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或许六眼可以洞穿一切屏障与阻碍、搜集成千上万的信息。但只有摘下眼罩之后,他才能以人类的视角,看清他人神情中细微的情感。
“我好想他啊,五条老师。”似乎感觉到旁边的目光,橘町枝转过头,对上微暗光线下那双点缀细雪的眼瞳,“但是,我也真的好恨他。”
“……”
说着聚集了人类最极端情感的句子,少女的语气却没什么起伏。
就像她流出了眼泪,却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一样。
如果这是醉酒的表现,五条悟想,在他见过的人中,也算是相当奇怪的一种了。
这么想着,青年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橘町枝手里的易拉罐——是她空出来的下半部分。然后并没有怎么使劲,几乎是试探地摇晃了一下。
如果是清醒状态下的橘町枝,这个时候一定松开了手,任由他把酒罐拿走。就像十分钟之前,少女试探着去摸这只易拉罐的时候,眼神完全是下意识往他这边瞄。
偷拿储备罐头的猫咪,知道主人正看着自己,小心地试探对方的态度。
会被允许吗?我可以这么做吗?
如果拒绝她的话……除了乖乖听话,回到自己的窝里默默舔毛,也不会做出更多的努力。
这么想的话,好像也不是很像猫。
五条悟不着边际地想。下一秒,几乎在他的反射神经作用之前,手背上传来“啪”的一声。
几乎没有痛感,但是,在安静下来的包厢里,这一声又清脆又响亮,连被打的那个都没反应过来。
白发的男人吓到了一样地睁着眼睛,看到刚才被他想象成猫的少女,从他松开的手掌中,用力抽走了自己的易拉罐。
五条悟:“……”
醉酒的橘町枝像个拔X无情的渣女,拿回酒罐后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然后低头看着屏幕,突然伸手点了一下。
人会因为意外而反应迟钝,但机器不会。很快,屏幕上出现了新的问题:
[提问:你哭得最伤心是哪一次?]
橘町枝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哭得最伤心的一次?”
说完她闭上嘴,看着地板回忆了半天,最后终于想通了:“小时候也记不清了。如果说最近几年,就是用了五条老师给的眼药水之后。”
出发去村庄之前,五条悟塞给她的那瓶眼药水,在面对芳子艹人设的时候,被橘町枝用来催泪假哭。
原本她只想意思意思,结果药水一进眼睛,假哭直接变成真哭。
“那一次的话,眼睛肿了好长时间。”少女叹了口气,没等其他人有所反应,又伸手点了一下。
看这连续的动作,已经不是简单“喝醉了”的程度。
但没人阻止她。或者说,最应该阻止的那个人,此时正若有所思地等她继续。
“最近遇到的一件坏事……”少女盯着再次刷新的问题,“突然意识到,‘老师其实很讨厌我’这件事吧。”
五条悟:“……”
五条悟:“哈?!”
听清这句话后,即使知道对方是喝醉了,白发男人依然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不是吗?”橘町枝听到他的声音,居然转过头瞪了过来,“像是收养了不属于自己的小孩,只好硬着头皮照顾。终于,大一点的孩子能够独立了、能照顾更小的孩子,作为家长,感觉到了解脱一样。”
“五条老师讨厌我,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五条悟:“……”
即使是不太熟悉的人,也多少能感觉到——以职业的选择来说,五条悟确实不是那种“擅长照顾别人”的类型。
不是因为他很年轻。即使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也很难成为对学生谆谆教诲的老师。
但是……
最强的咒术师觉得,自己和几年前相比,脾气真的好太多了。
“先不说我是什么样的人,”他问,“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很讨厌你?”
明明面对一个喝醉了的人,五条悟却突然拿出了非常认真的态度。他两手交叉撑住下巴,侧头看着旁边的少女。
“……”橘町枝一脸没听懂的表情。
足足半分钟之后,那颗被酒精泡的晕晕乎乎的大脑,终于重新转动了起来:“因为,从横滨回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是忽冷忽热的。”
越往后说,橘町枝的话变得越来越流利。显然,这件事在她心里,已经酝酿了很长时间。
虽然清醒的时候,她半点都没表现出来。
整个包厢一片安静,时不时传来隔壁的鬼哭狼嚎。除了两人之外,这个房间剩余的一二三四个活物,统统屏息凝神,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五条悟感觉到强烈的烦躁,几乎要被气笑了:“就因为这个?”
“我本来不是这样想的!”发现对方一直否认,橘町枝终于喊了起来,“被尊敬的前辈讨厌什么的,没人愿意相信啊。但是后来,我和惠他们住在一起之后,见面的时间减少,你的态度就变回去了。”
“这不是讨厌,还能是什么?!”
之前是迫不得已照顾她,所以很不耐烦吧。确定她能够独立之后,就像丢掉了不需要的包袱,可以长长的松一口气。
橘町枝想到这里,简直又生气又难过。几乎归零的理智,在离开的念头出现的瞬间,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她起身想走,偏偏旁边横亘着一双大长腿。橘町枝抬脚就要跨过去,五条悟下意识去拽她,被对方不耐烦地躲开——
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莫名其妙的……在包厢里动起了手。
一边是咒术界的天花板,另一边曾经是个普通人。一个要走一个要拦,本该是几秒内结束的局面,最后居然成了互不相让的僵持。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在场的围观人员,纷纷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包厢限制了双方的行动,何况旁边还有一二三四名茫然的吃瓜群众。如果换个地点和对象,五条悟想制服或杀死一个人,随便怎么造术式都行。
但是现在这种情况,面对一个半疯的醉鬼,他除非疯了才会真的动手!
让五条悟无力的是,即使想下手重一点、让她先晕过去都不行——
如今单拼速度的话,橘町枝已经能和他打平了,这还是她喝醉的状态下。这么有限的空间里,他还得压制对方的反抗,击中就更困难了。
就算能实打实攻击到脖颈,对于天与咒缚来说,力道轻了还不如挠痒痒,重了可能会当场去世。
咯啦一声,摆在桌子边缘的玻璃杯,终于无法承受震荡的余波,碎成了一地玻璃渣。两个人已经从东南角挪到西北角,一方的力道没收住,差点把墙上的画框带下来。
还好,包厢里没有其他人。只在门口露出一二三四个脑袋,四脸懵逼地看着他们。
五条悟看着张牙舞爪的少女,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和一只野猫打过一架。当时被挠了七八道印子,差点脸上也挨一下。
最后,那只猫被他带回了五条家,成了一只家猫。
最多0.1秒的走神,他的脸上差点真的多出道口子。白发的青年反扼对方的手腕,又在抓紧的瞬间被挣脱了。
好像永远无法抓住一样。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那股从心底冒出来的烦躁,变成了更加难以形容的东西。
几个月前发生在横滨的混乱,橘町枝独自祓除了那只一级咒灵。之后他打破帐进去,问她:【“你要杀他吗?”】
只是很随意的提问,就像吃完午饭之后,需要把餐具收拾进厨房。
但是,橘町枝的回答是:【“随意处置这种重要的犯人,五条君又要处理新的麻烦吧?从三年前到今天,你都一直在帮我,总不能……”】
听起来无比体贴、简直令人感动的句子。可是,话语中没有丝毫的“个人意志”,茫然的眼神也一样。
那一瞬间,五条悟意识到了,橘町枝身上隐藏最深、也是最重的违和感:
从他们认识开始,准确地说,从她苏醒过来之后。面对任何两人间的矛盾或争执,橘町枝一次都没有坚持过。
全部都像这样,听从他的吩咐,遵守他的规则,甚至迎合他的回答。
就像是……本能在告诉他,无论自己做出多么过分的事,都不会被对方拒绝一样。
任何、事情。
野兽面对逃跑的猎物,会忍不住扑上去,从后面死死咬住对方的脖子。
但是,如果表现出相反的模样,就会平安无事吗?
那副予取予求、毫不反抗,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的样子……
那是错误的。
他不该靠得更近了。
男人仰倒在只剩半截的沙发上,看着上方按住自己肩膀的少女,回想起过去的事。整整五分钟远超训练强度的对抗,再怎么控制力道,整个包厢终于也成了拆迁现场。
半截沙发掉下去的时候,橘町枝用力过猛,连人带垫子一起掀到了地上。
在包厢昏暗的光线里,对于六眼来说高清的视角下,少女晕晕乎乎地看着他。然后她晃了晃脑袋,好像终于清醒了一点,又像是醉的更厉害了。
那双浅薄荷色的眼睛瞪着他,还是气鼓鼓的样子,柔软的嘴唇突然落了下来——
“嘶——!”
半秒之后,包厢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第56章
伏黑津美纪睡醒的时候, 感到自己贴在什么软软的东西上面。
她有些茫然地眨眨眼,视线中是一团模糊的起伏轮廓。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紧紧的黏过来,因为保持了大半个晚上, 几乎变得一模一样的温暖。
她下意识挣动了一下,发现对方抱的很牢。明明在睡着的时候,没有任何被束缚勒住的感觉, 此时却连动都动不了。
伏黑津美纪:“……”
刚满十岁的小女孩, 脸上露出困扰的神色。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津美纪就很习惯一个人睡了。母亲并不喜欢孩子黏在身边,父亲自从他们离婚之后, 甚至再没有出现过。
后来母亲再婚, 继父是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家伙, 带着一个比她小一点的弟弟。虽然两人年幼到没有男女之别,但是很显然, 他们都不习惯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床铺。
别说睡在一起,即使是“和伏黑惠和睦相处”这件事, 津美纪就努力了很久。等到这个弟弟终于不排斥她, 两人至少能一起上下学。
但是,像这样过于亲密的接触, 类似于“贴贴”的行为……对于津美纪来说, 是完全陌生的。
女孩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 想起今天是周六, 不用上学。她先是放心地松了口气,再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闹钟,早上十点过五分。
伏黑津美纪:“……”
对于习惯了早睡早起的小学生来说,这个时间,已经不只是赖床了。
在她冒出这个想法的同时, 卧室的房门被人敲响。对方很熟练地敲了两下,然后是还没变声的男孩声音:“津美纪?你起来了吗?”
刚才津美纪挣动的时候,抱着她的人没有反应。可房门被敲响的瞬间,两条几乎把她包起来的胳膊,突然从旁边撤开了。
“……”女孩愣了一秒,下意识先回答外面的人,“稍等——马上就起来!”
于是伏黑惠没有说什么,踩着不再放轻的脚步,从门口走去了厨房的方向。旁边的床铺同时一抖,津美纪转过头,看到橘町枝揉着太阳穴,似乎有点发晕:
“津、咳,津美纪?”少女说,听到自己塞了东西一样干涩的嗓子,用力咳嗽了一声,“我怎么在这里?”
应该说……等等。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昨晚是跟着五条老师去了ktv吧?
总共喝了一罐啤酒,当然称不上宿醉什么的。橘町枝就是有点头晕,感觉是睡多了。
大脑一片空白,努力去回想的话,只有一些仿佛幻觉的残影。旁边津美纪先爬下了床,然后倒了杯水过来:
“昨天晚上,是那位五条先生把你送回来的,大概十点多吧。”
“……”橘町枝正在喝水,听到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呛了一下。
她闷咳一声,勉强让水流下喉咙,然后喘着气问,“十点?五条老师?”
津美纪点了点头:“惠已经睡了,所以不知道。”
橘町枝:“……”
如果她没记错,他们在ktv吃了点东西、唱了两首歌,然后在五条悟的提议下开始玩游戏。当时她看了眼手机,大概九点半左右。
然后……然后就不记得了。
算了,橘町枝摇摇头。
有五条悟在的话,能让她的记忆突然断片,要么是她睡着了,要么是她喝醉了。
除非对方一时兴起,给她来了一发0.2秒的无量空处。
那不至于。
想通了的少女放心下来,捞过津美纪拿来的家居服,开始往身上套。
几分钟后,橘町枝顶着一脑袋乱毛打开门。第一眼看到餐厅的地板上,丑宝仰着脑袋和人对视。
“妈妈。”它说。
八岁的伏黑惠站在那里,稚嫩的脸上没有表情。他半蹲下身,习惯性在咒灵头上摸了一把,然后就听到开门的声音。
“今天……”男孩说,然后顿住了。
“早上好,惠。”橘町枝说,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对方的惊讶,“丑宝看起来,好像又长大了一点?”
伏黑惠沉默了几秒。
“你看错了。”他说,重新站了起来,“早餐在厨房,还要稍等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