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一问一答,最后沈却淡声道:“去把她叫起来。”
话音落地,男人脚步微顿,就见呆愣站在床边的虞锦。她泼墨似的乌发垂腰,方才是合衣而卧,因而衣裳皱皱巴巴的。
虞锦伸手拉扯了两下,想要再盘个发,但似是显得有些做作,便只好算了。
沉溪将托盘上的汤面搁下,道:“姑娘醒了?王爷还说呢,空腹入睡伤胃,非要喊姑娘起身吃两口垫垫肚子。”
沈却落座,道:“过来吃面。”
“喔……”
虞锦慢吞吞地挪步过去,握起银箸,热汤入喉的瞬间,心似也烫了起来。
他不走么,他要这样盯着她吃完?
其实虞锦气也消了,她并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被呵斥一声罢了,犯不着记恨半天,况且方才是她被吓懵了,经沉溪与落雁点拨后,也明白过来其中道理,再加之那几个没来由的梦境……
她心还疼呢,没功夫分心生气。
气氛静谧得恰到好处,沉溪悄声退下。
虞锦吃了小半碗,动作渐慢,小腹有些撑。沈却看她一眼,道:“饱了?”
“嗯。”虞锦颔首,又忽然想起什么,道:“阿兄可用晚膳了?”
男人淡淡应:“没有。”
虞锦微滞,“那你怎的不让后厨多做一碗面?”
沈却没应,只将绢帕递给她擦手背上溅到的油渍,说:“吃不下了?”
虞锦轻轻点头,就见男人伸臂将那剩下的半碗面挪了过去,用她用过的银箸,吃、吃她剩下的面……!
神情自若,仿佛不觉哪里不妥。
虞锦愕然,耳根泛红道:“你、这是我吃过的,你怎么能……”
沈却满脸正色地看她一眼,咽下汤汁道:“我既是你兄长,吃一口你的面怎么了?这么护食?”
这哪里是护不护食!
虞锦脸颊通红,好在此时烛光微弱,并不看得太清晰。
她没再多言,兀自脸红自闭,可沈却当真吃得很香,虞锦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此时凉风习习,吹得楹窗旁那株袖珍椰子左右摇晃点头,树叶簌簌,摇下了几片花瓣,随风飘进寝屋,恰落在桌前。
虞锦托腮凝望,目光缓缓上移,蓦地回忆起那些离奇的梦境,有什么奇怪的情绪自心间涌出。
她不想他受伤,亦是不想他与姬长云有任何关系。他就当她一个人的兄长,不要再有别的妹妹了,虞锦暗自想着。
沈却搁筷,道:“明日还去军营吗?”
虞锦思绪被打断,他这么一问,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姬长云那番话来。
姑娘思忖片刻,点头又摇头,一番做作后道:“还是不去了。”
沈却应了声,配合她询问道:“怎么?”
虞锦身子前倾,告状道:“姬大夫说近日阿兄军务繁忙,我若去军营只会影响军务,姬大夫好似……嗯,并不大想瞧见我,可是我当真做错什么,耽误阿兄了?”
沈却沉默片刻,说:“没有,她管不着王府和军营的事,不必多心。”
“喔。”虞锦嘴角微翘,得寸进尺道:“今夜横生枝节,我吓坏了呢,你还凶我。”
沈却看她那给点颜色尾巴便要翘上天的样儿,隐着笑意调侃道:“那如何是好?过来我抱一下。”
虞锦微顿,倒也不必,她只是想听两句好话哄哄而已。
第43章 画像 京中来信,是边城急报。……
红烛摇曳, 幔帐轻舞,月儿随云流动,时暗时明。
沈却离开后,虞锦洗漱上榻, 整个人埋首在被褥里, 倏地又露出半张神采奕然的小脸来。
她吸了吸鼻子, 汤面的香味还飘荡在空中, 久久未能散去, 男人低沉的嗓音自耳畔回响——
他说:“我没凶你。”
寥寥四字, 平静的口吻中却莫名添了几分妥协轻哄的意味,在他那笔直沉沉的目光下, 虞锦都没好意思再得寸进尺。
她小脸贴着冰凉的玉枕,胡思乱想中浅浅入梦。
沈却并未立即离开, 他在廊下站了半响,目光落在紧闭的窗牖上,直至肩头落满了碎花瓣方才回神,提步走向正房。
段荣候在小径旁,走路姿势一瘸一拐,显然已自觉领了罚, 但他仍旧面不改色,递上公文道:“王爷,刺客身份已核实。”
沈却接过,动作轻慢地扫了一眼。这种事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镇守垚南,掌军数十万,又皇恩在身,早就树敌无数, 见怪不怪。
他阖上公文,漫不经心道:“姬长云近日在营中作甚?”
段荣不知为何就提到了姬大夫,稍怔后道:“属下听闻姬大夫这些日子都在帮着军医给伤患看诊,时至秋日,头疼脑热之症也愈发频繁。”
“军医是没人了?疫病解决不了,眼下连头疼脑热都得靠旁人来瞧,本王不若将他们都撤了,另请高明可好?”
段荣一凛,立即明白过来,忙道:“属下明日便去同医署知会一声。”
沈却没再多言,径直入房。
段荣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嘶,自一把火烧了拾星阁后,王爷的脾气也愈发让人捉摸不透。
不,是自打从梵山回来后,王爷言行举止虽瞧着同往常无异,但某些行径却大不相同。
例如,从前的南祁王绝不会带女子出入军营要地,对三姑娘,他收敛又放纵,就像……
就像是捧着一件寻觅良久、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又恨不得掏心掏肺。
怎么看,如此的兄妹情谊都令段荣十分费解。
后几日,虞锦仍旧日日随沈却去营地练她那把精巧的小弓.弩,沈却处理军务之余,便像教书先生一般,负手立在她身侧,碰碰她不够笔直的手臂,拍拍她不够平的肩颈,三五日下来,虞锦倒真学出了些皮毛。
起码再不是箭一脱离弓.弩便落在脚边了。
但她娇娇软软一个千金小姐,着实不大能受得这种苦,虎口磨出茧子不说,晨起时她揽镜自照,竟发觉自己小脸的肤色与脖颈已有了轻微的差别。
虞锦吓得敷了厚厚一层肌雪膏,便寻借口拒绝了沈却的邀请。
但歇息不至半日,消停许久的白管家便又捧着账簿与算盘来了。
白管家两眼笑得似月牙,他早前便言,女儿家舞刀弄枪成何体统,合该在深闺里秀秀花赏赏景,倘若王爷真将未来王妃训成表姑娘那副皮样子,嗬……
白管家觉得他不如抹脖子去了比较稳妥。
好在三姑娘聪慧,懂得迷途知返,白管家甚是欣慰。
然,虞锦神色郁郁地拨了一日算盘,便开始在账簿与弓.弩间权衡考虑了半响,翌日一早,她便备好小食果水去投奔楚澜。
楚澜正站在树下,握着弹弓去打熟透的果子。
见着虞锦来,她亦十分欢喜,自虞锦醒后便成日与沈却呆在一块,楚澜偶尔去琅苑蹭饭还遭她舅舅冷眼,是以也少见虞锦。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阿锦今日怎得空来?”
“我新得了张糕点秘方,特让厨房做好给你尝尝。”
落雁将食盒揭开,芙蓉糕、山楂饼、蝴蝶酥一一摆开,另有后厨精心熬制的四果汤,楚澜闹腾半日瞧着便觉解渴,十分感动道:“阿锦真贤惠,倘若谁家公子娶了你,定是积了半辈子的福!”
楚澜说着,便尝了块糕点,接着道:“我就不同了,喏,瞧这里头谁家倒霉,要被我祸害了。”
楚澜目光所指之处是一堆画卷,虞锦方才便已瞧见,听她这么说,才好奇摊开一瞧。
竟是一幅肖像画,画中男子五官平平,但胜在气质尚佳,就是有些眼熟……
思来想去,虞锦眉梢一挑,原来是御史大夫周家之子,她随父进京小住过一阵,对上京的公子小姐倒是熟悉。
虞锦又摊开另一卷,很好,她也识得,但她只能装作不知。
“这些是……?”
楚澜道:“我现已十六,曾外祖母操心我的亲事,便着手挑选了些合适之人,千里迢迢从上京送来,还要我写评语呢……原只是烦扰舅舅,也不知谁在曾外祖母耳旁吹了风,竟惦念起我了。”
虞锦忽怔,眨了眨眼道:“阿兄那儿也有这些画像?是……女子的画像?”
楚澜咽下四果汤,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眼下桌前想必又要堆成小山了。”
“是么。”
虞锦指间缠绕了一撮小辫子,沉默半响,而后过问楚澜糕点味道如何,又夸赞她模样标致性子大方,不必担忧嫁到人家是祸害,将楚澜说得心花怒放小脸通红,这才起身离开。
回程途中,虞锦情绪不免有些低落。
上京未出阁的姑娘里,出色之人也不在少数,若是沈老太君给孙儿挑选王妃,想来定不会太差。
户部尚书肖家嫡女、江阳侯家六姑娘、还有长平县主,模样端正,略有文采,都是不错的人选……
如此想着,踏入琅苑时虞锦叫石子一绊,险些跌倒。
落雁赶忙扶住她,道:“姑娘是怎么了?”
“没怎么。”虞锦神色恹恹,微一瞥眼,却见段荣端端立在廊下。
段荣是南祁王的侍卫,平日大多与沈却形影不离,他既在此,那是沈却回府了?
虞锦顿步,目光直直投向半开的楹窗,她忽地攥了攥手心,并不想让沈却去瞧那些画像。
“欸?姑娘去哪儿?”落雁抬脚跟了上去。
而书房内,沈却堪堪落座,正抬手松了松衣领,就见桌前堆放的那些画卷,他眉宇微蹙,习以为常地伸手握起一卷——
“扣、扣”两声,虞锦得了回应,推门而进。
她款款上前,目光迅速扫过桌案和男人手中的物件,道:“阿兄。”
沈却放下画卷,示意她过来说话。
虞锦一本正经道:“我特地让厨房做了些糕点给你尝尝。”
她命落雁将食盒放下,捧出来的却是一叠吃了一半的芙蓉糕,那是方才楚澜吃剩的……
虞锦手腕微顿,尴尬地皱了皱眉心,恨不得将方才那句话咽回去重新说。
沈却无声轻哂,她这不打草稿胡言乱语的本事,可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他并未揭穿,十分给面子地应了声,尝了一口。
虞锦佯装不解地指着画卷问:“这个是甚?”
“没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喔,是画吗?我能看看么?”虞锦说罢,双手便已自觉摸上画轴,“哗啦”一声,画卷摊开。
很好,果然是那户部尚书肖家嫡女,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肖蔻!
虞锦与那画像大眼瞪小眼,半响才道:“我觉得此人面相不是很好,与阿兄并不相衬呢。”
沈却眉梢轻提,“你还懂面相?”
虞锦严肃颔首,“女子的直觉向来最准,此人瞧着就……不够旺夫!总之,若是嫁到王府,恐怕八字不合。”
沈却稍顿,看了她一眼。
就见虞锦又打开了另一个画卷,眉心一蹙道:“这也不好,眉眼瞧着过于小家子气,唯唯诺诺,怕是将来撑不起偌大王府。”
“这个、这个唇角有颗痣,不是很好看的样子。”
“此人美则美矣,但却生得柔柔弱弱,身子骨应当不够健朗,垚南山高水远,只怕身子适应不了。”
“这位姑娘虽很有言情书网的气质,但这模样过于寡淡,不衬阿兄。”
说到最后,虞锦竟是给自个儿看气了,这么多!老太君是要给沈却选秀吗?这恐怕是将上京所有未出阁的女子画像都送来了吧!
何至于此?
说到最后,虞锦已然开始胡说八道,甚至说出了“此人发髻难看”这样的话来,画卷审阅过半,落雁甚至忍不住给她添了杯茶。
沈却靠在椅背上,好笑地揉了揉额心,“落雁,再给姑娘添杯茶。”
虞锦蓦地停住,握着画卷的手顿了顿,恍然大悟自己方才胡言乱语了些什么,不由挺直背脊,找补道:“王府选妃乃是大事,阿锦一时情急,可是……逾矩了?”
沈却添茶:“没,渴不渴?”
虞锦没理会他推过来的茶水,只瞧了瞧剩下那半摞画卷,沉吟片刻道:“阿兄军务繁忙,不若我先替阿兄掌掌眼,若有适宜人选,再给阿兄过目如何?”
“如此,岂不是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虞锦说着便已上手,将画卷往落雁怀里堆,又自己抱起了一摞,似是生怕沈却要抢一样,急急道:“那我走了,不打扰阿兄处理军务。”
脚底生风似的,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沈却沉默片刻,忽地掩面笑起来。
元钰清着急忙慌进来时,就见男人笑得勾魂摄魄,那眉梢眼角间,尽是数不清的风情。
他脚下一顿,险些忘记自己所为何事,略显惊恐道:“王爷在笑甚?这屋门怎的没阖上?”
沈却神色轻敛,冷淡抬眸道:“有事?”
元钰清回神,几步上前递上信,道:“京中来信,是边城急报,还请王爷过目。”
第44章 装睡 他在……咬她的嘴?
自虞广江下落未明后, 虽虞家一直未办丧事,但众人,包括圣上也早已认定虞家父子殉国,是以三个月前便命岳州刺史彭徕暂代灵州节度使一职。
这三月来, 整肃边境, 修生养息, 厥北境内尚且平和。就在这个时候, 谁也料想不到, 边城以北的大漠境内, 一场腥风血雨正在收尾。
一支灵州装备的军队,寥寥千余人, 以游击、夜袭的手段与突厥兵拉扯了近半年,这种打完就跑的法子, 愣是让敌军一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