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抓两个。”两面宿傩恶劣地说道。
他看着她彻底僵住的神情,手指深入她的发间,从喉咙里发出愉悦的大笑。
两面宿傩总是这个样子。
他在抛出问题时向来不给出明确的答案,总是慵懒又优雅地坐着。
明明是上一秒还像神明一样垂下眼睛耐心地聆听答案的人,下一秒却抓住了座下之人的心脏,残忍地将对方的弱点握在手中把玩。
绫小路葵有时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但平安并不这么觉得。
也许是近距离接受过死亡,两面宿傩不在的时候,十四岁的小姑娘倒也不像以前畏惧他了。
她对两面宿傩的称呼从“那位大人”发展到了“宿傩大人”,每次两面宿傩一回来,就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跑回来告诉她消息。
“宿傩大人说给您带了玩具。”
“……两颗圆圆的东西?”
“咦,您怎么知道的?”
“那大概是两颗头。”
快乐的小鸟愣住了。
很好,还能愣住,至少说明她还是正……
“原来大人您喜欢这种东西吗?”平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她捧着脸颊,语气里带着羡慕的惊叹,“您和宿傩大人的感情可真好呀。”
绫小路葵觉得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神明侧过脸去,努力不让无知的孩子看到自己扭曲的表情。
但平安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话。
“要是我也有咒力就好了。”平安有些失落地说道,“这样的话,我也可以给大人您送礼物了。”
完了,这孩子完了。
肯定是两面宿傩的错。
“我不喜欢。”绫小路葵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弑神是不好的。”
平安眨眨眼,像是在认真思索她的话。
可不到一秒,小姑娘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世界上哪有神呀。”
“不过如果大人您相信,那我也愿意相信。”
平安说着,用被冻得的指节擦去眼角渗出来的泪水。
绫小路葵这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雪。
白茫茫的一片,把她前几天刚种下去的小树苗都压弯了。
“有的。”
绫小路葵说道,握住了平安的手。
那是她第一次试着用灵力治疗伤口。
治疗的对象却不是自己。
“神明都偏爱你这样的孩子。”
以前没朋友的时候另当别论,绫小路葵现在每见到两面宿傩一次,就会变得更戒备一点。
她尽量避免让两面宿傩和平安见面,以免前者一个兴起就把后者砍成了两截。
“这么怕我?”
两面宿傩似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却没有挑明。
“看来你很喜欢自己找的玩伴啊。”
他的指腹粗糙,慢悠悠地划过她的眉骨与眼眶,最后威胁似的在颧弓处停下。
绫小路葵觉得两面宿傩可能是打算先杀她一次,再去把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朋友也杀掉。
人在被逼急的时候总是格外聪明。
“不是我自己找的。”她一本正经地纠正道,“明明一开始是你送给我的。”
这话倒也不算歪曲事实。
如果两面宿傩不把她扔到这里,她就不会有侍女。
“因为是你送的,所以我才要好好珍惜。”
也许是她撒谎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努力了,两面宿傩起了点兴致。
“如果我要扔掉呢。”
“那你就扔掉吧。”
两面宿傩哈哈大笑。
“行啊,那就陪你玩玩吧。”他说。
那大概就是一切噩梦的起源。
她越不喜欢什么,两面宿傩越给她带什么。
有时是蛇的獠牙,有时是人的断肢。
她每次一打开包裹就吓得快要吐出来,却还是在两面宿傩的注视下假装欢喜地接受了。
绫小路葵本想着等两面宿傩一走,就找个地方埋起来。
可偏偏看到了她开心的模样的平安信誓旦旦地从她手里接过了宿傩的“礼物”,说会赌上性命好好保管。
绫小路葵不知道她放哪个房间了,但总之她连着好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这就不行了?”
寝间的窗户被打开,两面宿傩屈着一条腿坐在门框上,垂目看向躲在被子里装死人的少女。
绫小路葵不想理他。
这个举措的结果就是两面宿傩把她的被子扯掉了。
“想死的话换种聪明点的死法。”
绫小路葵开始抗议:“没有,我没打算把自己闷死,你别诬赖我。”
这次不理人的变成了两面宿傩。
绫小路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哼哼两声,又抱着膝盖躺回了被褥上。
不理就不理,她自己睡觉。
……
可恶,没有被子好冷。
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十分钟后,绫小路葵悄悄地睁开一只眼,想看看自己的被子去了哪里。
两面宿傩还在,她被子没了。
窗户大开着,干枯的枝头上还搭着朵棉花。
原来如此,两面宿傩把她被子扔了。
……
扔了啊!
反应过来的少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她气急败坏地看向阖着眼的两面宿傩,把自己的垫被推到了两面宿傩身边。
两面宿傩毫不意外地被她弄醒了。
他在困倦的时候没什么好脾气,赤红色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耐烦。
“我不管,你要杀就杀,被你杀了还比冻死快一点。”神明背靠着他躺了下来,抱着枕头,缩成小小的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枝头上的雪簌簌地落了下来。
两面宿傩啧了一声,抬手将她抱在了怀里。
绫小路葵惊奇地发现,虽然两面宿傩只着了一件薄薄的浴衣,身上却要比她暖和许多。
她瞬间就不要枕头了。
得到了热源的少女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她梦见第二日清晨,冰雪融化,金黄色的太阳拨开云雾从天边升起。
她在和平安分享新发现的两面宿傩身上的秘密。
平安。
平安?
神明从梦中惊醒了。
她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信徒少了一个。
尽管答案已经显而易见,可她还是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她在阴暗的山脚处找到了平安。
十四岁的小姑娘浑身是血,手脚残缺,白色的骨头裸露在外,这显然是被鬼啃噬过才留下的痕迹。
“对不起,绫小路大人,我好像又搞砸了。”
她翕动着干裂的唇瓣,流着泪笑起来,无力握紧的掌间调出一个小小的炉子。
柔软的雪一下子就被它融化了。
绫小路葵跪在她的身边,她用灵力治疗着对方伤口,可血实在是太多了。
红色的,滚烫到连神明自己也没了知觉。
但那并不是唯一的问题。
“我要变成鬼啦。”
小姑娘蹭了蹭她的掌心,黑发柔软,留下痒痒的触感。
“请救救我吧,神明大人。”
她的信徒向她许下了愿望。
“我一直在等您。”
“您若不来,我都不敢合上眼睛。”
“但是现在就好啦,如果是由您亲手了结我的生命,我就再也没有遗憾啦。”
多么虔诚的祈求啊。
可是绫小路葵却无法动手。
“你不会死的。”她哽咽着重复道,“我不会让你死……”
鲜红色的血溅满了她的半张脸。
那鸦羽般的眼睫颤了颤,消融的冰雪裹着血液落了下来。
“为什么?”绫小路葵问。
她的眼眸睁大,回过脸去看向两面宿傩。
“把她留下来,你只会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浪费时间而已。”
两面宿傩没什么表情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每走一步,寒冷的雪就在炽热的火焰下消融一点。
燃烧的鬼怪发出了哀嚎。
“你说过这是我送的东西。”两面宿傩说,“到了我收回来的时候了。”
第43章
平安的死是既定的结局。
不管是灵力还是反转术式,都无法扭转变鬼的历程。
十四岁的小姑娘不想沦为毫无理智的丑陋怪物,在漫天大雪中用一双微笑的眼睛向她寻求解脱。
可是那时的神明却胆怯了。
她没有替人实现愿望的勇气,一合上眼,梦里全是擦不完的血。
指尖湿润滑腻的错觉让少女睡意全无地惊醒,透着水汽的蓝眸在睁开之际还透着未消散的恐惧。
“不想睡就别睡。”
不知道被她吵醒几次后,两面宿傩不耐烦地说道。
他耷着眼皮,红瞳在光源微弱的雪夜中格外清晰。
“……”
“啧。”
往日那般气急的反驳并未出现,两面宿傩似乎察觉到了身侧之人压抑的动作,皱着眉将她从被褥里扯了起来。
金发的少女堪堪坐着,看向两面宿傩的眼神中找不到什么情绪,连雾蒙蒙的瞳仁也失去了焦距。
“和我说话。”两面宿傩说。
他的声音中没了刚才那般的燥意,目光却要更阴沉几分。
两面宿傩没有等待她从惊恐中恢复的耐心。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用力,强硬地掰开她紧咬的唇瓣,手指深入,与柔软的舌尖纠缠。
小鹿般的眼眸在迷茫中眨了眨,随之在急促的呼吸中绽开羞愤的光。
两面宿傩扯开一个恶劣的笑容:“醒了啊。”
绫小路葵开始骂他“魔鬼”之类的词汇。
她永远只有那么几个词,骂了一会儿就开始后悔平时没怎么看书。
绫小路葵一下子更气了。
两面宿傩哪里知道她的心路历程,他大发慈悲地听完了她的话,在话音停顿的片刻伸手,懒洋洋地将她圈到了怀里。
两面宿傩似乎很喜欢这样占着绝对主导地位的动作。
“梦到了什么。”两面宿傩问。
柔软的金发拂过他的手背,掌下之人的身体却明显地顿了一下。
“什么也没有。”绫小路葵说。
两面宿傩垂目看了她一会儿,倒也不介意她撒没撒谎。
他“哦”了一声,像是对整件事情丧失了兴致。
可刚合上眼睛没多久,两面宿傩就感到了小羊并不安分的动作。
“要是我被鬼咬了,你也会把我丢掉吗?”
瞧啊,多么愚蠢的问题。
“还在想那个小鬼啊。”
两面宿傩没直接回答她的话,只是嗤笑了一声,提起了几天前死去的平安。
他睁开眼睛,眼底沾染了戏谑和威胁的成分。
“别搞错了啊。”两面宿傩懒懒一笑,“我可没有替你保护她的义务。”
他用残酷无比的话揭露了事实。
两面宿傩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小羊在想什么。
他只是打心底地无所谓而已。
没用的人类死了就死了,被鬼啃食过的躯体甚至都丧失了成为食物的价值。
不管是过去的经历还是羁绊,这些都无法成为打动两面宿傩的东西。
他评判事物的标准是一个确切的“对象”。
而很显然,这样麻烦的“对象”有一个就够了。
和两面宿傩相处了这么久,绫小路葵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在明白了“迁怒”的含义后,她明白过来,比起两面宿傩,那种绝望的愤怒指向的是她自己。
她迫切地想变得更强。
而这就需要两面宿傩教她更多东西。
“你会把我丢掉吗?”绫小路葵又问了一遍。
她不明不白地笑起来,像只无害的小动物一样蹭了蹭覆住她脸颊的那只手掌。
“你别把我丢掉。”
“要是我变成鬼了的话,你要把我吃掉。”
明明说出的是惊悚无比的一句话,少女的嗓音却比平时还要轻快。
她的眉目柔和,如水的月光落下,顺着她下颌的弧度滑落脖颈,落入锁骨中央的颈窝处。
“真敢想啊。”两面宿傩说,声音里带着意味不明的鼻音。
“没办法。”绫小路葵回答得自然,“毕竟我害怕一个人。”
两面宿傩歪着脑袋笑:“哦,你打的是再养几个小鬼的主意啊。”
这大概是两面宿傩第一次猜错。
绫小路葵为此感到庆幸,却不敢在表情上过多流露。
“没有。”金发的神明否认道,“我已经不需要朋友了。”
“他们迟早都会死掉,但你不一样。”
她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你不一样,宿傩。”
就算整个世界毁灭了,两面宿傩大概还会活着。
两面宿傩垂目与她对视。
他的视线扫过她透亮的眼睛,冻得发红的耳垂,还有可怜可爱的唇珠。
“说说看吧,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世间极恶的灾祸俯下了身,他温热的吐息洒在那冰冷白皙的皮肤上,充满蛊惑的声音里隐着看不见的陷阱。
两面宿傩连带着脸侧的眼睛都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