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九如眉头紧皱,“在几楼?”
俞孟茗赶忙回道:“十二。”
他脚下一转,疾步朝楼梯间的方向走去,俞海紧随其后。俞九方也带着保镖跟了上去。
妇产科里既热闹也安静,多的是为人父母们的欢声笑语,少的是病人们的哀声痛吟。与之相对的,走廊尽头的重症观察室仿佛成了一个禁区,让所有喜气洋洋的人们都避之不及。
观察室外左右两边各摆有一排淡蓝色的塑料板凳,靠左那头坐了个怀抱婴儿、身材高瘦的男人。
男人看到俞九如先是一惊,后又马上站起身迎了上去。
“小、小九爷。”
他见过俞九如多次,却对俞九方不太熟悉,只觉得走在俞九如身边的男人气势逼人,带给人很强的压迫感,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想要细问又不太敢开口,俞九方对他则是漠然置之。俞九如也同样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只在经过时垂眸看了眼他怀里抱着的婴儿。
男人那张赔着笑的脸僵了一下,显得有些尴尬。
俞九如径直走向站在观察室门口的护士,“你好,可以进去探望吗?”
护士疑惑道:“你是?”
男人赶忙上前解释,“这位是我爱人的弟弟。”
“可以。”护士这才点了点头。
“不过病人现在情况不太稳定,一直在靠体外输血补充血容量,身体负荷很重,不要让她累着。”
她拿出套隔离服递给俞九如,又接着叮嘱道:“探访时间不能超过一刻钟,有事按呼叫铃。”
“好的,谢谢。”
临进门前,俞九如回头看向大哥,还未开口就听俞九方说:“我联系的医生已经在路上了,一会儿就到。你先进去,哥在外面等他。”
“嗯。”
俞九如其实很不喜欢医院,无论多么坚强的人,到了这里都犹如被命运扼住了脖颈,无助且脆弱。
在他的印象中,二姐柔而不娇,宛如一棵扎根湖岸的杨柳,细腻中不失坚韧,和病床上那抹苍白到仿佛要融入背景的身影并不相像。
“姐……”
俞九如轻轻拉住她的手,低低一声呼唤像是从喉咙缝里挤出来的。
病床上,容貌迭丽的女子缓缓睁开眼。待看清来人后,她略显迷蒙的目光微微一亮,抿起的嘴角忍不住勾出一个温柔好看的弧度。
“九儿。”
俞孟芪抬手抚过他的眉眼。
“姐姐好像好久都没见到你了。”
她的声音像是从窗外飘了进来,本该有的中气都被风吹散。
“我家九儿越长越俊了。”
俞九如眼眶微红,俯身趴在她颈边。姐姐身上一贯好闻的花草香气被冷冰冰的药水味所取代。
他声音沙哑,“我才几天没给你电话,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子,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一点都不上心。”
“好小子,一来就知道教训姐姐。”
俞孟芪点了点他鼻梁,“我这不是得找个由头骗你过来嘛。”
她笑得太温柔,苍白的脸色和略显吃力的呼吸声仿佛都没那么明显了。
“我听小茗说大哥也来了?”
“嗯。”俞九如点了点头。
“大哥他应该还很气我俩吧。”
俞孟茗眼底浮起一丝怀念,继而又想起了门外坐着的“爱人”,她突然觉得自己一路走来既荒唐又可笑。
起手便是天和的牌,硬生生被她们姐妹俩一点点打烂,到最后丢了自己的人,也污了俞家的脸。
“姐,不哭。”
俞九如抬起指尖,试图擦去她脸上的那抹卑怯和滑落鬓角的泪痕。
“九儿,你知道赌徒心态吗?”
话问出口,俞孟芪却并没有要等他回答,不停顿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原以为我很爱他,爱到为了他屡次三番顶撞父亲,甚至愿意为了他连家都不要,将自己活成了笑话。”
俞孟芪笑得自嘲,“如今再看,发现我自以为的非他不可,不过是个赌徒的心态。为他犯下的错事越多,输掉的筹码越大,我便越放不下。仿佛一旦放下,那就真的是一败涂地了。”
作为俞伯东唯二的两个女儿,俞孟芪和俞孟茗本该是所有世家子弟争相攀附的存在,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她们却在最好的岁月里撞上了错误的人,也许原本只是懵懵懂懂的心生好感,最后却在父亲的怒斥和大哥的阻挠下化作了倔强的偏执。
《俞氏千金执意下嫁浪荡子》
《家主俞伯东脑淤血入院》
《俞氏两女共侍亲兄弟》
类似耸人听闻、勾人眼球的新闻标题在港都轰炸般的散播了近半年。
俞家下属公关部门连轴转,连续叫停了近百家媒体,却总少不了野路子出生的小报小刊顶风作案。
俞家两姐妹相差四岁,却爱上了一对亲兄弟。姐姐爱上了弟弟,妹妹喜欢上了哥哥,听说二人还不顾脸面偷跑出去和他们同居,气得俞家家主深夜脑淤血入院抢救。
这些半真半假的新闻变成人们口中的谈资,原本“高高在上”的俞家仿佛也成了能被他们肆意讨论的存在。
俞孟芪借着阳光看了看自己透明苍白的指尖,低喃道:“九儿,你知道我最讨厌父亲什么吗?”
她轻声咳着,胸膛里像是漏了风。
“为什么父亲他总是正确的呢?他说我看错了人,说我意气用事,说我蠢骂我笨,还说我一定会后悔的……”
她的声音弱下去了几分,举着的手也搭回了床边,“现在回头再看,父亲说得都对,你说讨不讨厌。”
俞九如的心像是被拧进颗螺丝,每跳动一下都刺痛得厉害。他起身按下呼叫铃,一滴温温热热的水珠滚落眼角砸进了俞孟芪掌心。
“九儿,你靠姐近些。”
俞孟芪目光有些涣散,“我家九儿怎么眼睛里头流水了。”
她温声喃喃着:“乖,不哭。”
“姐……”
俞九如弯下腰依偎在她身边,声音低哑干涩,“父亲他也会错的。”
“真的吗?”
俞孟芪抬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那样。
“他同我讲城西那家糕点铺子里的荷花酥香甜可口,比姐姐做的还好吃。他还说梁家的女儿生得白净漂亮,都快赶上姐姐出生时的模样了。”
俞九如阖了阖眼,一层水雾弥漫在眸底,“我去买来吃了,又干又腻,难吃死了。梁家的小女儿也跟个没长毛的小猴子似的,一点儿都不好看。”
“你这张嘴真是又馋又坏。”
俞孟芪笑了笑,嘴边微微扬起的弧度却仿佛载满了沉甸甸的悲伤,一点点被压垮。
她抿着嘴角,轻声道:“那时父亲让我选是要走还是要留,我选错了。”
“九儿。”
她搭在他背上的手停了下来,“姐姐想再选一次,你说还来得及吗?”
进到观察室内的护士挥了挥手,示意他赶快离开。
俞九如附在姐姐耳边,声音郑重,像是在给出承诺。
“来得及,姐,来得及的。”
*****
重症观察室外,沉寂的气氛同不远处的吵吵嚷嚷格格不入,就连那陌生男人怀里抱着的婴儿都分外安静。
“俞孟茗。”
俞九方的声音如同她记忆中的一般低沉,短短三个字却像是重达千斤的巨石,瞬间压垮了她的脊梁。
“大、大哥……”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抱着孩子的男人在听到她的称呼后心中大惊,愈发不敢吭声。
“医生说导致她产后大出血的主要原因是生产前腹部受到过挫伤。”
俞九方眼神冰冷,“你是打算自己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想让我派人去查?”
话音一落,俞孟茗和那抱着孩子的男人不约而同地身体一颤,俞九方见状神色瞬间沉了下去。
“哥,不用问了。”
房门打开,俞九如脱去隔离服。
“孩子给我。”
男人闻言愣了愣,由着俞九如抱走小猫般大的奶团子。
“阿海,抱好。”
站在一旁的俞海赶忙上前,伸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揽入怀中。
“砰——!”
一米八几的男人被俞九如一脚踹在腹部,整个人重重地砸在了椅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第6章
“咳咳——”
男人一只手捂着嘴不住地咳嗽,另一只手撑在凳子上想要站起身。
不远处的护士和医生听到巨响后吓了一跳,赶忙快步跑了过来。走廊两边的房门一扇接着一扇打开,人们探出半边身子好奇地张望着。
“喂!你们干什么呢?”
不等值班主任靠近,一旁站着的保镖面无表情地上前把人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我们处理点私事。”
五名身材高大的保镖不约而同地跨出一步,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陆明辉。”
俞九如拽起他的衣领,面前的男人不过才二十四岁,身上却已透出些放浪形骸后的老态。
那双淡灰色的眸子里像是结了厚厚一层冰霜,看得陆明辉忍不住一哆嗦,说起话来都有些结巴。
“小、小九爷,您这是做什么……”
“我只问你一遍。”
俞九如伸手扣住他的脖子,拇指抵在脆弱的颈动脉上,男人的脉搏近乎慌乱地跳动着。
“是不是你动的手?”
陆明辉愣了愣,“您说什么?”
俞九如一双眼睛如同两池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冷又沉。他突然重重一拳打在他腹部,拳头落下的位置和方才踹的那一脚完全重合。
“你现在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吗?”
离开病房前,护士掀开被子替俞孟芪检查伤口,他清楚看到了姐姐小腹上那块暗紫色的淤青。
俞九如上一世师承杂家,习得一身武艺,后又为了混口饭吃跟着戏班子走南闯北,当了个下九流的武旦。那种模样的淤青是怎么来的,没人会比他更清楚。
“呃啊!”
陆明辉忍不住痛叫了一声,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大口喘着粗气,稍一缓过来就连忙神色慌张地摇头。
“不是我,不是我踢的她!”
见俞九如不为所动,陆明辉急忙解释道:“孟芪她怀着我的孩子,我好好照顾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动手打她。小九爷,不是我!真不是我!”
他竭力试图把自己摘干净,却没有注意到俞九如的脸色已经彻底沉了下来,一旁站着的俞九方也是神色冰冷。
无论俞孟芪人在哪儿,她身上都刻着俞家的印子,什么时候俞家的儿女竟沦落到让人肆意打骂的地步。
自从二姐和三姐离开港都,俞九如就拜托大哥安排人暗地里照看着,虽不保她们生活奢侈但至少也安全无虞。要说能伤到她的,也只有跟她朝夕相处的那几个人。
“不是你?”
陆明辉忙不迭地点头。
“小九爷,真不是我啊!”
俞九如松开陆明辉,冷冷地看着瘫坐在地的男人,“陆明阳?”
话音落下,陆明辉瞬间噤了声,下意识把目光投向站在一旁低垂着头、一声不吭的俞孟茗。
俞孟茗双手握拳,像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头往下又低了低。
“砰——”
观察室紧闭着的大门突然敞开,护士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一边写着检查记录,一边简短地说明情况,“目前出血还是止不住,我去叫医生过来看看。”
直到放下笔抬起头,她才注意到门外有些奇怪的气氛,就连值班主任都被几个彪形大汉挡在了外面。
她见状愣了愣正要询问,就见一位身着白大褂、看上去已年过花甲的老医生快步走了过来。
乍眼望去她只觉十分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值班的主任医生倒是很快认出了来人,“老师!您怎么来了?”
老者拍拍他肩膀算是打招呼,随后越过他径直走到俞九方身前。
“俞总。”
俞九方同他点头致意,“您一路赶来辛苦了,里头躺着的是家妹,目前情况可能不太好。”
“好,我先去看看。”
事关人命,老人一秒都不耽误,穿上隔离服便进到了观察室,一旁的主任医师虽然还没太搞清楚状况,却也赶忙换好衣服跟了过去。
护士转而冲着俞九如问道:“你是病人的直系亲属?”
俞九如立马点头应是。
“你也是AB型血?”
“对!”
“我这儿刚收到血库消息,目前AB型血库存告急,你先跟着我去抽血。”
那种迫切想要做些什么,却十分清楚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让俞九如有些茫然。在听到护士的话后,他眼前一亮,像是抓住根救命的稻草,急匆匆就要跟着她去抽血。
“不行!”
俞九方一把拉住他,皱眉道:“他有重度低血糖不能献血。”
“哥,我没事。”
“别拿自己身体胡闹。”
俞九方脸上满是不赞同,“你在这儿守着,我跟她过去。”
在俞九方离开后,观察室外顿时空荡了许多,被留下来的三名保镖尽职尽责地守在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