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妆照共分三张。一张是俞九如武旦的扮相。照片里他装化齐全,一身素白戏服绣有暗纹,泼墨似的及腰长发被银色蛇形发箍高高拢起,细长的眼线几乎没入鬓角,美得惊心动魄。
第二张是他入朝为官、紫袍加身时的模样。一个台上唱念作打的武旦,却被冠以了上柱国的封号。剧照中,少年眉宇如画,一双眸子皂白分明,倒真有几分护国少帅的模样。
最后一张剧照,俞九如站在残垣断壁的梨园中央,周遭火势滔天。他身着一袭净白色素衣,像是在为自己的一生送行。敞开的大门隐约看到成群结队的官兵张牙舞爪,他对此置若罔闻,仰头望着被血光染红的黑夜,一滴浊雨恰恰好砸在那点泪痣上。
三张定妆照从左到右,摆放得整整齐齐。导演张军突然明白为什么编剧王康放着影帝影后不要,一门心思认准了没有演戏经验的俞九如。
有些人在饰演角色。
而有些角色,却在演人。
只要你找对了那个人,再扑朔迷离的故事,再匪夷所思的剧情,都会在他走进银幕的瞬间,变得合乎情理。
定妆照拍完后,俞九如倒是躲了几天闲。这段时间主要在拍景进四至五岁的幼年时期,自然没俞九如这位站起来一米八五的大高个什么事儿。
他也正好借此机会恶补了一下拍戏技巧,像找镜头、发声与呼吸等等。即便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但也不要一无所知耽误大家时间。
不过俞九如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拍摄现场,直到被年糕成精,简称粘人精的王康找上门。
“九如呀!你不是说你对景进知之甚深的吗?快来帮我个忙!”
俞九如皱皱眉,“怎么了?”
王康把情况大致讲了讲,原来是饰演小景进的童星卡戏了。景进跟捡走他的疯女人景氏相处时的日常拍起来倒是很顺利,却在他人生第一个转折点上卡了壳,眼瞅着小演员脸都哭肿了,依旧没拍出张导和王康想要的感觉。
“景氏不是去给小景进上街买糖葫芦了嘛,但你也知道她大半时间都疯疯癫癫的,手里握了块破石头却非跟人讲是金疙瘩,还说要把人这几天的糖葫芦都给包圆喽,人老板自然不理。景氏就盯上过路一小孩儿手里的,上去就给人抢了过来。谁想到这小孩儿是知府的掌上明珠,景氏刚出城门没两步就被知府派来的百来号人活活打死了。”
话说到这儿,王康也忍不住有些唏嘘,“想想就为了串两文钱的糖葫芦也真是不值当。不过景氏也确实有一身好武艺,把百来号衙役打趴下去一半这才惹了众怒。据说最后死的时候,脸不是脸身子不是身子的。”
这场是夜戏,打光灯照不到的地方自然一片昏暗。王康并未注意到俞九如越来越白的脸色,还想再说下去时被他打断了,“问题出在哪儿?”
王康愣了愣,“什么?”
俞九如:“你说演员卡戏了,具体问题出在哪儿?”
王康赶忙回道:“就是小景进到城里找景氏没找着,离开时在城门外看到她娘尸体的那一场。小演员哭倒是哭得很惨,也有那么点生离死别的意思,但我和张导都觉得不对味儿。”
“我知道了。”
俞九如起身往片场中央走去。王康正要跟上,却在灯光扫过地面的一瞬看到一滴水渍。他抬头看看天,自言自语地喃喃:“该不会是要下雨了吧。”
饰演小景进的演员靠在妈妈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噎着。俞九如从俞海那儿拿来两颗糖果塞进他手里。
他轻轻揉了揉小演员的脑袋,温声道:“不用哭的。”
小演员抬起头,“大哥哥?”
王康远远瞧见俞九如跟小演员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等再开拍时他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双眼放光。转头一看,导演张军也是难掩脸上的兴奋。
Cut,一条过。
化妆间里。俞九如拆开一粒糖果含进嘴里。水果糖入口即化,甜甜腻腻的味道顺着舌尖滑进了嗓子眼。
景进当然不会哭。
他蹲坐在草屋门口,从早上就开始期待。阿娘说等她回来会给自己带好多甜甜的糖串吃,让他一次吃个够,吃到这辈子都不想再碰那玩意儿。
年仅五岁的景进不知道好多到底是多少,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期待。不过天色黑得太快,等感觉到冷的时候,地平线上已瞧不见太阳的边边。他就在想是不是好多太多了,所以阿娘一个人扛不回来。这个念头冒出来后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关好门,套上并不合脚的鞋子迈着试探的脚步往城里走去。
经过阿娘时,他没能认出她。她太支离破碎了,实在是不好认。他有些害怕地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城里,人们对他指指点点。
“快瞧!疯女人的傻儿子!”
“你凭地刻薄,也是个可怜娃。”
“他莫不是来寻他娘的罢?”
“他那个疯娘不就在城门口泥地上趴着呢吗?这小娃没瞧着?”
“怕是瞧着了也认不出来。”
景进听得半懂不懂,就听到他阿娘在城门口的地上。他使了大劲儿也没想起来地上有他阿娘,所以只当这群人又在骗他,心里还记了一笔。等找到阿娘后要好好告他们一状,阿娘是最厉害不过的,定会狠狠教训他们。
眼见宵禁在即,衙役一巴掌将小小的景进推开三四米远,摆摆手示意他麻溜地滚出不属于他的地方。
景进开始有些害怕了。他提溜着大了几寸的鞋往城外走去。这时夜色已经黑透,城墙的火光飘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瞧得人瘆得慌。他又经过了那团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许是少了视力的帮忙,嗅觉倒变得灵敏起来。
撇开血肉的腥气,他闻到了阿娘的味道,是阿娘每晚搂着他时的味道。不好闻也不难闻,但只要一闻就知道这是我家阿娘。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嘴里小小声地唤着她。
阿娘叫不醒了。她紧紧攥着的手心里还黏糊糊地沾着两粒糖葫芦。薄薄一层糖皮已经化成了水,只剩下酸掉牙的山楂和着难以下咽的沙砾。
景进当然不会哭。
因为有一种难过是慢慢慢慢浮上心底的,然后一点一点浸湿人心。等你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治愈。
他只记得:
阿娘好冷,糖葫芦好酸。
还有,他好怕。
“咯嘣——”
俞九如将剩下的半块糖嚼碎咽了下去,电话的嘟嘟声在空空荡荡的化妆间里回响。
“小九,怎么了?”
“哥,跟我说会儿话。”
作者有话要说: (T▽T)
呜呜呜,别问为什么今天发这么早,问就是手抖了。咳咳,小天使们看在4600字的份上就不要给我寄刀片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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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个小注注:
景进历史原型如下:
后唐庄宗李存勖取得政权后,荒淫腐化,癖好音律,宠用伶人景进。关于景进的记载:
景进, 五代时后唐伶人。籍贯、字号均不详。唐庄宗时官至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上柱国等。
俞九如的前世经历只借用了景进的名字和上柱国的封号,其余纯属瞎编(划掉)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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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昨晚接到弟弟的电话后, 虽然只是闲聊了几句家常,俞九方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提前结束工作直奔衡店探班。
剧组工作人员见一排黑车在片场门口停得整整齐齐, 仿佛是复制黏贴出来的,随即便看到黑衣黑裤的保镖齐刷刷地迈着长腿跨步下车站成一列。
众人:“……”
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场面。
张军、王康:“……”
现如今《霸道总裁爱上我》都不敢这么演,原因无他, 太烧经费了。
看这架势, 他们估摸着不是俞九如他爸就是俞九如他哥,要不然就是他的两位姐姐。果不其然, 气场九米八的俞九方从居中的一辆车上下来。
导演张军守在镜头前离不开,狗腿子的任务落在了编剧王康身上。
王康赶忙迎上去,“九爷。”
俞九方点点头, “小九呢?”
王康指了指片场的方向, “小九爷正在拍戏,估计还得半小时。”
“我过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往片场走去。说来这还是俞九方有生以来第一次探班, 他饶有兴致地四处看了看。目光扫过之处众人齐刷刷地站直,莫名有种上级领导莅临现场检查工作的紧张感。
在看到弟弟的一瞬, 俞九方脸色骤沉,下意识就要厉声喝止,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拍戏。此时正在拍景进加入戏班子后雪地受罚的一段。
戏楼靠后有个五百平米见方的四合院,不算大也不算小, 却挤进了戏班子上下六十来号人。既有六七岁的稚龄学徒, 也有四五十岁的年长乐师。
四合院中央的青石板上,跪着一名半身赤躶的少年。俞九如褪去上身的衣服, 外袍松松垮垮搭在腰间。躶露的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他绷紧单薄的皮肤试图抵御无孔不入的寒风。
“啪——!”
瘀痕先红后紫,将流畅的肌肉线条硬是截成了支离破碎的小段。
班主嗓音冰冷, “你可知错?”
俞九如哑声回道:“知。”
“啪——!”
“大点儿声!你可知错?!”
俞九如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色泽冷白的后背遍布鞭痕,一串串血珠从毛孔中渗了出来,和着汗珠顺脊背流下,打湿了搭在腰间的衣袍。
“小子知错。”
“梨园六戒你可还记得?!”
“记得。”
“背!”
“一,不就所长是为首戒;二,手口不应最为误事;三,贪多不纯徒劳无益切宜戒之;四,按谱自读不讲节奏口气;五,不求尽善油口烂腔;六,自命不凡者永无进境。”
俞九如嗓音发颤,喉咙像被冻住了一般,舌头也变成条不听话的肉块,废了半天功夫才勉强捋直。他磕磕绊绊的话语自然不能让班主满意。
“啪——!”
班主长鞭一挥,“我看油口烂腔说的就是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倒讲讲看你犯了哪一戒?!”
俞九如沉默着没有应声。既然明知自己的答案无法让他满意,又何必说出口来讨罪受。
“哑巴了?!”
他摇摇头,“不哑。”
“讲!你犯了哪一戒!”
俞九如抬眸看向班主。他想要听的答案自己再清楚不过,只要说出任意一条,就是给了班主驱逐自己的理由。但他离了这里,无处可去。
“小子一戒未犯。”
“你说什么?!”
班主刚要挥鞭,一旁看不过的管事赶忙上前,“班主,薛六爷在戏楼等您多时。您看要不要先去会会他?”
班主瞥了他一眼,“平日里倒没看出来,你还是个会疼人的主。”
管事赶忙哈腰,“瞧您说的。”
“哼!”班主将沾满血沫的藤鞭往石桌上重重一挥,扬起层层细灰,“你且跟这儿跪着吧!好好省省自己犯下的那些个蠢事!打不听的劣畜!”
班主走了好一会儿,管事才敢蹑着步子凑过去。他捡起地上的旧衫给俞九如披上,叹声道:“你也真是,台下的看官看得不舒坦,拿台上的戏子撒撒气是常有的事,你拦个什么劲儿。”
俞九如没有吭声。今天上台的旦角身子不爽利,那拳头大的石子若真砸在他脑门上,人当场去了也说不定。
“牢您挂心是阿景的不是。”
管事长吁了口气,“哎,按你这性子以后可是要遭大罪的。”
彼时无心之言,
日后一语成谶。
张军:“CU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