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他说。
沈珺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抬眸去看,他已经褪下严肃不羁的表情,又吊儿郎当起来,两臂抬起架在身后的栏杆处,嘴唇间的烟上下起伏:“你累不累?”
沈珺回答道:“多谢秦总体恤,不是很累。”
秦则谦哂了声,竟有些推心置腹道:“沈珺,咱俩也算是和平分手,总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的境界,你不用对我有所抵触,这么多年没见,看你从头到脚换了个人,我心里还真不是滋味儿。”
可能是天太冷了,冷到让人平静。
沈珺笑笑说:“哪有呢,秦总依旧春风得意,不懂我们这些平凡人的艰辛。”
他们是耳鬓厮磨过的人,当下被她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割裂得清晰。秦则谦回忆起她曾经的模样,那时她嚣张跋扈,锱铢必较。他是乱花丛中过的人,她就是替他清扫花瓣的人,势必要将他拍打的干净,还要重复口头教育。
那时的她,可真是烦人精。
人是会变的,回忆有时候会给人留下“我们还是很熟”的错觉。他总觉着小姑娘的倔强是强撑,对他的冷漠是不甘。
变是变了的,无非是时光流逝后的正常现象。
他将手放了下来,朝她的方向迈了一步。
沈珺紧跟着退了一步。
秦则谦顿了一下,蹙眉道:“沈珺,我总觉得你该比从前聪明了,知道我的意思。但上次在浮沱海边,你让我感觉你还没长大。”
沈珺想起他重逢后迫不及待就要重回旧地重温旧情,又想起自己被气急败坏的他丢在寒风萧瑟里吹得头痛欲裂。
还有他曾经选择的未婚妻,和前不久依偎在他怀里的女一号。
她正准备开口,兜里的手机响了。
她捞出手机拒绝来电时,秦则谦看到了她给对方的备注。
——宝贝
他的目光有种深海万里的幽深恐怖,看她的时候,竟分毫旧情不顾,似是要将她刀割。
她直视他,在寒风中缓缓道:“谁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重蹈覆辙着实没意思。”
---
沈珺下了楼,把兜里的喷雾揣进挎包里。掏出手机,给“宝贝”回了电话。
沈默在那头问她:“妈妈,你怎么挂我电话啊?”
腊月中旬,天太寒了,沈珺沿着会场大门那条路往外走了几步,蹲下来一手拿着手机捂在耳边,另一只手敷在手上取暖。
她回答道:“妈妈没挂你电话。”
“妈妈骗人。”沈默精得很,一语拆穿她,“我刚打电话的时候,已经通了,嘟嘟嘟嘟响了四声,然后突然说在通话中,一定是妈妈给我挂了。”
沈珺挠了挠额角,略微好笑。
沈默问道:“妈妈,你还在加班吗?”
沈珺干这活,加班是家常便饭,每次沈默问她在干什么,沈阿香总回答他妈妈在加班,久而久之沈默也不怎么给她打电话了,一打电话就问她还在加班吗?
沈珺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竟然快十二点了!
语气里马变得凶了:“这么晚了还不睡?你明天不上学吗?”
沈默无奈道:“我已经睡了一觉醒了,突然有点儿想你了。明天上学。”说着,便有点儿失落,“妈妈,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沈珺不和沈阿香沈默住在一起,原因很简单,距离公司太远。沈阿香是个地道的本地人,在城乡结合部处有位老破小的房子,房子虽小,五脏俱全,周遭教育设施建设齐全,沈默上学十分方便。
沈珺初初入职亿华时,亿华位于距离沈阿香老破小不远的城乡结合部处,不过两个月,公司便搬迁。
沈珺那时才入职,沈默还小,刚刚断奶,她舍不得和公司一块儿搬远,酝酿着离职,没成想赵刚看中了她工作上那股儿破釜沉舟的态度,提前转正还顺便升了薪水。
于是沈珺再也没想过离职,一为赵刚对她十分看好,二为和两三个舍友共同租下一三居室,平摊下来也能接受。她把工资一分三份,一份房租,一份饭费,另一份打给沈阿香。
这么多年过去了,亿华越迁越远,薪水越来越高,沈默和她越来越不亲。
好在沈默是姥姥养不是奶奶养,姥姥至少不会说妈妈坏话。所以小朋友偶尔小心翼翼地打来电话询问她加没加班?再说一句想她。
沈珺从前活着,只为自己潇洒。有了沈默后,突然就觉得人类的本质是为生存繁衍这句话也不假。
人都是有本能的,人还是会变得。
爱我者父母,我爱者儿女。这么一想,从前商石雄对她的纵容就有了答案。
沈默问道:“妈妈,我下周就要放寒假了,你能请假来接我吗?”
沈珺笑道:“当然可以。”
---
沈珺不爱吃甜食,那东西看着好看,全是热量,吃下一口发胖几斤,要用几次夜跑来抵消。
她不吃,也很少买来给沈默吃。
“童甜家”的百度百科写得清楚,就连官网都做得粉粉嫩嫩,牛角包、云朵包、奥利奥蛋糕、桃桃包、莓莓包、脏脏包……
沈珺坐在驾驶位上,粉嫩指尖滑着屏幕,有些错愕地挠了挠额角,勾敲了一缕碎发,侧了侧身体:“沈默。”
沈默从后排座位窜出来,瞪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妈——”
沈珺是位年轻漂亮的妈妈,此时她坐在车上,高高的扎起马尾辫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脸,皮肤白皙又透亮,好像发着光。
上次沈珺来接他时,幼儿园里的老师对他说,沈默,你妈妈好漂亮啊,好年轻啊。
还有一句——你长得好像你的妈妈。
沈默看得有些呆。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幼儿园的彩虹跑道颜色愈发艳丽,车上车下两个温度。
沈珺按照沈默转述的话,找到一个自认为很是符合的莓莓包图片,点开给他看:“是这个么?”
沈默想了想:“可能是吧,方语嫣说那个面包是草莓味道的,里面的夹心是粉红色的巧克力,咬起来的时候咯吱咯吱响。”
“那待会儿我们直接去店里看。”沈珺收起手机,“你问一下店员哪一种咬起来咯吱咯吱响,我们就买哪一种。”
沈默小声嘀咕:“可是妈妈——方语嫣说……”
小小年纪学会说半话,沈珺扭过头看,笑着看他:“方语嫣说什么了?”
“方语嫣说她是从颐泽港买的。”沈默朝沈珺乖巧一笑,眼神里写满期望。
颐泽港不仅距离远,东西是出了名的贵。
沈珺道:“那就去颐泽港。”
她收起手机,发动车子。
为了来接沈默,她特地提前两个小时下班,临走前赵刚给她发消息,让她去一趟,交代了些工作上的事情。
赵刚耽误的时间不长,可沈珺开车的时候定错了位,车子都快开到郊区才发现不对劲儿,一番操作下来,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她到太阳里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放学已经快一个小时。
今非昔比,沈默总归是长大了些,又或者说五岁多和六岁多不太一样。
她迟到,沈默一丁点儿生气的意味不显,松开老师的手慢腾腾地走过来,半句话都没说。
沈珺怪害怕的,终究是工作忙碌疏于照顾沈默,这才六岁就不坦诚相待了,再过个七八年关系更要恶化。
沈珺事业有所起色,养家渐渐不成问题,最为困难的时间都过去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好。她没有结婚的打算,这辈子只能和沈默、沈阿香生活。
所以沈默的沉默令她有所感触,正斟酌着怎么开口道歉,沈默支支吾吾地说自己饿了。
沈珺问他想吃什么?
他说想吃童甜家的小蛋糕。
童甜家就在颐泽港一楼,位置很是显眼。
沈珺把车停在路边,雨势变小了些,水珠顺着透明玻璃滑落,留下一道道狰狞弯曲的痕迹。
沈珺摁了双闪,摁开安全带准备开门,夏季雨夜,风还有些凉爽。她转过身对沈默说:“你在车上等着,我很快回来。”
沈默“啊”了声,情绪很跳跃:“可是你买错了怎么办?”
沈珺想了想:“那要不你去买,我在车上等你?”
沈默点头如捣蒜:“好!”
沈珺看见沈默打着小黄伞的娇小背影,小心翼翼怕溅到水却又忍不住雀跃地跳了两下。
许是走路姿势和动态与某人过于相似了些,沈珺看了一会儿就不看了,头偏向另一边,想起沈默这次与上次的变化,不由得笑了笑。
颐泽港侧门出来一对年轻男女,她坐在车里,本来是再想看一眼沈默,可很快觉得那两道身影有些熟悉,盯了一会儿,确认了秦则谦的身份。
她想真是奇了怪了,分开七年两人从未见过面,可是最近这种频繁程度,超出她的想象。
可转念一想,颐泽港本来就是富人商场。
细雨中的男人身高体长,身旁女人高贵冷艳,不是那位女一号。
其实这点,从秦则谦对女人的态度就能得知。他一手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身倾斜女人的方向,另一只手虚虚在女人身后护着,姿态尤为小心。
沈珺的嘴角上扬了,与此同时心底一阵鄙夷。
秦则谦护着苏棉缓慢靠近黑色卡宴时,撑着黄色小雨伞的沈默拎着一盒新鲜出炉的莓莓包迈着俏皮欢快的步伐走出甜品店。
沈珺看见这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酸。
可能是知道沈默对生活中缺失的另一位家庭成员的渴望,也清楚秦则谦到老到死都难免招惹红尘。
可是如果他们在将来的某一刻得知,就在曾经一个下着雨的下午,他们和彼此如同彗星交错,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
会不会,也心酸。
第7章
晚上八点,沈珺带沈默回了沈阿香的老破小。
沈阿香正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听到动静从沙发上站起来,紧接着就是一顿唠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幼儿园不是早就放假了,沈珺你是不是带我孙子去哪里疯啦?”
“外婆。”沈默换了拖鞋,拎着手里的面包,“妈妈带我买了小蛋糕,我要跟外婆一起吃。”
“留着明天再吃。”沈阿香道,“锅里有温的饭,去盛来吃。”
沈默点点头,把小蛋糕放进厨房。
沈珺挂好包,把伞撑开放阳台,沈阿香一路跟进来,絮絮叨叨。
“这么晚了也不带沈默去吃饭,小孩子不吃饭扛不住。”
沈珺放下伞,感觉不太对,躬着身子调整伞的位置,怎么都不好。
沈珺道:“这阳台怎么这么小呢,连个伞都放不开。”
沈阿香叉着腰在身后站着,气不打一出来:“嫌地儿小多挣钱,挣钱给你妈和你儿换大房。”
沈珺默默翻了个白眼。
沈阿香立马指着她:“你瞅谁呢你!”
沈珺噤了声。
沈阿香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又开始念叨:“你那工资也是顶破天了,再给你施压也涨不了了,你要是真想给你儿换房子,不如也想想别的办法,一个女人,总是靠自己也不行。”
“催婚呐。”沈珺无语道,“有那时间你不如给自己物色物色,让你闺女也过一过富二代的生活。”
“你这是怨我呢?”沈阿香气愤道,“我没让你过好?”
你让我过好了?
沈珺想问,却问不出口,她不想一回来就和沈阿香吵架,但着实又觉得她很烦。
“你是不是更年期了?”沈珺看着她,算了算年纪,“今年四十七还是四十八来着?到时间了是吧?”
“胡说八道。”沈阿香恨不得打她,“我前段时间送沈默去幼儿园,还有人说我是他妈呢。”
沈珺笑道:“那敢情好啊,那我得喊你一声姐姐。”
沈阿香耷下脸,直到吃完饭都没再和她讲一句。
沈默吃完饭,吃了一口小蛋糕,沈阿香一进厨房他就把蛋糕收了起来,忙不迭说:“外婆,我去洗澡。”
沈阿香刷碗刷锅,擦完灶台擦地。收拾完一老套,沈默已经洗完澡上床了,她听到门开门关的声音,知道沈珺进了浴室。于是又坐回沙发上看电视。
沈珺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沈阿香咳咳两声,不疾不徐地开口,说出憋了一晚的话。说是附近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在银行工作,大沈珺四岁,离异有一个两岁的女儿,各方面条件都还不错,让沈珺去见一见。
沈珺自然是没兴趣:“我暂时没有结婚的想法,他愿意帮我养沈默,我还不愿意给人当后妈呢。”
将心比心,沈珺不认为有人能将沈默视如己出。
沈阿香生气道:“你不结婚,难道一辈子不结婚吗?你要像我一样,老了自己一个人带孙子吗?”
沈阿香说这话是想激发沈珺心中脱单的想法,可是沈珺没给她留面子,竟直截了当道:“你不是不结婚,而是没结成婚,你如果真的结了婚,绝对不甘心在家里带沈默,我和你不一样。”
沈阿香前些年鬼迷心窍,和一个小她十来岁的男人登了记,离婚的时候被那人骗到分文不剩。
沈珺生孩子的事,她是离婚后才知晓的。沈阿香一辈子没工作过,一辈子被人养着,她总觉得钱这东西要来不费工夫,花起来也大手大脚,真要是自己去挣就觉得太累,不成。
沈默断奶前,是沈珺和沈阿香最难的时候,她们把衣服和包包拿去二手市场变卖,可这些东西一旦使用,贬值得厉害,三个人每天紧紧巴巴过日子。
沈珺记得有一回她卖了自己最喜欢的包,是秦泽谦之前买来送给她的。买时大几万,出手仅剩七八千。沈阿香拿那笔钱进了麻将馆,一晚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