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只是单纯的体贴。如果不是诅咒师的话,他应该是个好人吧。
虽然之前称呼过对方“诅咒师”,但没有证据,橘町枝也不能完全肯定。
没有咒力的普通木剑,被反复注入精准的咒力,这个过程需要持续三天,才能成为不合格的半成品。像这种木头做的东西,真正切割鬼皮肤的时候,可能最多两次就会报废一把。
但是,如果换成金属做的,首先很难得到材料。除此之外,想要在短短几天时间里,让两个外行做出半成品,现实中的咒具价格也不会那么夸张了。
夏油杰灌注完一把,伸手递给橘町枝。少女接了过来,指根抵住剑柄的部分,感觉到其中一股流窜浮动的力量。
和握着那些成形的咒具时,咒力相对平稳衡定的输出不同,就像个布满网眼的筛子。橘町枝只握了半分钟,里面本来九分满的咒力,已经溢出到剩余两分的程度。
大概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夏油杰一边给第二柄剑输入咒力,一边笑了一下:“就是这样的过程,反复输入咒力之后,原本没有咒力的物品,会逐渐的咒具化——要是让真正的制造者看到这一幕,估计会狠狠地瞪着我们,再骂一声浪费吧。”
这是早已被现代所抛弃的方法。但是,也是他在学生时代读过的书中,那些古老年代最初一群咒术师,最粗糙最原始的,制作咒具的办法。
他们挥动着那些沾染了自身咒力的普通器具,一次次灌输咒力,最终就像是变成了自身的一部分。而那些痴迷于铸造的器具大师,就像古代人铸造兵戈,或许会耗费一生的心血,甚至字面意义上的以血祭器。
想到关于“猴子”的事,夏油杰的表情一沉,手里的动作缓了缓。幼儿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橘町枝正在搜捡雕刻剩下的残渣,没有往这边看。
“……”
他莫名松了口气。反应过来之后,又产生了奇怪的气恼感。
等这批木剑都被灌输了咒力,夏油杰终于感觉到了疲惫。橘町枝看着幼童额头上的汗水,本能地翻出一块手帕,给他擦了擦。
手下的小豆丁身体一僵,完全不动了。
“辛苦了。”做完这件事,橘町枝诚心诚意地说。
她并不是善恶观强烈的人,对于他人的态度,大多取决于从对方身上得到的反馈。
不管“安比胜”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或者坏人,这几天他们相处的还算融洽。只要对方没有改变态度,橘町枝并不打算顾虑太多。
“啊、没什么。”“安比胜”似乎有些发呆,也可能是终于困了。持续给复数的物品灌输咒力,对咒术师来说也是不小的考验。
“要休息吗?”
“好……不是,那个,等等。”幼儿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急切,“为了避免意外,除了这些木剑,你最好能试着想象一下,现实中用过的咒具。”
“啊?”橘町枝茫然,“不是具现化不出来吗?”
“我看你之前的身手,比较常用的咒具,应该等级都不低吧?”夏油杰问。看到少女点了点头,他继续说,“一般来说,幻境会尽可能压制现实中的力量,但它本质上只是‘想象’的造物,不可能面面俱到。
“如果说,幻境是一张密集的网,高级咒具就像大块的石头,被拦在了外面。但是,如果咒具的等级比较低,或许会变成漏过网眼的细沙。”
虽然这猜想没什么依据,但只是动动脑,又不会耗费什么。
橘町枝点点头,盯着襁褓旁边的地面,开始回忆自己曾经用过、或者只是见过的东西——
拿在手中的天逆鉾、听五条悟提起过的游云、入学时练手的三级和四级咒具,还有……
十秒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看来,你刚才想到的那些,等级还是太高了。”夏油杰说,“再想想,有没有更简易、更普通、或者体积更小的?”
体积……小?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少女的瞳孔微微一晃,突然盯住了前方的虚空。三秒之后,一抹柔和的银光,在两双绿色的眼睛里绽放开来——
叮。
金属落在地上的声音,轻的像是在幻听。很快,橘町枝用两根手指夹起了耳钉,在眼前端详了一下。
“哇,真的一模一样!”
她有些惊奇地说,忍不住看向提出这个意见的夏油杰。
奇怪的是,对方的表情完全不惊讶,不仅如此,甚至有点……不太高兴?
嗯?
橘町枝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
“恭喜。”
没等她仔细观察,夏油杰轻轻呼了口气。橘町枝的心情也轻松了一点,于是自然地问:“所以,安比先生,这个怎么用?”
夏油杰看了会儿她捏着的耳钉:“我们必须考虑到一种情况,就是杀死童磨之后,幻境还没有被打破——如果是这样,证明结束幻境的根源,并不在他身上。”
“即使不在他身上,重要角色死亡的时候,肯定会暴露出端倪。这个时候要破开幻境,只需要在‘外壁’制造一个口子,就像敌对的咒术师打破‘帐’一样。”
即使是耳钉大小的咒具,也能做到这一点。
他说到这里,目光落在下方的几把木剑上:“像这种半成品的武器,没有足够纯粹的咒力,未必能做到这一点。何况,想杀掉那只鬼,你必须毫不吝啬地消耗每一把武器,而不是想留下最后一把。”
留有余地的人,是无法全力以赴的。
这句话夏油杰没有说,但橘町枝听懂了。
“好。”她说。摸到琴叶的身体有耳洞,顺手戴在了右耳上,“如果童磨已经死亡,幻境依然没有破开,然后我……”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一下。
橘町枝想起来,对于这个幻境的咒力强度,他们并没有准确的结论。
所以,如果“幻境构成的屏障”非常强大,她还能靠天与咒缚的眼睛看到它;万一就像普通的帐,甚至于,连普通的帐的强度都没有的话……
“童磨死亡以后,我会提醒你的,”夏油杰突然说,“在那种情况下,你未必能分出更多的注意力。所以,我来提醒你要打破的地方。”
“……”橘町枝突然沉默了一秒。
“没问题,”然后她低下头,看着幼儿模样的合作者,露出了信任的笑容,“那就交给你啦。”
夏油杰:“……”
明明被完全信任的目光所注视着,夏油杰却发现,自己并不怎么高兴。
这么容易相信别人,悟到底是怎样教导的啊。
如今的特级诅咒师想,听到少女问他“安比先生,今晚想吃什么?”,心中忍不住抱怨起了自己过去的挚友。
“都可以。”他回答。
第47章
制作咒具的过程, 总体上还是顺利的。
第六天吃过晚饭之后,橘町枝检查完最后一把木剑,感受到里面已经趋于平稳的咒力波动。
“差不多到极限了, ”夏油杰说, “继续输入咒力的话, 这些木头随时可能因为超出上限而碎掉。”
是粉碎, 甚至不是折断。
橘町枝点了点头, 认真地说了句谢谢。
虽然说着“分工合作”这样的话, 但是, 在制作咒具这件事上, 对方显然是出力更多的那个。
接下来,就看她的了。
之后的几个小时,橘町枝都在思考, 应该找什么机会接近童磨。
时间不能拖太久。毕竟这种木剑制成的临时咒具, 里面的咒力不至于像漏水一样三秒没, 但最多也就坚持三天。
没想到,就在这个下午, 橘町枝正在房间里对着裁了一半的衣服, 昏昏欲睡地思考怎么下刀, 突然闻到了一股……明显的血腥味儿。
橘町枝:“……”
在极乐教常年浸出的血气里泡了小一旬, 就算是狗的鼻子, 到今天也基本成了摆设。因此, 当一股完全新鲜的刺鼻腥气重出江湖, 她瞬间就清醒了。
那气味从童磨常驻的居室后方飘过来,很快变得更加浓郁。她的脸色微变,心里瞬间想到了什么。
夏油杰还没有发现,看到坐在塌上的少女突然起身, 下意识看向她:“怎么了?”
这个问题问完之后,从派出去探查的咒灵那里传回的“信息”,让他整个人的表情沉了下来——
血。
昏迷或已经死去的人。
以及坐在遍地肢体之间,正在啃噬的恶鬼。
做准备的这段时间,夏油杰除了输出咒力,也针对性地团出了两只咒灵。一只用于隐蔽的侦察工作,另一只重在防御。
橘町枝“看”不到,却完全可以通过气味想象。即使知道这只是幻境,是几百年前已经发生的事……
但是。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之前一年多咒术师救援相关的训练,让少女稳住了理智。
直接闯进去、阻止恶鬼吃人的行为、再一刀杀了它。这样的场景在想象中只需要一秒,现实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直到今天,橘町枝的级别评级,依然是暧昧不清的“四级”。她祓除过不止一次一级咒灵,却从未对上过真正的特级。
如果这里不是幻境的话……不,没有如果。
少女站在原地,将灌注咒力的木剑收在身上,下意识捏了捏右耳的银色金属。夏油杰已经爬到栖身的襁褓里,非常熟练的自己把自己包起来。
“走吧,‘伊之助’,”橘町枝微笑着说,把幼儿抱在怀里,推开通往外面的门,“我们去找教主大人说说话。”
关于道德的选择题,拯救多数或者少数,对于咒术师、或者任何从事救援工作的普通人,都是家常便饭的东西。
要用这玩意儿折磨自己的话,估计全天下的咒术师,全都变成诅咒师了。
“教主大人?”
三分钟后,年轻的女性单手推开房门,试探地看向房间里。作为极乐教的教主,童磨并不是喜欢建立身份感,非常欢迎信徒们找他倾诉。
所以,只要教主没有下禁令,这里几乎是畅通无阻的。
今天的话……本来应该有禁令的。不过,远处的护卫看着来人的方向,最后还是没有出声。
即使是教主大人,也会有特别偏爱的信徒。虽然很多人无法理解,不过,对于这叫做琴叶的、带着孩子逃到教中的年轻女性,教主的态度确实比较特殊。
如果是琴叶夫人的话,或许不会有什么问题……?
由于各方微妙的心思,外加一些不可言说的巧合。柔弱的女人就像童话故事里,嫁给名为蓝胡子的爵士后,忍不住好奇心的新婚妻子。
她推开那扇禁闭的门,踏出了迈向死亡的第一步:
“……教主大人?”
房门开启的瞬间,即使是以普通人的嗅觉,也能闻到异常的浓烈空气,几乎侵吞一样席卷了天与咒缚的感知。
橘町枝的脸色变了一下,反馈到面部,变成困惑又不安的表情:“您……您在吗?”
然后,她呆在了门口。
名为鬼的生物,所制造出的人肉屠宰场,和咒灵吞吃后残留的景象,从感官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何况有一部分咒灵,也是会啃食人肉的。
“琴叶?”
坐在平台之上的人形怪物,转过头来说。他的嘴边残留着血肉的痕迹,甚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地咀嚼。
看到站在门边的女人,他露出像平时那样的微笑:“晚上好,啊,还有小伊之助。你们来找我聊天吗?请稍微等一下,我吃干净之后,就会来找你聊天的。”
“您……”女人喃喃地说,“在……做什么?”
“我?”童磨愣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哦哦,我在救赎他们——你还不知道吧?作为极乐教的教主,我接受了大家的感情、血液和肉|体,让灵魂得到拯救,并引导他们抵达全新的高度。”
“……您说,这是,救赎吗?”
年轻的女人瞪大了眼睛,仿佛全部的世界观都在瞬间崩塌了。除了怀中依然被牢牢抱着的孩子,她整个人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琴叶没法理解吗?”童磨歪了歪头,显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虽然信徒中的大部分,都愿意心甘情愿献上自己、狂热的表示自己希望进入极乐……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
哦哦,对了!还有一种情况是,信徒们在前往极乐的中途,会突然表现出后悔的样子。哭着说什么“救救我”,那样可怜的表情,他当然会伸出援手啦!
他并不强求信徒的选择。只是,对于完全没办法理解自己的人,童磨总是真情实感地苦恼着:“大家明明都很怕死,一直在向我求救。只要被我吃掉的话,就再也不会痛苦、不会难受、不会感到害怕了。”
男人的手中抓着断裂的部分,端坐在血肉堆叠的莲花座上,神情却像稚子一样充满天真的困惑:“琴叶的话,也没办法理解吗?”
“您不用……不要说了。”
突然,橘町枝断了他。
“嗯?”童磨眨眨眼。
“这样的话,”年轻的女人闭上眼睛,然后重新睁开。那一瞬间,她仿佛下了什么决心,露出近乎于解脱的笑容,“这样的话,请您也像这样……超度我吧。”
“…………”
隔着偌大的空间,人类的女性与男性的恶鬼,彼此对视着。童磨松开怀中没有吃完的肢体,注视着下面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