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瞻稍点下巴,似乎半点不意外,将炕几的银釭挪开些许,“皇上召你进京,你见到皇上了吗?”
“那倒还没有,只叫弟写了宁波的情况,又被北镇抚司叫去询问了些关于苗全通寇的事情。”
“好,那我现在告诉你皇上为什么调你进京。”陆瞻笑笑,眼中渐渐聚来一片壮阔波澜,“当初皇上对你殿试时的策论十分欣赏,加之我在苏州呈疏举荐你,皇上预备用你。你还记得在苏州时,你曾对我说起过的话吗?”
方文濡颦额一瞬,抬眉起来,“是祖制之弊?”
“是,皇上同我筹划多年的土地变法,需要你这样一位农户出身的官员来谋制条例。你出身贫苦,了解百姓饥寒,更了解农户之艰,又有一身肝胆,处事尚且圆滑周到,推行新制,你是身先士卒的不二人选。皇上召你进京却不见,是在等我的案子了结,以沈家为百官番外之警醒,好使新制能顺利推行。你不要急,安心在京中呆一段日子,会有你出头之日。”
一番惊天之言,唬得方文濡脑袋上又浮起汗来,陆瞻窥见,轻挑眉梢,“怎么,你怕了?”
“倒不是怕,”方文濡垂目一笑,捏着袖将汗蘸一蘸,“只是没想到,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官,能得皇上与督公如此看重,就怕,担不起大任,辜负了皇上与兄之恩德。”
陆瞻漠漠睐眼,片刻后一声长吁,“何必妄自菲薄?你当初殿试上写下那篇策论,不就是等着有伯乐赏识吗?”
些微讪笑后,方文濡问起沈家一事,陆瞻知无不言,缕述綦详中,蜡烛灺了小半。
方文濡蹙额半晌,昏黄的光照着一脸的困顿,“那兄这一路岂不是九死一生?这位窦大人既然与沈家勾结,又为何迟迟拖延?”
“他在等你来。”陆瞻闷声一笑,笑意一闪即逝,“你今日来了,他便不会杀我了。他信不过沈从之,也信不过我,只信圣意,你来,我知道是圣意,他也知道。能和皇上贴心,就比和任何人贴心要紧。”
“可他将兄凌虐至此,如何开罪?”
“要开罪还不简单?他可以说是受沈家压迫,却又顾及王法正义,迟迟未杀我。”
“那动用私刑……”甫讲半句,方文濡自行截了话,将紧扣的眉心渐松开,垂下头自呢自喃,“律法有书,凡非理在禁凌虐殴伤罪囚者,以凡斗伤论,不过杖几十。”
陆瞻凝目朝照不光的屋角望去,模糊的案椅成影,一切囫囵不清,“窦初是武官,熟读兵法,十分懂得‘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道理。只要合了皇上的心意,按律他不过稍受惩处,或可以反咬沈从之,得了圣心,往后前程比拜我或是拜沈家更为通达。”
“真是个小人!”
“小人有用,也是大材。不必愤而不平,你带来的人留在这里,你去外头找找云禾与芷秋,只怕她们会遇上沈从之派来的亲卫,找到她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回京。”
“那弟先告辞了。”
方文濡作揖而去,前脚走,后脚窦初便推门而入,拖了根杌凳坐在陆瞻面前,面上是若有还无的得意。
一场缄默后,到底还是窦初先开口,“置之死地而后生,看来不单窦某懂兵法,督公也懂。”
“惭愧,”陆瞻微微颔首,抬眼间,山雨欲来,“我当初举荐窦大人,就是看重了窦大人是位聪明人。”
“窦某也惭愧,不过是侥幸揣度出圣意。今日后,督公不用再受罪,窦某也能向皇上交差,双赢之局。不过,他日督公倘若因今朝所受之罪,想找窦某的麻烦的话,恐怕也难了。”
陆瞻亦笑,薄薄的眼皮似两片刀,“窦大人总说阉人如何如何,可你瞧,常人与阉人是一样的,大家也不过是逢迎圣意,御驾尊前讨些好处。窦大人回京后,入了皇上的眼,自然会有差事派给窦大人,陆某哪里还有机会找窦大人的麻烦?
半昏半暗的屋子里,窦初笑着颔首,仿佛是对从前屈尊降贵的报复,笑意恣意而张狂。
另一抹恣意张狂的笑颜则荡漾在云禾微醺的面上,人倚阑干,酒痕淹透,旖旎动人。芷秋闲坐一旁,翩然清姿,淡和月光,打着把芭蕉形纨扇,垂望楼下街市横灯,正是热闹时。
酒意醒得差不多,案上那姓朱的公子又捧着两盅清水上来,递与二人,“吃杯水醒醒酒,难为二位姑娘陪我们到此刻,我们都恨不得二位姑娘是本地人,好常得相见呢。”
案上一群男儿唱和了一番,芷秋抿唇笑笑,打着扇请他在美人靠上坐下,“散户艺人终归不好,等寻着了姊妹,自然还求着公子相公们去捧场,照顾照顾我们姊妹二人的生意。”
“好说好说。”
说话间,云禾跪在美人靠上,两个胳膊撑在栏杆上托腮,朝街下一指,“我说朱公子,你们济南府怎么这样热闹啊,入夜了街上还这么多人,还有不少姑娘小姐呢?这要在我们、我们宁波,姑娘小姐哪里能随意上街走动?”
那朱公子朝下窥一眼,翘起一条腿来,“姑娘小姐哪里能随意上街走动?今天是仲夏,我们这里有风俗要出门闹夏,因此她们都得父兄丈夫许可出门逛逛,你瞧那些花灯,倘或不是节庆,哪里这样热闹?”
“怪道这么热呢,原来今日仲夏。”
云禾丰靘妖娆,眼盯着楼下行人不住,倏见远处人群里朝望月楼这边挤来几个男人,趁着花灯一瞟,云禾心内骤惊,忙翻过来睇芷秋一眼。芷秋得了信,捉裙挨到她身边来,“怎么了?”
她附耳过去,语调犯了急,“楼下有几个人我认得!是沈从之的亲卫,平日帮他办一些私差的,他们寻过来了,八成是捉我的!姐,眼下如何是好?”
芷秋面色一变,朝栏下瞥一眼,果然见一群穿袍扎袖的年壮男人打对街过来,瞧着就像是练家子的。障扇一瞬,芷秋心窍动起来,去拽那位朱公子的衣袖,“烦请公子帮个忙!”
花前诗酒下,朱公子见她眼神凝重,不禁端正起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垂扇朝下一指,“公子瞧那几个人,原是宁波一位官家的家奴,平日里那官家总想着霸占我们姊妹,因此我们姊妹才逃到这里来投奔,没想到他们竟然追了来。求公子帮我们周旋片刻,容我姊妹由后门出去。”
几位公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有不平事,自然仗义出手,“强行霸占乐女,就算是官家也是有违律法的事情,况且我朝明令禁止官员狎妓,他们竟敢明目张胆追到这里来,简直目无王法!两位姑娘只管带着丫头走,我们这里应付他们!”
二人匆匆道了谢,拽着桃良骊珠下楼往后院踅出,刚跨过门槛,就听见几人在前头明目张胆地喧嚷着搜寻逃妾,说话儿声音渐近。芷秋忙拽着云禾往跑出巷口,流入街市里。
不想上头与众公子周旋不下的一位亲卫瞟眼在街市里望见云禾,猛地挥拳,将几位公子掀翻在地后就朝楼下跑,“快!她们往右边街上跑了!”
三五男子在后头紧追,四女捉裙在前头奔命地跑,芷秋眼瞧着要被追上,忙问云禾,“你那些信函藏好了吗?”
“藏是藏好了,就怕他们搜身!”
越往前越少人,只见两边铺面紧闭,灯影昏昏。芷秋一手捉裙一手拉着云禾,只顾往前跑。
顷刻那几人已在一丈之后了,云禾跑得气喘不定,看前头有条岔路,正要拐过去,陡见前路奔来一匹枣红骏马,还未瞧清什么人,先听见一声激昂地呼唤,勃发出一生的欢喜,“云禾!”
一声喊得人魂定,夜巷中人影寥寥,风由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水墨清香,云禾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仿佛要从胸口里扑出去,拥抱他、亲吻他,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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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
②貂珰:借指宦官。
▍作者有话说:
辗转一年,方大人云禾重逢了~ 感谢小可爱们的营养液和评论,爱你们!
第95章 前程如火(七) [VIP]
细风阵阵, 佩环摇影,这一个仲夏的夜,时光仿佛静止在一瞬间, 只有几家铺子前的灯笼曳动不停, 将清凉一缕一缕地迎送。
马背下来游郎, 一步步地捱近,可真当跟前, 方文濡又突兀地止步在三尺之外。欠了春情债,哪得诗可卖?他怕她怪罪, 不敢上前,只好岑寂地望着她。
风露沾满绣罗鞋, 云禾像是脚下坠着个千斤重的什么,亦使她不能往前,不近不远地与他相对。他们分别太久了,比远去的春天与来年的春天之间相隔更长光景。
他与她想象中总是有些不一样了,譬如他下巴一层淡淡的胡茬,像荒原里复苏的一片芳草。云禾偏着脸将他反复钻研, 渐渐地, 露与泪齐坠,吧嗒吧嗒坠在她浓艳的裙, 如火添油,令她像在绝境中焚烧的一缕烈焰。
一抹如烟的艳色催迫了方文濡的雄心壮志,他又启步走过去,带着愧色牵强地扯一下唇角, “我走得太久了, 你都不认得我了?”
云禾不说话, 眼睛滑过了恨、怨、愁……千般万种, 都是荧荧闪闪的眼泪,如银河绚烂。
可“追兵”哪管得这些离情别绪,为首一人站出来,先朝云禾见了礼,说话却不见客气,“七奶奶,跟我们回家吧。”
骤听“七奶奶”,方文濡一颗心抖了抖,来不及细问,挡在了云禾芷秋面前,“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小沈大人的亲卫,”那人朝云禾翻翻掌,笑意凛凛,“这位云禾姑娘是我们府上的七奶奶,前不久走失了,大人派我们追回。我们一路寻到济南,没成想,方大人,真是巧啊,竟然在这里也遇见您。”
方文濡听得一头雾水,回望云禾,云禾狠剜他一眼,忙两把将眼泪擦了,“什么狗屁‘七奶奶’,你这么爱伺候你们主子,你怎么不撅了屁股做这个‘七奶奶’?!”
那人脸色一僵,“你!”
“你你你你娘的坏心烂肺,我看你是在放你娘的屁!”方文濡姐姐皆在,云禾胆也壮了起来,翻着腕子抵住腰,“我告诉你,你们奶奶白纸黑字写着呢,将我袁云禾赠予月到风来阁为伎,契书现还在姑奶奶身上揣着呢!要捉拿我,叫她亲自来!”
“爷吩咐了,奶奶签的文书不算数,特叫我等将七奶奶追回!”
“他说不算数就不算数?王法是他沈从之写的?”
方文濡冷耳听了半晌,摸清了是非曲折,没功夫心痛,先叫云禾拿了契书出来瞧了一眼,“不错,是你们家奶奶落款按过手印的,算不算不是你家大人说了算,是律法说了算。你们若是执意抓人,那就是强拐乐女,对簿公堂,你们沈家可占不到便宜。”
“方大人,七奶奶的户籍可还在我们家呢。”
“有契约在此,过户不过是公事公办的事情,你们想反悔,那咱们顺天府见!”
那几人深知方文濡受召进京,一时不敢妄来,只打下主意,使一人快马回苏州禀报,其余人一路跟从云禾,再听令而动。如此这般,咬牙散去。
长街里敲了二更梆子,街巷已无人影,方文濡牵着马,一路将几人送回客栈,格外要了间房,拽着云禾进屋去。
屋内新点了两支蜡烛,一火如豆,片刻窜得细长,在门窗投进来的风里昏昏摇曳。
方文濡一路都想着细问“七奶奶”的事,可骤然进了屋,见云禾坐在榻上狠狠打扇,他又忘了问,只想着去抱抱她。因此忙叫了水来,扯着衣摆将周身的泥点子搓一搓,又洗了把脸,方才敢挪到她身边去。
“我的姑奶奶,你怎的不说话?”
话音甫落,就遭到云禾一记冷眼,“你是哪位大人?我凭什么要同你讲话?”
“我太久没回,你想是生气了?”见她又扭回去,方文濡忙去追她的眼,“我也实在是没办法,在宁波时想着送了货船出海,就要马不停蹄赶回苏州接你的,谁知海上不平,叫海寇将我掳了去。我好容易才逃出命来,那天就要启程回苏州的,不想又赶上皇上传旨下来召我进京,圣旨哪敢违抗?我便只好转道去了京城。”
死里逃生的一番遭遇在他口中讲得平常,但云禾却听得揪心,茫茫深海,不知他是如何熬过去的。
就要询问始末,终归又三缄其口,仍旧乜来一记冷眼,带着幽寂的恚怨,“你同我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不管你,跟我不相干,你爱上哪就上哪去。横竖,我就当你死了。”
“我死了?”方文濡将一只手爬到她肩上去,“我死了你怎么办?岂不是要做寡妇了?”
云禾扭扭肩头,将他的手扭了下去,长袖拂风,烛光跳跃几下,扑在她鼓鼓囊囊的一片艳腮上,“哼,人都说你死了,朝廷里都报了丧,我早就做了一年的寡妇了。”
说着转过脸来,眼角斜挑,目光挑衅,下巴却有些微颤抖,“你猜怎么着?前脚听见你死,后脚我便带着嫁妆嫁了沈从之,那嫁妆,还是你走前给的银子办的!我在他们家吃香的喝辣的,做了个阔奶奶,好不逍遥自在。你到底死没死同我有什么干系呢?我做别人家的小老婆,比做你的穷酸小老婆体面得多!你就是不死,也得做个活王八!”
话音甫落,颤颤巍巍的下巴上已经挂了一滴泪,她似又所感,忙倔强地拈着绢子蘸干,谁知蘸干一颗,又一颗。
窗外一弯弦月,如美人的新眉,淡而温柔。方文濡只觉她的泪水是落在了他的心甸里,将他在沿途风干的五脏六腑再度滋润。从别后,是非颠簸忽而滑过,至眼前,恩情未变,还似当时。
倘若有什么变化,大约就是方文濡此刻已经能坦然面对这个“活王八”的身份,无怨无尤,不恨不悔,甚至还能笑出声,“说起这个活王八,我有个故事要讲给你听,你知不知道,你也险些做了个雌王八……”
他刻意架起眉峰饧起眼,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果然引得云禾歇了置气,匆匆将眼泪一抹,“什么个意思?你背着我讨大老婆了?!”
方文濡慢悠悠地撩起衣摆翘起腿,拂一把衣摆上的水渍,“大老婆麽还差一点,主要是那女子家世不大好。也无妨,做个小妾还是凑合的,回头我叫她来拜见你,认你做姐姐,你们俩一道伺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