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她拾掇药匣欲要离开,恰见虞锦手心攥着的藕色帕子上提着“阿锦”二字。
小字旁还绣着一朵蓝牡丹,尽显少女娇俏心思。
她匆匆一瞥,忽而怔住,呼吸猛地凝滞,记忆一下被拉至两年前的一个冬夜——
两年前,边境屡屡遇袭,南祁王亲自挂帅反守为攻,连战三个月,一举歼灭蚩狼部敌军,此战大捷。
庆功宴当夜,杯觥交错,篝火狐鸣,饶是沈却也多饮了几杯。
他并未醉得彻底,只人有些懒散,解了大氅,倚在院落的石桌旁,指腹一点点摁着眉心,眼尾处带着一点醉酒的猩红,不似以往那般凛不可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诱人的欲望。
姬长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沈却。
她端着醒酒汤走上前,轻声喊他王爷。
却听他薄唇喃喃自语:“阿锦,阿锦……”
姬长云没听清,俯身下来推了推他,“王爷可是头疼?”
只见男人那双被掌心阴影覆盖的眸子紧闭,剑眉蹙起,眼睫都是湿的。
姬长云愣住,才听清他说的是“阿锦”。
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
缠绵入骨,支离破碎。
她甚至能听出他余音里的疼和苦,就像是用最锋利的匕首从心口钻进去,辗转来回那般撕心裂肺。
也正是那日姬长云才知道,原来清寡如沈却,心里头也早就有了人。
不过翌日一早,他神色如常,似是全然不记得昨夜之事。
姬长云望着那绢帕上的小字,如惊雷在耳,久久呆滞。
虞锦顺着的目光,狐疑地捏起帕子看了两眼,道:“姬大夫,怎么了?”
姬长云蓦地回神,看向绢帕的主人。
明艳张扬的模样,似太阳一般扎眼,她与南祁王是最不相像的两个人。
是她吗,那个人是她吗。
可她若不是沈家三姑娘吗,那她是谁?
姬长云扬起一抹实在勉强的笑,道:“姑娘的绢帕样式很别致,倒是少见的精巧。”
虞锦笑说:“闲来无事胡做的,姬大夫若是喜欢,我改日绣个新给你。”
姬长云应好,随即慌慌张张地背着药匣离开。
虞锦蹙了下眉头,疑惑地瞥了眼藕色绢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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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澜一路勒紧缰绳骑马狂奔至府邸。
方才听到消息她便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手里甚至还拽着练武时用的长鞭,从侧门迈进,与候在此处的丫鬟道:“什么三姑娘?哪来的三姑娘?我何时多了个小姨?”
湘水是楚澜的贴身侍婢,随她往来上京,自是比王府里一般丫鬟要了解沈家内情。
她道:“奴婢在正门远远听她喊了王爷一声阿兄,落雁那丫头方才去后厨要红糖水,也是一口一个三姑娘,噢还有,白叔命人拾掇拾星阁,话里话外亦是三姑娘。”
楚澜傻眼。
这……
她的好祖父生前难不成是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女?
那得多难堪啊!
楚澜脚下生风,一路赶至琅苑,急得门都忘了敲,直推门进了书房。
“小舅舅!那个三、三……我小姨,”楚澜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恰当的称呼,继而说:“是外祖父的女儿?外祖父不是只有我母亲一个闺女么!”
话音落地,书房内静了一瞬。
就连白管家都讪讪垂下了头,这老王爷若是听了表姑娘的话,怕是得气得从棺材板里蹦出来哟。
沈却扫了她一眼,稳声道:“她不是。”
楚澜一颗心落定,抚了抚心口道:“那她是什么人?舅舅带她回府作甚?为何大家都称她作三姑娘?”
沈却突然觉得她聒噪得很,他不耐道:“白叔。”
“欸。”
白管家熟稔地应下话,将那段被继母逼亲逃婚、失忆错认兄长的话本一样的剧情转而对楚澜复述了一通。
楚澜懵住,随即捏紧手中的长鞭,恨恨道:“简直过分!若是叫我见到那劳什子继母,定要抽得她皮开肉绽、跪地求饶!”
沈却抬眼,声色淡淡道:“劳什么?”
楚澜蓦地捂住嘴。
沈却道:“我让你练武,没叫你学那些脏话,规矩呢?”
楚澜不敢顶嘴,她自幼便很怵沈却,只好闷头不说话。
半响又问:“可舅舅你怎的就这样将她带回府了?你何时……”那样好心了?
沈却压在公文上的手指微屈,只说了一句:“元言之给她诊的脉。”
听着就像是:是元言之非要将人带回来,他懒得管。
如此解释,楚澜又能理解了。
元钰清那个人尽招烂桃花,还同情心泛滥,小舅舅对她管教甚严,但对元钰清倒是纵容得很,哼!
楚澜声音弱弱道:“那我……不必喊她小姨吧?”
沈却眼尾抽搐,没搭理她,只往椅背上一靠,无波无澜道:“听说你闹了都尉府?”
楚澜杏眸瞪大,蹙眉看白管家:“老白!”
白管家抚须,眯眼笑着偏头不去看她,
沈却看她,道:“没大没小,两日内,把你的《女戒》抄三十遍,送去都尉府门外朗诵一遍。”
楚澜还要说话,就听他冷冰冰道:“楚澜,我给你脸了?”
楚澜立马噤了声。
书房之外,虞锦端着消暑茶挑了挑眉。楚澜,沈家表姑娘,南祁王的亲外甥女,算是王府除沈却以外,唯一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她抬手叩了叩门,推门进去,与那位楚表姑娘打了个照面。
楚澜生得美,但与那些世家贵女的美大不相同,她一身青色窄袖劲装,手里还握着黑色长鞭,许是自幼耳濡目染,她身上流露着不失顽劣的英气。
若是仔细打扮,不比上京那些自诩貌美的女子差。
此刻她眼珠子瞪得有些直,好一个元钰清,捡都能捡个模样这样上乘的美人。
她上下打量虞锦,见她身姿端正,走起路来很有大家闺秀的模样,那双芊芊玉指没有半点茧子,比她的手好看太多,怎么瞧,从前也是个吃穿不愁、受人疼爱的大小姐。
四目相望,二人心思各异。
虞锦朝她微微颔首,走向沈却,将消暑茶递上,说:“阿兄舟车劳顿,喝口茶解解热。”
乍一听这称呼,楚澜没来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见自家小舅舅眉头都没皱一下。
沈却抬眼,看她脸色好多了,便未多言。
虞锦停顿一下,说:“阿兄,我初来此处,人生地不熟的,我想让楚澜陪我四处走走,你说好不好?”
楚澜猛一抬头,想到那三十遍的《女戒》,忙点头道:“我很愿意陪小姨四处走走,我对此处可熟了!”
沈却还能不知道楚澜在打什么主意,扯了下嘴角道:“让沉溪落雁陪你去。”
虞锦低落地应了声好,说:“也没什么,我初来乍到,又谁也不识,只是想与阿姐的独女多多相与,既然阿兄不许,那就罢了吧。”
她说着,可怜见地叹了声气。
沈却额心突突跳了两下,他沉声道:“虞锦,你好好说话。”
这么些日子来,他倒也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究竟几分是刻意,但偏偏她这矫揉造作的模样有奇效。
人就算失去了记忆,骨子里的性子也不会变。想必,她从前就是这么对付虞家父子的。
这一点,沈却倒确确实实没猜错。
虞锦咳嗽一声,戳了他手背一下,说:“那你究竟许是不许?”
“啪嗒”一声,楚澜手里的长鞭落地。
第17章 和光 我自己走,不用你安置!
见鬼了见鬼了。
楚澜目瞪口呆地望着上首的两个人,免不得为虞锦捏了把汗。
她小舅舅这人最烦人在他面前黏黏糊糊哼哼唧唧,从前楚澜逃学耍赖时,也攥着他衣角撒过娇。
后来怎么呢,从罚抄经书三十遍,又多添了一桩禁足半月的惩罚。
思及此,楚澜头皮发麻,只觉大事不好,生怕虞锦这一求情,再连累了自己。
然,正欲开口劝阻时,就听沈却颇为不悦地从鼻腔里“嗯”了声。
无可奈何,又勉为其难。
虞锦满意道:“谢谢阿兄,阿兄对我最好了。”
楚澜懵怔,一抬头,见那美人正朝自己眨眼,她稍有迟疑,随即心领神会地道:“谢、谢谢小舅舅。”
话音落地,室内忽静。
沈却正喝着那碗冒着凉气的消暑茶,虞锦这个假妹妹很贴心地在他耳侧摇着团扇。
不知为何,楚澜莫名生出一股她此刻不该在这儿的想法来,于是弯腰拾起长鞭,讷讷道:“那我先回屋了。”
很快,楚澜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门阖上后,虞锦眼珠子微转,往四周扫了一眼,却不见那个装着密函的匣子。
她眉心稍蹙,放在哪了……
若不在明处,便只能在暗处了。
她思忖片刻,以她对权贵人家的了解,寝屋与书房多半设有暗格,墙、桌案、书橱皆有可能。
虞锦的目光一寸一寸从房中掠过,忽然“啪”地一声,手中的团扇重重拍在了男人肩头。
“……”
沈却仰头看了她一眼。
虞锦顿了下,讪讪收回手,说:“那我不打扰了阿兄处理公务了。”
说罢,她又贴心道:“阿兄要早些歇息,莫要太过劳神。”
这么瞧是瞧不出什么来的,她得趁无人时,寻个机会才行,虞锦暗自想。
眼看她要推门而出,沈却忽然抬眸,叫住她:“虞锦。”
虞锦回头,声音轻且柔:“阿兄喊我?”
“明日带你去个地方。”
虞锦好奇,“去哪?”
“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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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琅苑燃着烛火,
元钰清自窗边接了只信鸽,取下信囊看了眼,落座道:“虞家那桩婚事不知怎的越传越广,都传到上京了,眼下蒋氏那位在兵部任职的兄长与承安伯府均叫人诟病,圣上听闻此事,龙颜大怒,下令严查六部业绩,突增了一次考核,承安伯这回是要得罪人了。”
沈却道:“承安伯依附外戚,圣上是在下奚家的面子。”
如今的朝堂,外戚手遮半边天,延贞帝与之周旋数年,也没撼动奚家半分。如今虞广江没了,一个灵州节度使的位置各大家争来夺去,其中就包括奚家,延贞帝早就恼火,这是在敲警钟呢。
元钰清摸着下颔点了点头,问:“可否将虞广江的消息禀明圣上,也好让那些人死了心。”
“不可。”沈却凛声说:“虞广江深入大漠,却半个字不往朝廷,甚至是灵州传,你以为是为何?”
元钰清怔了下。
因为,后方有内鬼,不可信。
再往深的推敲,或许此次边城败得如此猝不及防,并非意外。
元钰清蹙眉:“那就只能静观其变?”
沈却食指轻叩了一下桌案,道:“虞家父子,不是吃素的。”
静默半响,沈却调转话题,说:“差人递个信去梵山,明日我带虞锦亲自拜会和光大师。”
元钰清心事重重地点头,道:“许久未见师父,明日我与王爷一道,顺便瞧瞧他。”
沈却应了。
翌日早,沈却先是去了军营。虞锦懒懒倚在楹窗旁,满腹心事地望着天。
她对梵山二字,实在有心理阴影。
当初沈却说梵山有名医,紧接着便是要将她送去梵山,难不成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又是黏他又是哄他,那一声声黏黏腻腻的“阿兄”,还没打消他的念头?!
虞锦叹气。
白管家来时,见的便是一幅美人凭窗消愁的景致。他命人送上两匹缎子,笑道:“老奴翻了翻仓库,这两匹面料乃年初从上京送来的,瞧着正衬姑娘,这不,就送了过来。”
虞锦讶然,这缎子乃暮冬时外邦进贡而来,是御赐之物,她房中也有两匹,还未来得及剪裁便遇到边城战败,没想在王府还能瞧见。
她道:“多谢白叔,不过还是给槐苑送去吧。”
白管家又笑:“咱的表姑娘平日习武练剑,不爱这些飘飘忽忽的料子。”
白管家久居王府,已是许久没瞧见这般贵女打扮的女子,一时稀罕得紧,只觉得仓库里那些个被暴殄的天物都有了用武之地,看向虞锦的眼神都和蔼了许多。
啧,姑娘家家,成日舞枪弄剑的成何体统。
白管家又道:“这阁楼久无人居住,姑娘若有缺的,尽管找老奴便是,府里人少,不必拘谨。”
虞锦这一路来装模作样,面上看着笑盈盈的,尤其是对着沈却,但实则没有一夜不是提心吊胆,生怕一睁眼醒来东窗事发。
难得有人如此诚心,她倒一时很难装出那副虚假的样子。
虞锦微怔,声色都松软下来,说:“多谢白叔。”
正此时,落雁挑帘进来,道:“姑娘,王爷回了,马车就停在门外。”
虞锦胸口顿闷,“噢”了声抬脚离开。
马车宽敞,落座三人绰绰有余。
沈却位于正首方,虞锦只能与元钰清相对而坐。
她自蹬上马车后便寡言少语,只垂目捧着茶盏。
而沈却喜静,元钰清无事也不会吵着他。
如此只余马车碾过青石路的辘辘之声,好半响,沈却才抬眸看了虞锦一眼,说:“怎么不说话?”
虞锦也看他一眼,心下腹诽,都要被赶去梵山了还说什么说。
但她勉为其难地扯出一个笑给他看:“唔,嗓子有些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