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以为我没有直接回答，就已经是答案了。”
橘町枝没有动摇目光：“对我来说，不是的。”
如果有第三个人在这里，估计会忍不住往前翻三五章，寻找他们口中“之前的问题”是什么。
显然，对于两名当事人来说，这是个明确到没必要讨论的事。
“好吧。”太宰治干脆利落地说，“既然你这么想听到我说拒绝的话，我就发发善心满足你——町枝酱，我……”
“我”字的发音之后，他的声音突然卡了一下。
就像脑子里想好的话突然忘了词，或者在婚礼现场念宣誓词的时候后悔了。太宰治的脸上一瞬间没有表情，只看着眼前的空气，模样几乎有些茫然。
然后，他听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终于柔软下来的声音：“修治，我还想再问你一次。”
“毕竟，你想要追求的东西，目前没有比咒术界更适合的地方了。”
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在橘町枝解决掉苏格兰的事、被五条悟的告白吓跑之前，她问了太宰治一个问题——
【“你有想过脱离黑手党，成为咒术师吗？”】
对方并没有直接回答。甚至可以说，他绕开了这个问题。
用一种相当直白而粗糙的方式：提出另一个问题，假装遗忘掉之前的那个。
那个时候，太宰治的心里就有了某种预感：
无论起因是苏格兰的建议，还是更早之前潜移默化的影响。现在的橘町枝，确实想试着改变什么。
毕竟，如果他们还是曾经的关系，彼此看不顺眼、甚至可以说仇视对方的幼驯染，橘町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问他这句话。
因为，这个问题的本质是——她在邀请他加入咒术界。
咒术界，疯批的摇篮，社畜的福报，从996到007的乐土。不是每一个拥有咒力的人，都会进入这个世界。但最终留下来的人，几乎没有一个能回到琐碎的“日常”中了。
而太宰治讨厌日常。
无聊的、无意义的、漫长到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常——应该说，他甚至恐惧着这样的生活。甚至为了逃避这种无聊，试图通过“死”的方式，换取另一种永恒的平静。
只是，死后的世界，真的只有一片令人心安的寂静和黑暗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常理之外的存在，会不会就算有一天他自杀死去了，睁开眼又是一段相似的人生？
想到这些，他甚至连自杀的念头，都害怕到难以坚持下去。
看着少女平静而笃定的模样，一瞬间，无数反驳的话、能让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恶毒台词、或者橘町枝不得不回答的无关问题，在他的脑海里一秒重现又消失。两个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最后太宰治转开了头：
“我不要。”
语气与其说拒绝，更像是小孩子闹脾气。
于是橘町枝直言不讳：“修治，你现在的样子，就像十岁的时候……”
“町枝酱。”太宰治打断了她。
他的声音很沉，眼神却有些犹疑。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怀疑地上放着被伪装成蛋糕的陷阱。
下一秒，橘町枝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只是想说谢谢而已。”
她说谢谢的时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太宰治熟悉对方直接的态度。但是让他感到陌生、忍不住想要后退的，是这句有些陌生的话。
翻遍过去的记忆，这种没有任何夹带的道谢，几乎从未出现在他们之间。
从小到大，太宰治都是个聪明的孩子。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真正确认了橘町枝健康的异常、并且肯定和自己有关系，是八九岁时候的事。
异能力不同于咒术，没有太多学习的空间。它更像是一种本能，从第一次获得这种能力，异能力者就知道了能力的名字、用途以及可能的限制。
「人间失格」，抹消一切异能力的异能力。
它导致了橘町枝幼年体弱，生理的本能产生了最初的厌恶。又在后来“等价交换”的潜移默化之中，变成了根深蒂固的负面印象。
于是，在津岛町枝面前的津岛修治，总会做一些……她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事。
比如他学会了撬锁，翻进藏书室找一些谈论生死的书籍。看了一半之后，把书硬塞给她，又去另一间藏书室找不明所以的医书。
在这个过程中，他还翻到了一本叫做《不完全自杀手册》的小册子。还没来得及看，就被半夜起来上厕所的保安发现了。
之后他挨了一顿家法，在床上躺了三天。当时津岛町枝刚从一场低烧中痊愈，立刻跑过来照顾他。
听到女孩声音柔软地说，“修治，你一定要长命百岁啊”的时候，佣人们纷纷露出了感动的表情。
就是这样的事，多到他们两个人都懒得回忆。
津岛修治十二岁的某一天，津岛源右卫门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当然，他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却瞒不过男孩的眼睛。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橘海夏死了。
津岛町枝的母亲，津岛源右卫门从未两情相悦的情人，却被迫从活着纠缠到死。
一年之后，津岛源右卫门重病卧床。在家中人心惶惶的时候，少年从下人口中听到了一件无关的事：
橘町枝死了。
已经和津岛家解除关系的少女，死于一场残忍的凶杀，受害人是一家三口外加隔壁的女孩子。
现场甚至连尸体都没有找全，最后明面上的判断，是某个在逃的报复社会犯人所为。
除了津岛修治之外，没有人把这个消息放在心上，甚至连八卦的材料都不算。毕竟家主病的越来越重，就连作为继承人候选的几位少爷，也陆陆续续赶了回来。
在这个混乱的时候，津岛家最小的孩子，就这样离开了那栋大宅。
他没怎么规划路线，只下意识朝着某个方向走。到了半路上，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太无聊了。
橘町枝死了。所有和她相关的记忆，注定在今后的时间里，变成越来越模糊的残像。
他似乎失去了什么，又仿佛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
虽然他的记忆很好。但对于他来说，真正值得记住、能被定义为“失去”的东西，其实也没有几样。
毕竟，他还只有十三岁。
十三岁的男孩低下头，看着面前流淌过清澈的河水，第一次产生了某个念头：
这么清凉的水，跳进去好像挺不错的。
于是，他连穿着的羽织都没有脱，直接跳了下去。
……
……
“来咒术界吧，修治。”穿过回忆中蒙昧的水面，十八九岁的少女声音柔和地传来，“或者从今天开始，叫你太宰？”
第82章
“换称呼就没必要了, ”太宰治吐槽，“好像在玩rpg游戏的时候花钱改名一样。”
橘町枝点了点头：“我会等到大叔出院……大概下周吧，等织田作有时间照顾孩子们, 我再离开横滨。”
“嗯嗯。”黑发的少年眨了一下眼睛，“最近我要忙一些事, 可能没空溜出来, 就不去送你了。”
“……”
要不是对彼此足够了解，这句话听起来，就像太宰治再次避开了某个问题一样。
——来咒术界吧，修治。或者从今天开始，叫你太宰？
——换称呼就没必要了。
真正被拒绝掉的，只有第二个提议。
于是, 橘町枝微笑了起来。
太宰治的时间卡的很准。
等他们聊完这些, 还没真的把话题引向“要不要去吃点什么”，对方的手下就开车赶到了。
黑发的少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干脆地转头离开。橘町枝看着他在不远处上了车, 发动机轰隆出声的时候，肩膀上被人鬼鬼祟祟、轻若无物地触了一下。
“……”
她其实感觉到了, 也知道对方是谁, 所以表情和内心都毫无波动。五条悟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反应, 顿时不太满意地咂了一下舌头。
“五条老师, ”橘町枝看着他从后面绕过来, 忍不住说，“你好像一只鸡掰猫哦。”
五条悟：“？”
猫猫蓝色的大眼睛，瞬间瞪的比平时还大：“！这是谁教给你的？”
橘町枝回忆了一下：“是修治。”
五条悟盯着她，缓慢地摇了摇头：“小枝，你变了。”
橘町枝：“……”
虽然不应该。但是, 对方这会儿的表情，真的很像一个被人渣骗身骗心的小可怜。
这个想象只在橘町枝脑中停留了零点一秒，就被她丢掉某种病毒一样丢出了大脑：“咳、那个，杰走了吗？”
这其实是句废话。无论是天与咒缚的感知能力，还是六眼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扫描，都能在瞬间掌握周边的环境。
但五条悟没指出这一点，简单的嗯了一声，继续用聊天一样轻松的口吻说：“既然和那个小鬼聊说完了，现在——你应该回答我了吧？”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自然，以至于橘町枝没能生出丝毫的预兆。下一秒，一只过于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腕骨，又在扣牢的瞬间收拢了力气。
像是没有实体的镣铐，或者温热柔软的桎梏。
“虽然之前被告知过，不能随便做这种事。”白发的青年说，“但是，是小枝你先逃跑的——如果这样还抓不住，就打开领域来单-独-谈-谈吧。”
橘町枝：“……”
这真的没必要。
理智这么想，然而现实中的橘町枝只是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五条悟……抓住她的那只手。
在过去的几年里，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战斗中的需要，同伴间总会有一些肢体上的接触。
五条悟本来就不是有距离感的人。虽然因为种种顾虑，他有意控制着自己和橘町枝的接触。但长年累月的相处到今天，这份努力显然没什么结果。
如果是平时的话，被这么拉一下胳膊，橘町枝只会以为五条悟要布置新的任务了。然而……就在遭遇Q之前，她之所以逃跑到这里，是在天台上听到了对方的“告白”。
【“如果你真的要找个人谈恋爱……不如选我吧？选我吧？”】
就像现在一样。明明除了热度偏高的手腕与手掌，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过界的接触。可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苍蓝色眼睛，橘町枝突然意识到了迟来的危险。
以她如今的水平，虽然未必打得过咒力全开的五条悟，至少速度比他更快。如果在关乎生死的环境下、以保命为前提全速行动，她甚至能在对方开启“领域”的瞬间，冲出覆盖的范围。
但是，这一次还想逃跑的话，或许……
会被抓住弱点之后，直接撕开柔软的部分，活活吃掉也说不定。
这想法不知从何而来，却让少女本能地产生了某种惊悸的战栗。脑子里疯狂刷过无数种可能成功的逃脱方式，最后……她缓缓放松了全身的肌肉。
或许再来一次，听到那句“我喜欢你”的时候，她还是会选择撒腿就跑。这完全是种本能，就像动物被天敌盯上，感受到獠牙贴近脆弱的咽喉。
但是……
然后，橘町枝就着一只胳膊被抓住的姿势，左右晃了晃脑袋：“……五条老师，非常抱歉。”
五条悟没松手：“抱歉？这听起来像是一张好人卡。”
橘町枝：“……”
她该怎么说？是的，她就是想发一张好人卡。
虽然你好像没把我当学生，但我确实把你当成了……必须尊敬的长辈？
看穿一切的六眼，在这一刻仿佛也看穿了人脑的思想。五条悟没忍住，语气匪夷所思地问：“明明我和杰是挚友吧。为什么到了现在，我像是和他差了辈分一样？”
“……”橘町枝，“可能因为，你确实是一位可靠的长辈吧。”
五条悟：“…………”
虽然对自己很有自信，但说句实话，五条悟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当面（？）这么说。
他甚至失语了半秒，内心天人交战了一会儿，最后吐了口气，“这样的话，为了消除这种错误的印象，我是不是应该做一些不像长辈的事？”
橘町枝：“……”
橘町枝：“五条君，请不要这样。”
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所以少女此时的表情，就像拿出全部的勇气说出了拒绝的话。
橘町枝甚至觉得，自己上次这么有勇气，是在面对夏油杰微笑着宣判她的死亡之时，说“我不想死”。
五条悟看着她。
黑发绿眸、柔软又温顺的少女，只有一双眼睛长成了锋利的线条。只要伸手就能抓住，或者说……
他明明已经抓住她了。
那只被她戴在右耳的耳钉，在过去的几年里更换过两次。一次是对付咒灵的损耗，另一次就在几天之前。
反射着阳光的金属，镶嵌在柔软洁白的软肉里，似乎已经与她融为了一体。
“好吧。”
他说，微微后退的同时松开了手。
满意地看到橘町枝并没有逃走，白发的男人把墨镜推到头顶，像是自然界求偶的雄性炫耀自己美丽的羽毛：
“那么，小枝，”
一次不行，就两次。
如果被拒绝，继续告白就好了。
“——我可以追求你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