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戏后,俞九如洗去一身的脂粉味儿,随手取了件罩衣披上,抱着小毛团出去遛弯。他前脚刚跨出门槛,就被头戴银盔身着亮银铠的禁卫军拦下。
“景公子,请留步。”
“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
来人愣了下,“是。”
此人身份确认,那他要带自己去见谁就不言而喻了。俞九如心下好笑,自己以为的传闻逸事,竟也能作真。
李皓轩第一次演戏便出演了普天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不过他在表演上的天赋倒丝毫不假,硬是凭借二十几岁的年龄撑起了九五之尊的气质,当然恰到好处的妆化也是加分项。
“景公子。”
俞九如单膝跪地,“草民景进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快平身。”
庄宗帝李勖朗笑着扶他起来,亲手为他弹去膝盖上的草屑与尘土。
“景进,你可有字?”
俞九如摇摇头,“有名无字。”
李皓轩沉思片刻继续道:“你所掌戏班名叫揽月楼。李太白有诗云: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月这一字倒十分衬你,朕便为你赐字月楼,可好?”
“陛下赐字,无有不好。”
俞九如抬起头,“草民自此往后姓景名进,字月楼。”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以月为伴,以影为朋。
与月共饮,与影共舞。
景进在这一刻突然觉得,这位皇帝陛下得是多么孤单,才会在月下独酌时和影子对谈。
庄宗帝李勖视景进为友,不涉及朝堂争斗,不掺杂利益纠葛,只是位能小酌能作乐能一起听曲儿的朋友。
随着两人关系日渐紧密,朝堂上又是虎狼为伴分分秒秒都不得安宁。李勖迫切想要有一个值得信任也可以交心的人陪在自己身旁。但他却忘了,寡人之寡,注定克己亦克他。
“月楼,你可愿入朝为官?”
俞九如放下酒杯,摇了摇头回绝得干净利落,“月楼无此志向。”
李勖沉默良久后离开了。时隔一月他再次来到揽月楼,与朝堂的风云变化不同,这一小片天地始终如一。
“月楼,你可愿到宫里陪我?”
俞九如含在嘴里的拒绝终究没忍心说出口。他竟然在全天下最该坚不可摧的人身上看到一丝乞求。俞九如点了点头,心中的犹豫在看到庄宗帝眼中近乎孩子般的喜悦后化作乌有。
“以后你就是梨园的主人。”
“景进,谢主隆恩。”
进宫之后,一切开始脱离控制。李勖对他的信任只增不减。原本的小小梨园之主,也从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升至检校左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最后御口亲封上柱国,紫袍加身。
庄宗帝李勖将他对言官的不满与反抗尽数付诸在了景进身上。你说我荒淫腐化,我便升景进为御史大夫。你说我宠信伶人,我便封他做上柱国。
圣眷优渥,既让景进红极一时,也让他岌岌可危。正因为站得太高,才会使人摔得粉身碎骨。
时隔两年,当初辅佐庄宗帝李勖登基的重臣李源,在镇压兵变后并未如期交还虎符,反而带领军队回攻京城。
李勖得到消息后怒急攻心,肝火上涌吐血昏厥,醒后卧床不起。他一把搡开一脸惧色的皇后刘氏。
“月楼呢!景进呢?!”
俞九如膝行至榻前,“陛下。”
“月楼,你快走,快走。”李勖气若游丝,“朕就要死了。等朕死了,这宫里便再也没有能护住你的人了。”
“陛下莫要提死,大忌。”
李勖神色恍惚,瞳孔有些失焦。
“月楼。你说这天上地下,朕还会遇到像你这般知情识趣的人吗?”
俞九如眼尾殷红,“会的。”
李勖断断续续笑了几声,胸腔里像是藏了个鼓风机般吵闹,“你本在大千世界的十丈软红里恣意逍遥,朕却私心将你带进这囚笼般的高墙之内。你可曾怪过朕的一意孤行?”
“从未。陛下乃月楼之友,友人之间何谈怪罪,不过是你情我愿。”
李勖像是松了口气,声音也小了下去,如同漫天飘零的蒙蒙细雨,似有似无忽强忽弱,“朕还记得第一次在揽月楼里见到你。那出戏是盗仙草,你的一手双枪耍得可真漂亮啊……”
皓月当空。
庄宗帝李勖,崩。
驻军于城门外的李源闻之大喜,仰天长叹,高呼三声:“死得好!”
梨园中,彦琼和管事满脸急色推门而入,“公子!人齐了就差您了!”
“怎么又不敲门?”
屋内,俞九如抱着圆圆滚滚的狸花猫,葱白似的指尖揉着它的耳朵,小毛团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他转过身,一袭素色麻衣在夜色中白得刺眼。
“小团子估摸着还有半个月就要生崽了,到时候记得提前买好羊奶。还有江南多雨,阿伯你腿脚不好,每日睡前拿热水泡泡总能舒坦点。彦琼,管好自己的嘴出门在外别得罪了贵人。”
彦琼一愣,“公子说这作甚?”
俞九如弯起眉眼,“新帝登基举国欢庆,怕是没人记得陛下新丧。我答应陛下替他服丧百天,百天后我便从水路出发,去到江南与你们汇合。”
彦琼正要说些什么,怀里却被塞进一只暖乎乎的胖猫。俞九如笑道:“我不在期间,楼里就要靠你与阿伯二人照料,可得帮我把家业看好了。”
“那你呢?!”彦琼急声问:“新帝会不会来找你麻烦?”
俞九如抬手指了指木几上的丹书铁券,“免死金牌在手,我怕他作甚。”
“那就说好了!”彦琼抱紧圆滚滚的狸花猫,试图压住心中的不安,“我和阿伯在江南等你,就等一百天!”
俞九如点点头,抬手揉了揉小团子的毛脑袋,又帮彦琼扶正发冠。
“好,一百天。”
他站在屋内,目送揽月楼众人离开这座雕栏玉砌的梨园。管事阿伯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又沉又重。
俞九如笑着同他挥了挥手。
“阿伯,一百天。”
他不能走。
他也知道他不能走。
因为他走了,他们就走不了。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成为新帝上任后点燃的第一把火。这人非他莫属。
俞九如拿起一旁的烛台,将蜡油尽数浇在了丹书铁券之上。免死金牌,前朝的东西又怎能免去新朝的怒怨。
雕栏玉砌的梨园被火舌舔舐。无论是价值千金的楠木,还是普普通通的红木,在点燃时都是同一种味道。
大厦将倾的味道。
涌入梨园的禁卫军依旧头戴银盔身着亮银铠,每走一步都震起细灰。
“宣上柱国景进觐见!”
俞九如身着一袭素色麻衣,那抹象征服丧的白惹恼了大业初成、心情甚好的新帝李源。
“臣景进叩见陛下。”
李源目光冰冷,“不对。”
“草民景进叩见陛下。”
“也不对。”
“罪臣景进叩见陛下。”
“还是不对。”
李源冷声笑道:“看来这位得了先帝宠爱的景大公子蠢笨得很,不如众位爱卿帮他想想该怎么说?”
殿中大臣纷纷进言以表忠心。
“臣以为,景进伶人出生,身份卑贱,自称贱民最为合适!”
“李大人此言差矣。依臣看来,景进伶人祸国乱政,当为贼子!”
“要我说李大人和孙大人都所言极是,不如就自称贱贼?”
新帝李源放声大笑,“众爱卿果然饱读诗书,颖悟绝伦。贱贼二字朕看再适合不过!”他垂眸看向景进,“贱贼景进,还不快谢过诸位大臣赐名?”
俞九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源脸色一沉,抬了抬手。身穿重甲的禁卫军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俞九如膝盖后血肉模糊,应声跪倒。
“贱贼景进,祸国乱政,乃天降妖星危害四方,唯处以极刑才可平众怒息民怨。宣朕旨意,赐景进车裂之刑。两日后,午时三刻行刑!”
俞九如轻笑了一声。
车裂,五马分尸。
原来自己也配得上如此大刑。
“景进,谢主隆恩。”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集预告:
明天《景进传》杀青。
*****
备注一号: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出自《月下独酌四首其一》李白
备注二号:
小九前世的故事完全架空。
(╯ε╰)
取名废小作者只是借用了一下历史上受后唐庄宗李存勖宠爱的伶官景进的名字。
真实历史上,推翻唐庄宗李存勖的后唐明宗李嗣源是个好皇帝。咱们老说奔小康的小康,就被史书用来评价他的治国成就,小康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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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杀一儆百。
这四个字用在上柱国景进身上再合适不过。他成了众矢之的的存在, 大奸大恶都不足以形容他的罪过。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他这位元凶祸首,就连前几年的大旱少雨、颗粒无收,原来都是因为他惹了上天不快才迁怒无辜。
候刑的两日里, 京城数以几十万计的平民百姓翘首以盼,期待着景进人头落地的一幕,仿佛只要他一死国家就能开启太平盛世, 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自此上情下达、政通人和。
大理寺狱。
俞九如靠坐在草席上,仰头看向不过两只巴掌大的天空。朝代更迭、革故鼎新, 新帝黄袍加身,先帝化作一抔黄土。但这地上再多的事,都影响不到天上无忧无虑的云, 倒让人有些羡慕。
“贱贼景进!”
狱卒用刀柄敲打栅栏, 挂在门上的厚重铁链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铁锈像头皮屑般哗哗地往下掉。狱卒将手里攥着的六根白布条扔了进来, 白净的布条顷刻间被尘土染灰。
俞九如转过头安静地看着他,依旧保持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颗头、一个身子、两条腿, 两只胳膊。都拿布条系好喽!”狱卒又拿刀柄敲敲栅栏,说罢转身离开。
俞九如膝盖上的筋被挑得稀碎。他伸长双手,勉强够到布条。这六条破布不知是从哪件旧衣上扯下来的,上头隐约还能瞧出皂角洗过的痕迹, 布条末端歪歪扭扭地写着个“景”字。
斩首的犯人, 两条白布。头发上绑一条,手腕上再绑一条。倒也不是为了旁的, 只是方便家人收尸。免得找着了张三的头,却配上了李四的身子。
车裂的犯人待遇则要高些,能拿到六条白布。头上一条, 腰上一条,双手手腕、两脚脚踝各一条。待行刑后捡起来拼凑拼凑,再请位手艺好的裁缝帮帮忙,勉强能搭出个完整的身体。
俞九如动作有些吃力地靠回到角落里,静静地端详了会儿碎布。他十指灵活地左缠右绕,原本七零八落的破布被缠成一个圆不隆冬的小球。
他从坑坑洼洼的地上挑了两颗米粒大的小石子,又捏了几团干草,揉搓成两个三角形的草片。他仔仔细细地把小石子镶进白布球里,变成两只灰蒙蒙的眼珠,又把稻草搓成的小三角一左一右扎到小球的脑袋上。
不过一件小小手工,他却用上了莫大的耐心,左调整右鼓捣,硬是折腾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满意。
俞九如弯起眉眼,掌心里是只栩栩如生的猫咪脑袋。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藏进墙角,又拿来干草盖好,像是怕它着凉似的搭了一层又一层。
他笑着自言自语:“等死的滋味可不好受,就留你为下一位同命人打发打发时间解解苦闷也好,若能博人一笑便没白费我这六条白布子。”
至于收尸。
既然无人来收,又何必挂念。
转眼两日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