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当那日南祁王是说说而已,谁料他还真打起了这个主意,一想楚澜那身劲装,飒归飒,终究少了几分小淑女的美感,且日头底下晒着,肤色也不那么白皙了。
虞锦趴在竹林石台上,落雁正在给她剥荔枝,还要嘱咐道:“荔枝性热,姑娘少食些。”
虞锦含着荔枝核应了声,百无聊赖地托腮写字,正岁月静好时,楚澜攥着她的鞭子而至,仰头便灌下一壶水。
她拿衣袖擦嘴道:“渴死我了。”
虞锦见她小脸脏兮兮,不由伸出帕子给她擦了擦,“你去作甚?怎么弄成这番模样?”
“还说呢,也不知营地里给马驹吃了甚,一匹匹发了疯似的,拽都拽不住,还险些伤了人呢。”
虞锦微顿,道:“那阿兄呢?”
楚澜漫不经心挥挥手,“他无碍,倒是可怜姬大夫无故遭罪,不过也就跌倒蹭破了皮而已,舅舅传军医瞧着呢。”
虞锦点点头,顿时松了口气,然这口气尚未完全吐出,蓦地又止住。
她摆弄着几颗红彤彤的荔枝,道:“姬大夫还在营地么?”
楚澜颔首:“姬大夫近日得空,疫病之事暂告一段,但营地里每日都有头疼脑热之症,她倒也不嫌麻烦,都给瞧呢。”
虞锦不知在想甚,指尖一弹,三两颗荔枝便滚进了草丛里。
黄昏时刻,沈却回府,老远便见一抹藕色娇俏身影绕着他廊下那根楹柱徘徊。
见他来,虞锦脚下一顿,提着裙摆小跑而来,“阿兄。”
沈却眉梢轻提,伸手拦了下她往前倾的身子,“跑这么快作甚?肚子不疼了,头也不疼了?”
虞锦心虚地轻咳一声,“不疼了,我想好了,我觉得阿兄说得有道理,与楚澜一道练武是好事,倘若再遇刺,也不至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沈却微顿,她身侧不知藏了多少暗卫,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再遇刺。
男人不动声色地应了声,道:“明日让楚澜来琅苑陪你练。”
“我要你教我。”虞锦抬脚跟上去,说:“我要去你营地里练。”
沈却停住步子,侧目看她。
虞锦理直气壮地回看过去。
沈却垂目,一段记忆蓦地涌来:
——“我要骑马。”
——“沈离征,我要你教我。”
——“求你了,求你了沈离征。”
虞锦拽住沈却的衣袖,轻轻晃了两下道:“求你了,阿兄。”
第40章 短弩 装够了吗?
——“求你了, 求你了沈离征。”
“求你了,阿兄。”
微风轻轻,将她那黏糊糊的尾音拉得更绵长,乍一入耳, 能酥掉人半只耳朵。
廊下洒扫的小丫鬟们各自一颤, 隔着老远对望一眼, 闷头离远了些。
就三姑娘这撒娇耍赖的法子, 饶是女子也顶不住啊。
沈却喉结微滚, 若仔细瞧, 余晖覆盖下的瞳孔里甚至有一些酸涩的痛楚。
他反手握住虞锦的手,力道未收, 捏得虞锦深深倒吸一口气。
“疼疼,疼……”
虞锦美目微瞪, 抽手挣扎,幽怨地鼓起小脸,不许就不许,倒也不必下如此狠的手吧!
沈却倏地回神,手上力道尽敛。
虞锦“簌”地一下将手缩回去,覆在绢帕仔细揉摁, 昨儿才敷的桂花手油,怎能遭罪。
沈却捻了捻指腹,不动声色地吐息,道:“怎么想去营地里?”
虞锦一顿, 蓦地挺胸抬头道:“营地更有练武的氛围,何况楚澜平日不也在营地里练鞭骑马么?而且她的功夫也是你亲自教的,阿兄,一碗水要端平。”
他才问了一句, 她就小嘴叭叭说了一堆。
沈却眼尾轻敛,极浅地笑了一下。他抬了抬眉梢,道:“我每日卯时便乘马去营地,你确定要同我一起?”
卯时啊……
虞锦面色扭曲了一瞬,天都尚未亮透,着实也太早了些。她皱眉沉思半响,握了握拳,下定决心一般点点头,“我要去。”
沈却缓缓颔首,便算了应了这事。
见虞锦嘴角一扬,转头便要回厢房,他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跑什么,用膳。”
虞锦“哦”了声,瞥了一眼被沈却攥住的手腕。
说来奇怪,这两日沈却不知沾上了什么毛病,连用膳都要人陪着,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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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时,天堪堪亮,王府一片阒寂,那拂柳而来的风还带着几许凉意,吹得虞锦一阵哆嗦。
她混混沌沌蹬上马车,困得簪子下的小珍珠都在左右晃荡,她捂着唇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道:“阿兄早。”
沈却把红豆粥推上前,“用早膳。”
虞锦微怔,她还以为今早要空着肚子受累呢。
很快,马车辘辘驶向城郊军营的方向,车厢内响起碗勺碰撞的声音。
沈却侧目看她,直至虞锦靠在软枕上昏昏欲睡,他才伸手将人揽了过来,把那颗左摇右晃的脑袋摁在胸膛。
他碰了碰她的脸颊,又碰了碰她的嘴角,这才心心满意足地长吁一口气。
想碰她想抱她,可怕吓着她。
若是再吓到她装晕昏睡一整日……男人唇角扯了扯,寡淡一笑。
下了马车,一路走过训练场地,往营帐的方向去。
虞锦今日一身红领藕粉劲装,俏皮惹眼,红色束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这身修身窄衣将小姑娘含苞待放的身段描摹得凹凸有致,更显风情。
偶尔穿上一穿,倒比那些裙装还有味道。
所及之处,惹得那些正手握长.枪操练的士兵武将纷纷回头一觑,引来阵阵议论。
虞锦还要回头去看,被沈却一只手摁了回去,“乱看什么。”
凶什么。
虞锦看他那张无甚神情的脸,心下哼哼唧唧腹诽道。
到营帐,趁沈却穿戴盔甲的间隙,虞锦将营帐里里外外打量了一遍。
不几时,便有下属送来一把小巧精美的短弩,短弩下甚至还挂着一颗花里胡哨的粉珍珠。
这便是军营那几位老军匠的审美,沈却蹙了蹙眉。
然,虞锦却十分稀罕地捧了起来,“这是给我的?”
“嗯。”他扣上衣襟,道:“短弩小巧便携,姑娘家好上手,你先试试如何瞄准。”
“哦。”
虞锦没多想,径直走至靶前,有模有样地抬起短弩。她从前在虞府没少见虞广江和虞时也练武射箭,他们抬的弩都硕大无比,与之相比,这把小小的弓.弩又算得了甚。
于是虞锦摁下扳扣,“咻”地一声,箭矢啪嗒脱落,连三尺都没飞出去。
沈却毫不意外地看她一眼。
虞锦:“……”
沈却重新递上一支箭,抬起她的胳膊,道:“别急着发射,站好,举稳,手不要抖,腿迈开。”
他在她身侧绕了一圈,这敲敲那打打,颇有些严师风范。
实则她不学也罢,但她既要学,沈却也不想随意糊弄过去,直穿小公主心脏的那支箭、划伤虞锦的那把刀都还历历在目,倘若她有几招傍身,那些或许并不会发生。
日头缓缓升起,但孟秋天凉,并不太热。可饶是如此,虞锦也有些站不住脚,她胳膊酸疼,小腰也有些经不住站。
这与她此前所想来军营视察敌情有所不同,但沈却这样认真,虞锦一时有些不好懈怠。
一刻钟过去,脚边的箭矢堆成了小山。
这短弩看着小巧,握在手里也确实不重,但每每摁下板扣时,虞锦便会被那后坐力震得往后一迈,接连十余发,只觉虎口疼得厉害。
眼看围观的卫兵愈发多,她不欲继续丢人,趁箭矢用尽时放下胳膊,忽然痛苦地捂住小腹,“阿兄,肚子疼,好疼呢。”
四目相对,沈却静静地看她。
沉溪与落雁相视一眼,众所周知,王爷在练兵习武上很是严肃,并不由人开玩笑,就是表姑娘那样皮猴之人,在这件事上态度也十分端正。
就在丫鬟二人提心吊胆,生怕王爷厉声罚三姑娘时,却见男人眉头一蹙,将自己略显宽大的扳指戴在虞锦的拇指上,道:“听话一点,好好练,晚点带你去街市,上回去山庄时你不是说热闹,嗯?”
虞锦美目睁大了些,来了兴致。
说起来,自打离开灵州后,她便十分倒霉,多病多灾,以至于连出府游玩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正犹豫时,一道江南细雨一般的嗓音传来:
“长云见过王爷、三姑娘。”
虞锦仰头,果然见姬长云白衣飘飘,背着药匣站在不远处,看样子应是才瞧完病患,身上还沾染了些药味儿。
虞锦忽然站直身子,握紧弓.弩,端庄优雅地回以微笑道:“姬大夫也在。”
姬长云道:“不知王爷可有空暇,我有事想与王爷说几句。”
沈却看了姬长云一眼,点头迈步走向一旁。
虞锦耳尖竖起,如临大敌一般面色严肃。她举起短弩对准靶心,然步子却在不断调整中不停后退,眼看就要退出射击范围。
沈却余光瞥了她一眼,嘴角飞速扬了一瞬。
那厢,姬长云仰头看沈却,道:“王爷,白叔又送银子去家中,可姬家平日每月领着营中的抚须金,怎能平白无故再收取王府的补贴……何况,我这些年攒了些银子,足够生存,我并非王爷以为的那种寻常女子,能够养活自身与母亲。”
沈却瞥了眼姬长云递上来的钱囊。
他负手而立,淡声道:“姬夫人近来身子羸弱,大病小病不断,你父亲是我的部将,他身死沙场,王府有所照料是理所应当,何况。”
沈却停顿一下,道:“你父亲的死,我有责任。”
众所周知,多年前垚南御敌那一战,姬沥明是为掩护南祁王撤离才命丧险境。
但沈却说这话的口吻并未参杂多少情绪,身为武将,御敌杀敌本为其职,往小了说姬沥明是为了南祁王,可往大可说,他何尝不是为了垚南。
此人值得敬重,沈却也心有感念,因此对姬家多照料一些,这理所当然。他虽未吩咐白叔,但白叔跟他这么多年,有些事不必吩咐,便已揣摩着去做了。
姬长云攥紧钱囊,抿唇不言,半响才道:“长云多谢王爷。”
“你不必多想,白叔是一片好心。”
姬长云应了声,又犹豫道:“那……过几日是母亲的生辰,她对王爷很是感激,便想请王爷上家中吃一碗面,不知王爷可有闲暇?”
沈却下意识要去转拇指上的扳指,却陡然转了个空。他淡淡道:“不必了,姬夫人好意本王心领。”
另一边,虞锦愈走愈近,靶子离她倒是愈发远。
直至听到姬长云说什么家中吃面,虞锦眸色微变,未及深想,她忽然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嘴里气若游丝地叫唤着疼。
姬长云的话被打断,就见沈却阔步上前,弯腰将人抱了起来,径直往营帐去。
她眨了下泛酸的眸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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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锦被搁置在矮榻上,眼泪汪汪,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男人垂目睥睨,缓缓道:“装够了吗?”
第41章 街市 阿锦,帮我戴。
“装够了吗?”
虞锦酝酿的哽咽声陡然一滞, 泪花卡在眼眶里,在男人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神下,略微窘迫地捋了下发,小声坚持道:“我是真的肚子疼。”
沈却看她眼神飘忽, 停顿片刻, 落座道:“是吗?哪里疼?这里?”
他说着, 用指腹摁了摁她方才捂住的地方。那肚皮软绵绵的, 一摁就往下凹。
虞锦蓦地一怔, 浑身发麻, 忙往后挪,护住小腹结结巴巴道:“不、不是这里……”
男人眉梢轻提, 一本正色道:“躲什么,过来。你不是肚子疼?不认真看看怎知哪里疼, 若是严重,应及时就医用药。”
闻言,虞锦连连摇头,起身拉了拉裙摆,说:“我不疼,不疼了, 眼下风清气正,正是适合练习射击的时候,怎能躲在营帐里清闲?如此实在不像话!”
说罢,虞锦握了握拳, 脚步凌乱地走出帐外。
沈却盯着飘扬的帘幔看了半响,倏地掩面笑起来,昳丽俊朗。
另一边,虞锦抚着怦怦跳的胸口, 呼吸略微急促,耳根也隐隐发烫。
她握起短弩,发泄似的“咻”、“咻”、“咻”连发几箭,无一不脱靶,随后雄赳赳气昂昂地伸手道:“再拿箭来!”
沉溪与落雁面面相觑,又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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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午时,虞锦精神劲儿消耗殆尽,趁沈却视察营地时,也一道丢下了手中的短弩。
营地空旷,四周皆是兵将练武的号角声,时不时有卫兵匆匆跑过,便要扬起一阵硌人的尘土。
从前在灵州时,虞锦便对营地避之不及,唯恐脏了她干净的绣鞋和裙摆,是以也不肯顶着日头多走,十分自我珍惜地在沈却的营帐内歇息。
帐外号角声嘹亮,兵将练武动作整齐划一,时不时还传来马蹄声阵阵。
虞锦手握木箸,戳着硬邦邦的饭粒,不大有胃口地饮了两口花茶,早起的困意袭来,很快便歪倒在沈却的矮榻上。
待再醒来时,已是将至日落。
虞锦懵懵地撑着矮榻起身,捧着小镜子整理妆发,懒懒道:“阿兄未回?”
沉溪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说:“段侍卫方才来,说是王爷正与人议事,姑娘稍候片刻。”
虞锦“唔”了声,瞧日头落山,便想出去走走。
郊外风凉,自她裙摆吹拂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