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的心紧紧沉下,难不成是天花,都说小儿难养活,一大半得死在这上头——熬过去的无病无灾,熬不过的,便就此一命呜呼了。
张皇失措下,林夫人要着人传大夫,还要拿对牌去请宫中御医,一时间府中慌乱起来。
纪雨宁认真瞧了瞧,伸手道:“姐姐,让我看看。”
林夫人半信半疑把孩子递给她。
纪雨宁掀开衣裳的一角,细细辨认片刻,肯定的道:“不是天花,只是普通风疹,姐姐无须担心。”
她是出过花的,当初纪家为了尽快在京城扬名,还专门筹钱开了一间善堂,专门收治得痘疮的孩子,纪雨宁日日见着,当然熟悉不过。
天花无药可医,风疹却是小病,纪雨宁要来纸笔一挥而就,道:“这个是我家祖上传下的偏方,按方抓药,每日浸浴,两三天就能消去。”
正好林家隔壁就有间药馆,林夫人遂让人照方子拿药,一通忙乱之后,婢女喜孜孜过来,“小公子泡完澡就不痒了,奴婢已服侍他睡下。”
林夫人松口气,看向纪雨宁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柔和的感激,“还是你懂得多。”
纪雨宁笑道:“不过平时爱看些杂书罢了,算不得什么本事。”
又叮嘱道:“荣儿痒的时候可千万别叫他挠,只用棉布蘸着涂些艾叶薄荷汁子就是了,男孩子虽不怕留疤,损伤肌肤总归不美。”
林夫人听到这里已然笑起来,“亏得你没儿子,否则,恐怕比姑娘家养得还精细呢。”
语毕方晓得失言,纪雨宁专程来向她示好的,她做什么要戳人家痛脚?
眼看纪雨宁捧着茶水慢慢饮着,仿佛生怕叫人看到她眼角泪痕,林夫人终是激起一腔义愤,“你放心,若真闹到那日,我必定站在你这边便是。”
至于会不会得罪丈夫她也管不了了——若林辉竟糊涂到跟人渣共情,那这种丈夫也不值得留恋。
纪雨宁这才莞尔,郑重施礼,“多谢姐姐。”
两人闲聊间,门上奴仆过来传话,“夫人前日订的一批新米到了。”
林夫人便笑着挽起纪雨宁的手,“都说头茬的玉田米最香,你也随我过来瞧瞧,若好,便带些回去。”
纪雨宁心说就李家那帮人,给他们吃陈米都嫌糟蹋,还用得着这些?不过碍着情面,还是随林夫人看个新鲜。
不像李家骤然发达有些暴发户气息,林家历代官宦,最是讲究体统,连米缸都是家里先腾空了送到店里,不用外头陶器,免得沾染浊杂气味。
纪雨宁看时,不是京中常见的碧粳米,而是微微带些粉红色,刚刚绽开的花苞一般,颜色倒是好看。
那店伙正侃侃而谈,“……这种是新出的胭脂米,清香扑鼻不说,食之还能延年益寿,滋补养颜,恰如——恰如这位夫人般婀娜多姿,美不胜收。”
大抵本来想夸林夫人,可见到纪雨宁过来,便改了口。
纪雨宁心道这也是个傻子,要做生意不该瞄准东家,恭维她做甚?她又不买这家的米。
随意抬头,两人四目相对,却俱怔住。
林夫人倒不是个气量狭窄的,她怀林荣的时候便不年轻,如今早过了花信之期,也无谓与一群小姑娘争奇斗艳。
何况在纪雨宁这样的美貌面前,无人能与她相较半分——可惜嫁杏太早,名花有主了。
林夫人便笑道:“小三子,回去告诉你们老板,这回的米我很喜欢,若吃着好,回头还用你们的。”
一面情绪高昂的指挥小厮们将米缸抬进去,准备尝尝新做的胭脂米粥——到她这个年岁,也只有吃食能勾起兴致了。
这厢楚珩立在廊下,擦了把额上汗滴,斗胆道:“能否向夫人讨杯水喝?”
纪雨宁准备唤东道主,然而楚珩却目光灼灼盯着她手里的茶盏,“夫人若不介意,就把这杯给了在下吧。”
纪雨宁诧道:“但这是残茶。”
楚珩舔了舔干渴唇角,“无妨,能得解暑则可。”
纪雨宁猜想他不想麻烦林家——这人还真挺有脾气——便晃了晃手中杯盏,将剩余的递过去。
楚珩将茶水一饮而尽,脸上恢复了些许红润,“多谢夫人。”
纪雨宁心想这读书人也是奇怪,多干了两天苦力活,气色反而更好了,不由得笑道:“你不是在那家冰铺做事么,怎的又换了雇主?还是两边奔波?”
这人看起来挺清高的,做起事怎么像钻进钱眼子里?
楚珩无奈道:“世道艰难,谁会嫌钱多呢?”
纪雨宁这才留意到他衣上的补丁,应该是昨日勾烂了,赶紧缝补上去——针脚歪歪扭扭看着不成模样。
尤其他一副俊美的身架子,做这样打扮,看去便更不伦不类了。
纪雨宁有点好笑,若是自家亲戚,她必定得替对方拆了重缝,可她与这位楚三郎不过萍水相识,自然不宜作此亲热举动。
忽然想起自己答应替他置衣,纪雨宁抿了抿唇,说道:“你哪日有空,就到李家角门上来吧,让小厮递个口信,我让玉珠儿带你去布庄。”
就算以劳力为生,也不能不讲究体面,何况过几月还得赴乡试。
其实纪雨宁自己的绣工便挺好,问明了尺码让她来做也使得,可一来两人够不上交情,贸贸然为外男做衣裳,没的叫人说三道四;二来,此人出身贫窘,穿上太精美的衣料反而不妥,易遭贼人惦记,也容易引来麻烦。
纪雨宁也不过见他可怜,几次三番相见也算有缘,稍稍帮他一把罢了。
楚珩忙答应下来,又有些踌躇,“若他们不肯通传……”
其实他本来想邀纪雨宁与他同去的,可又实在说不出口——会不会太孟浪了点?
只能稍稍予以暗示。
纪雨宁笑道:“放心,我在李家这点威望还是有的,你只管来便是。”
她观此人倒像个可造之材,来日若真蟾宫折桂,也不失为一条纽带——想靠他扳倒李肃是太遥远了点,但,为什么不试试呢?
无意间又瞥了他一眼。
这在楚珩看来便是好感上升的标志,按捺住激动心绪,板着脸目送纪雨宁回屋。
他自己则准备回静园去,至于米店那儿,让郭胜摆平就行了——白送了一趟货,还能得银子,换谁谁不乐意?
楚珩步履轻快,恰好与回府的林大人擦肩而过。林辉揉揉眼眶,下意识地驻足,他没看错吧,那位仿佛是陛下?
陛下怎可能到他家中来呢!
第8章 . 询问 她倒想瞧瞧,皇帝见到这个意外的……
林辉其实并未正式面圣过,只在大朝会上远远地望见过一次,还是借着蔡国公的关系——那一眼的丰仪已足以令人惊叹,久久不忘。
适才所见那人五官轮廓与印象中十分相似,可比之大朝会上的肃穆,显得十分亲切,活泼。再说,陛下纵使微服出巡,又怎可能穿着破衣烂衫到处瞎逛呢?
林辉心中半信半疑,进屋之后便召见夫人,“今日可有稀客来过?”
林夫人诧道:“你如何得知?”
接着就把纪雨宁唤出来,满以为丈夫会为此女的美丽所倾倒,哪知林辉脸上呈现的并非欢喜,而是失望。
林夫人不由得好笑,就算怕自己吃醋,也不用故意装得一本正经的,唬谁呢?
她介绍起好友来却毫不含糊,“这位是李成甫的嫡妻纪氏。”
林辉这才打着哈哈,“久仰久仰。”
两人简单寒暄一番,纪雨宁不便久留,叮嘱林夫人好好看顾林荣的风疹,便翩然而去。
林辉见此女风姿绰约,言谈楚楚,眼皮不由得一跳——难道陛下乔装改扮是为了这位臣妻?不,不,那也太荒谬了。
林夫人见相公出神,微微不悦,捶了捶他胸口,嗔道:“人都走了,还看?”
林辉忙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
似他这把年岁,美人早无法激起心中波澜,不过,方才所见当真是陛下么?又与这纪夫人有何关系?
林夫人不知内情,只轻嗤一声,“谅你有贼心没贼胆。”
况且,就算林辉真个有意,纪雨宁也看不上他——似这般天姿国色,哪是俗人配拥有的?
兴许只有真龙天子才降得住,不怕折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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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雨宁回到家中,李肃倒是客气,问她与林夫人相处得好不好,可有见过林辉?
纪雨宁知道他还惦记着那桩差事,当下冷冷道:“我一介妇人,怎好与外男言谈甚欢?略坐坐便走了。”
反正绝口不提要官的话。
李肃急道:“他也没留你?”
怎么,还指望她以美色相诱达成目的么?纪雨宁冷笑:“大人您真的很奇怪,有什么话自个儿去说便是了,我一介商女,又不通文翰,见了达官贵人站都站不稳,能帮上什么忙?再说,不是您时常教导女子该以贞静为先,怎么,这时候又顾不得德容言功了?”
李肃被她一顿排揎,老脸微红,“我不过白说两句,就惹来你一片宏论,罢了,罢了,以后不提此事就是了。”
纪雨宁辞色这才缓和了些,又把林家捎来的那袋胭脂米扔在桌上,“林夫人慈善,赠我这些,大人你留着熬米粥解酒吧。”
并不提自己帮林荣看了风疹的事。
其实只是答谢,可在李肃看来便是林家接纳了自己的投诚——原来纪雨宁还挺有用处的么,倒是自己错怪她了。
李肃捧着那袋米像捧着金子,当天便送进厨房烹饪享用,却不知他是否在临清住惯了,不适应京城的水土,一大碗新米下肚,居然腹泻起来,半宿跑了七八趟茅房,本就暗沉的脸色更显蜡黄,生生老了十岁。
不得已,只好请了两天假在家养病。
纪雨宁暗骂真是山猪吃不得细糠,看着李肃受罪,她心中固然畅快,可也提防着他要这要那支使自己——她可没耐心伺候!
这日门上小厮过来传话,说有个衣着简朴的读书人找,纪雨宁便料到是楚三郎,本来因着避嫌,只打算让玉珠儿应付的,可李肃不间断地号丧,她腻烦得很,素性也出去躲躲清净——没见过这样软弱的男人,一点小病便哼哼唧唧,亏得阮眉挺着个大肚子帮他说书解闷。
楚珩正在门外踌躇,他并不缺衣裳,当然也不必为了制衣跟玉珠儿单独出去,但,该怎么说服纪雨宁一齐到铺子里去呢?
正好他也想打听纪雨宁的尺寸——虽然还没正式俘获美人芳心,可凤冠霞帔总得提前赶制出来,免得临时措手不及。
早知道跟铺子里通个气就好了,但是那样容易暴露身份,反增隐患。
直至主仆俩悄然露面,楚珩脸上便展露出纯然的欢喜,规规矩矩负手立到一边,“夫人安好。”
纪雨宁没有错过他热烈的目光,少年人的心性还真是掩盖不住——这倒令她微微自得,太久的压抑,早让她忘了男女间的欣赏是何滋味。
当然他们是不合适的,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但,何妨在这一刻抛却身份拘束?只当遇见知己,尽情畅谈。
纪雨宁微微一笑,“正好我到铺子里有事,便随你走这一遭。”
楚珩求之不得,懊悔没把郭胜带来——有他绊住玉珠儿,说起话来便更方便了。
不过为了纪雨宁的名声着想,谨慎点也好。
楚珩便做了个开路的手势,“夫人请移步。”
仿佛很乐意充当赶路的车把式。
这人还挺幽默,也不摆架子。纪雨宁笑道:“用不着备车,那间铺子还挺近的,一去一回费不了多少工夫。”
楚珩在乎路程吗?他巴不得远一点,再远一点,好给两人多多时间相处。
不过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太明目张胆就该把人吓跑了。楚珩只矜持颔首,“悉听夫人尊便。”
其时尚早,纪雨宁料定他没吃早饭过来,便让玉珠儿去厨房拿两个粘豆包,“你也尝尝外头的手艺,可有宫中好?”
楚珩一惊,心想莫不是被发现了?旋见对方态度坦然,方忆起自己先前暗示过是没落藩王子弟——算宫廷中人也不错。
楚珩细嚼了嚼,“甘甜而不涩口,稠密又不滞重,确实滋味不错,但不知是否面粉的关系,弹牙程度比起御膳还是要差些。”
纪雨宁颔首,“阁下好见识。”
玉珠儿口快,“这是我家夫人亲自做的。”
楚珩:“……”
急忙化贬低为恭维,“其实宫里的点心也不怎么样,这个还更爽口,我久未见宫中风物,记忆有些参差罢了。”
纪雨宁笑道:“无妨,你说的也没错。”
做这粘豆包的面粉并非上佳——老太太从来就小气,认为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先前李肃外放的日子,老太太恨不得一分钱掰做两半花,口口声声说为儿子减轻负担,结果连绵白糖都不许买,盐也只用粗盐,精白面就更不可能了。
还是李肃回来家里的水平再上调了些,不过面粉仍是之前剩下的——老太太的意思,总得用完了才肯置新的。
楚珩听她笑着道来这些委屈,一颗心早就揪做团,试探道:“既如此,夫人可有想过分府别居呢?”
纪雨宁睨他一眼,虽然早就有和离的打算,可对方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贸贸然将计划告知与他,谁知道会否引来麻烦?
她只淡然一笑,兀自岔开话题,“瞧瞧,你脸上沾了些什么?”
楚珩一脸懵逼,随手往颊边抹去,指腹通红一片,却原来是深色的豆沙馅,乍一看还跟染了胭脂似的。
窘得白皙脸庞沁出天然血色,待要掏汗巾子揩拭,又怕把衣裳弄脏,摊着手进退维谷。
还说不是书呆子?纪雨宁摇摇头,径自把一方手帕递去,道:“擦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