设计出这套首饰,试图卖出姬情的小jiojio,梦想着展开一段最终奔现的绝美恋情。
她愿意为了太太变弯!只要太太愿意给她看看存稿箱~
结果发梳做好了,手镯才做到半只,突然爆出太太无滤镜无美颜无精修版真素颜图——
撕漫女太太居然是个中年油腻秃头大叔!
最过分的是,他明明很会化妆,还会伪音,可他就是不肯植发减肥,地中海啤酒肚真的太伤了。
年幼无知的简青桐没扛住,蠢蠢欲动的第一次暗恋无疾而终。
这对倾注她心血承载她美好愿望的发梳,也沦为她的黑历史,从此被束之高阁不见天日。
简青桐叹口气,觉得她这辈子再不相信爱情,其中有一半的责任要归咎于那位太太。
原本她有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恋爱的。
姬情也是爱情的呀。
可惜,世事难料。
简青桐触物伤情,缅怀下自己遥远的青葱时光,便收拾起情绪招待客人。
往事不可追,人要向前看。
“你们在看什么?”
久等不见客人进屋,简青桐走到门口,看看举着手电蹲在菜地里认真找什么的郑旌,不怎么正经地想,他不会是在逮蛐蛐吧?
郑旌包好手里的纸包,在上头记下记号,这才抬头看她:
“你这些菜是什么时候种的?”
简青桐飞快地眨眨眼,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
“不太记得了,等我回去找找记录。”
她其实有将自家试验田的事情传给上级知道的想法,但没想到契机来得这样快这样顺利。
幸好她早有准备。
“你早有准备?”
郑旌凑到首长身边,拿手电照着他手里的画夹,看着那一页页图文兼备的画纸,下意识问道。
陈光耀自妙趣横生的图画中抬头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简青桐没觉出不对,随意答道:
“原本只是想给孩子准备一份小礼物,就随手记录下来。”
她将唐骏与七娟的故事说一遍,又示范一下“动画”的妙处,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重点所在,记录作物生长情况仿佛只是顺手为之。
陈光耀跟郑旌对视一眼,完全没起疑,这大约真的只是无心插柳吧。
“你的记录很有价值。”
陈光耀先肯定一句,感兴趣地快速翻动画纸,让画动起来。
“你这个动画的点子也很不错,是受到电影胶片的启发?”
简青桐顺水推舟承认:
“是的,村里放电影的时候我去问过,印象很深刻,然后就突发奇想地借用到画本里,让您见笑了。”
陈光耀笑着将画夹递给郑旌,乐呵呵笑夸:
“又跟我这瞎谦虚,你这个想法很好,思维很灵活。这样一份礼物送出去,收到的人也会很满意的,你有心了。”
简青桐顺嘴提一句:
“是,唐骏他们都很喜欢。其实这‘动画’做起来不麻烦,只不过占了一个新奇,才显得讨巧。”
陈光耀笑点着她说:
“这还跟我玩上话术了,你自己明明已经想到要印制这种会动的画册,偏不挑明,非等着我来说破。
怎么着,我能自己想到这个主意显得很英明?我需要这点子功劳?瞎拍马屁。”
简青桐立马干笑否认:
“哪能呢,您看您又冤枉我。我明明想的是,印制一批带这种动画的高档笔记本,直接出口赚外汇,把外国小孩儿兜里的零花钱全部掏空。
做画册的话有点浪费,这可是您说的,别赖在我身上。”
陈光耀被逗得哈哈大笑,点着她摇头说:
“你这个小简哪,忒滑头!”
简青桐呵呵赔笑,暗松一口气。
在她面前的首长就像是个温和长者,自带气场那种。夜色虽然掩盖掉他身上几分威严,没有霸气侧漏的赶脚,但也绝称不上慈祥,却又很平易近人,很好沟通的样子。
那她以后就继续维持这个思维灵活还带点小滑头的憨大胆人设吧,反正人首长表现出来的是乐见她这样。
郑旌合上画夹扭头看看俩人,总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艾晴柔也特别会哄长辈开心。
怎么又想起那女人来了。
简青桐跟她不一样。
简青桐就像是乡野里散漫生长的野草。
而艾晴柔却是攀绕男人而生的菟丝花,还是温室里精心培养的那种,这辈子都不可能亲自下地种菜。
她甚至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不愿意照顾!
陈光耀敏锐看过来一眼,温声打断外甥今夜频频的走神:
“小京啊,你觉得小简这个印制高档笔记本的点子怎么样,能不能出口创外汇?”
郑旌迅速回神,微一抿唇后开口:
“可以一试。”
陈光耀不动声色地说:
“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先在省城的印刷厂试试水,销量好的话就扩大生产,与京师那边的大厂谈下合作。”
郑旌应是。
陈光耀又转头交代简青桐:
“那这个设计画图的工作就先交给你了?能者多劳,辛苦你了。
我看,不如就叫你在宣传部挂个闲职,也不必每天过去坐班,就在家自由搞创作吧,哪头都得兼顾上,还要好好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简青桐简直意外之喜,忙不迭开口应下,生怕人反悔:
“服从组织安排,保证完成任务!”
陈光耀又哈哈一笑,指指郑旌手里的画夹,说:
“那这资料我先带回去了,复制一份再给你送回来,保证不耽误你送礼。
之后的记录也不要放松,事无巨细不厌其详,明白吗?”
“明白!”
简青桐啪地行个军礼,答得铿锵有力。
陈光耀满意点头:
“不错,有个当兵的样子。继续跟唐远征好好练练,日常出操训练我先给你免了,但年底考核你必须自己通过,我可不能再给你开后门了。”
简青桐知道他又误会了,也没澄清,讪讪笑说知道了,一定不给首长丢脸云云。
定好实验菜地的事情,简青桐再度邀请客人进屋喝茶,这次俩人没再拒绝。
“嗯?这就是你做的头花?巧夺天工!”
陈光耀一眼看见茶几上流光溢彩的头花,若有深意地扭头看简青桐一眼。
简青桐丝毫不虚,言笑晏晏:
“您过奖,没污了您的眼就好。您喝茶。”
陈光耀眯眼看着她讲究的奉茶姿势,从托盘里端起普通的白瓷茶杯,看一眼黄绿明亮茶汤里含苞欲放的茉莉花茶,凑近鼻底深嗅一口:
“窨得茉莉无上味,列作人间第一香,好手艺。”
他夸的是泡茶的手艺,却没夸泡茶的水和花茶。
只能说,她出色的茶艺弥补了花茶跟水的普通,成就了这杯能打八十分以上的好茶水。
“您谬赞,请用。”
简青桐客气一句,又端给郑旌一杯。
郑旌直接问出他舅没问出口的潜台词:
“你这泡茶的手艺跟谁学的?还有这个做头花制簪子,也不是一般社员能接触到的东西吧?”
简青桐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答:
“果然瞒不过你们。”
她故作犹豫,小声恳求:
“我跟你们说了,要帮我保密呀。
其实我偷偷在村里拜了个师傅,师傅是唱梅派青衣的,家里成分不太好,被下放到我们村。
师傅长得好看,一来就被无赖盲流子盯上了,总去骚扰欺负她。
我有一次饿得实在受不了,偷偷躲过看林子的,跑去村东头山林子里,想抠点草根揭点树皮哄哄肚皮,正好遇上了。”
她垂下眼,含糊其辞略过具体经过,直接说结果:
“我拿割草的镰刀吓唬走无赖,救下昏迷的师傅,然后我就跟着她本事了。
师傅身体不好,又怕连累我,一直不肯认我当徒弟,还不许我承认跟她有牵扯。直到她死,她都没喝上我敬的一杯拜师茶……”
简青桐这话里半真半假,套用了她从原主记忆里翻找出来的片段,又做了小小的艺术加工。
下放戏曲表演大家有,救人的事情也有,事后背地里偷摸去见人也不假;
只不过原主可没想去拜师学艺,而只是将对方简陋不堪的牛棚当成短暂的避风港,躲避家里永无止尽的打骂苛待。
她其实内心里也不想靠近这些下九流,但她实在无处可去;哪怕来这跟人无言对坐,她也甘之如饴。
简青桐敢拉这位出来当挡箭牌,一是因为对方已经病故几年,死无对证;
二则是想借用对方的出身经历,给她这些无师自通的手艺打个码,找个说得过去的来处;
这第三嘛,也是觉得原主算是受了人家的庇护,却一直避人如蛇蝎,其实挺伤人的。但人家却一直默默接纳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简青桐就想着,还人家一个师徒名分,日后逢年过节的也给供奉上香火,求个身后名和来世。
穿书后无神论越发动摇的简青桐,诚心想着。
郑旌跟陈光耀对视一眼,轻轻摇下头,又点点头。
之前对简青桐的调查资料里,并没有记录这一点。
是她们隐藏得太好了吧,村里其他人完全不知道她们的关系。
不过只要有这个人,那么查起来也不难。
唯一叫他疑心的是,那个被她拿镰刀吓跑的无赖,最后怎么了。
无赖居然肯就此偃旗息鼓,没有再去寻仇,更没声张?这不合乎情理。
郑旌在心里记下这一点,回头叫人详细查一查,希望不会查出什么令人扼腕的隐情。
不过瞧她坦言相告的模样,大抵与她无甚关系的吧?
“节哀。”
郑旌出言安慰,呷一口茶,垂眸认真打量这几支各具特色的发饰,不禁遥想那位已逝大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