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生就一张笑脸,嘴角的那点弧度颇莫名蕴含着普度众生的慈悲之意,手里正织着红线,看着有些滑稽,他与沈却远远对视一眼,笑着道:“王爷别来无恙,贫僧还未祝王爷与王妃前缘再续,苦尽甘来呢。”
虞锦稍稍一怔,心道这位和光大师莫不是书读少了,词都用错了呢。
道明来意之后,和光促狭地笑笑:“王妃年级尚小,何需如此着急?”
虞锦道:“可王爷眼下将至二十有四,寻常人这个年纪,孩子都能绕膝走了,再者说,子嗣……哪有嫌早的?”
且仔细算算,她与沈却成婚将半年,也实在是算不得早了。
沈却顿了顿,偏头看了虞锦一眼。
他以为她只是突发奇想,没料到竟是觉得他年纪大了。
和光又笑:“王妃贤惠,那贫僧便给王妃卜这一卦。”
都说和光大师一卦难求,虞锦自是明白今日他是看在南祁王的面子上,忙双手合十,弯了弯脖颈道:“有劳大师。”
虞锦略略有些紧张,生怕和光算出个三年五载或是什么子孙缘薄的卦象来。
在小王妃的殷切目光下,和光先是故弄玄虚般地闭眼神神叨叨着什么,随后将龟壳丢在桌案上,紧接着又掐指一算,倏然睁眼——
他笑眯眯道:“王妃莫急,依贫僧看,这子孙缘应在明年。”
“明年何时?”
“这便难说了,按这卦象看,不是在春雨后,便是在秋雨前。”
只要不是三年五载便好,虞锦松了口气,很是高兴道:“大师神机妙算,我信得过大师!”
和光瞧着与沈却差不多大的年纪,但他看虞锦的眼神很是和蔼,如同看待自家顽劣的小辈那般,口吻有些许纵容道:“这卦象结果得王妃心意便好,不过要此卦显灵,王妃可记得去给送子娘娘上柱香才好。”
送子娘娘的神像,正是在最后一座偏殿。
比之中间几座偏殿的冷清,这送子娘娘的殿堂就显得很热闹了,烛台前叠层厚厚的蜡,香炉里也插了密密麻麻的香烛。
虞锦跪在软垫上,虔诚地朝送子娘娘许过愿,正搭着生莲的小臂起身时,眼前倏地闪过一道画面,快得令人难以捕捉,她心口一悸,紧接着小腹传来一阵短暂的疼痛,蓦地踉跄一步。
沈却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怎么了?”
虞锦摁住胸口,有些茫然道:“不知为何,小腹疼了一下,许是早膳用多了,胃沉得很。”
说着说着,虞锦望见沈却那紧绷的神色,小声嘟囔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是纸糊的,快松开我,在神像面前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沈却笑不出来,他忽地俯身将人打横抱起,道:“拜好了吧,拜好我们下山。”
虞锦只觉得阵阵秋风扑面而来,糊得她张嘴便呛了好几口,“你做什么……生莲!生莲!再去给那送子娘娘添五百两香火钱!”
生莲赶不上她家姑爷轻功点地一样的飞快步伐,只扯着喉咙应了声是。
人落在马车上时,虞锦还没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直到手心里被塞了只热气腾腾的茶盏时,她方才偏头看沈却,一脸震惊道:“王爷适才怎么能将我从寺庙里抱出来呢!这多么大不敬呐!若是送子娘娘生气了,不给卦象显灵了如何是好?!!!”
虞锦一脸悲痛,为她那春雨后秋雨前到来的孩子,仿佛失去了百八十万黄金一般痛惜。
在心中默念了几句“阿娘对不住你”之后,虞锦才狐疑地望向一声不吭,脸色泛白的男人,担忧地伸手覆在他手背上摇了摇,“王爷是不是走太快,累着了?”
他的手背甚至还有些凉。
沈却掌心翻向上,握住她的小手,欲言又止地摸了摸她的脑袋,道:“没有,回去让郎中给你诊诊脉,下回早膳不准多食,对身子不好。”
虞锦明知他要说的并非这些,也只乖乖应了声“哦”,随后想了想,又道:“其实,王爷若是真的不喜梵山,以后我们少来就是。”
自打两日前与提了提梵山的事,沈却嘴上不说,可虞锦瞧得出他是有些抗拒与抵触的,她只当是沈却不信神佛,与她阿兄一样觉得此事白费功夫,才百般不愿,可今日看,他好似是当真不喜此地,且自打虞锦进了庙门之后,他便有些紧张,也不知为何。
不过她听闻从前王爷与那和光大师有些过节,许是不喜大师也说不准,虞锦兀自揣测着。
沈却未做解释,只抚了抚她的乌发,松了口气般缓缓吐息。
不得不承认,自打进了寺庙后院的藏书阁后,沈却对梵山寺庙和和光此人便有所改观,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怪力乱神之事,或不全是假的。
方才虞锦站在送子娘娘的神像前,他生怕她再多站一刻,便会记起很多早该忘记之事。
有罪之人才该记得,无辜之人又何必重历?
虞锦觉得头皮一紧,忍了半响,忍无可忍道:“……王爷!”
沈却如梦惊醒,望着虞锦皱成包子一样的脸,忙将手上的发松开,安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不住,弄疼你了?”
虞锦幽怨点头,挪得离他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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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上,虞锦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给送子娘娘赔个罪,便让生莲送去两个金香炉给送子娘娘赔罪,这才略略心安。
想到和光卜出的卦象,虞锦便十分欢喜,甚至已经开始督促沈却给孩子拟名。
沈却将玉肌膏在掌心捂化,揉搓在虞锦自个儿擦不到的背上,听虞锦小嘴喋喋不休地东拉西扯,时不时还要应和她两句才算圆满。
虞锦趴在褥子上,指着后颈道:“还有这儿。”
沈却总是忘记给她抹后脖子这块。
待擦完玉肌膏后,虞锦穿好寝衣,等着沈却熄灯上榻便骨碌钻进他怀里。
时至深夜,两人都已入睡,只是沈却很快便清醒过来,看怀里窝着的人呼吸急促,胸口起伏略大,两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放,像是梦魇一般。
沈却握住她的肩头,“阿锦,阿锦?”
虞锦猛然惊醒,捂着心口小喘了几口气,神色怔怔。
沈却蹙眉,揽着她轻拍背脊,哄道:“做噩梦了?梦里都是假的,当不得真,阿锦,你看着我。”
虞锦这才一脸懵地转头看他,空落落的视线有了落处,她似是才从梦里清醒,猛地抱住沈却,哼哼唧唧道:“我做噩梦了……”
沈却搓着姑娘的背脊,“梦到什么了?”
“梦到送子娘娘说王爷今日之举有犯神明,三五年内都不给我送孩子了呢。”
虞锦说得分外委屈,但却莫名好笑,然沈却正欲弯唇,又听她说:“然后我便小产了,肚子好疼,疼得要昏死过去。”
梦境真实到她眼下小腹还微微抽疼,虞锦叹气道:“我莫不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沈却沉默良久,伸手探进她寝衣里,哑声道:“哪里疼?”
虞锦很郁闷道:“就这儿。”
沈却一声不吭地揉了揉,半响才说:“就算要造孽,也是我造的孽。”
虞锦抬眼看他,就见沈却回看了过来,说:“是我冒犯了你的送子娘娘,不是吗?”
……确实是。
虞锦点点头,小声商量道:“那明日王爷命人再去给梵山寺捐些香火钱吧,总以我的名义,显得没什么诚意。”
沈却应好,但这夜,换他一夜难眠了。
第85章 说书 “此事发生在近千年前……”……
梵山的事告一段落, 虞锦很快便不再成日惦记什么子不子嗣,因府里出了件大事儿,虞锦又有了事可操心。
几日前,楚澜一夜未归, 惹得阖府彻夜点灯, 饶是沈却这般喜行不于色之人, 眉梢也压得沉沉的。
派出去的实在寻找一夜未果, 伺候楚澜的贴身侍女一问三不知地跪在跟前, 虞锦也陪着熬了一整宿, 翌日一早,却逢秦家送来口信。
虞锦与沈却赶到秦府之时, 那位平日古板守规的秦都尉正跪在厅堂前。
孟冬的天,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 后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但他依旧跪得笔直。
秦夫人尤氏边打边哭骂:“造孽!我秦家怎就出了你这么个东西!你便是提头向王爷请罪都不为过!”
楚澜在一旁急得跳脚:“尤姨,真不是那样,您听我解……”
虞锦与沈却来时,见的便是这般一团乱麻的情景。
适才来王府传话的是尤氏的陪嫁嬷嬷,一见着王府两位主子, 便跪下哭着表以愧疚和欠意,那嬷嬷说话还算逻辑清晰,虞锦很快理清了来龙去脉。
昨夜楚澜一夜未归,原是在秦府住了一宿。
寻常借住那也无碍, 可偏偏尤氏清晨一推开自家儿子的房门,便闻里头酒气熏天,榻上一男一女睡得端正全无,尤氏吓得一个激灵, 再一看那女子的脸,更是险些吓昏过去。
平日里看着恪守规矩的儿子,竟是如此……且采哪家的花不好,那朵可是南祁王悉心养了十多年的啊!
思及此,尤氏恨铁不成钢地又打了两鞭,直到嬷嬷将王爷与小王妃引至前来。
秦昶平与楚澜当真清清白白,至多就是喝多了躺了一宿罢了,可他自由受训,深知女子清白比命大,虽楚澜许是并不这么觉得,但他非毫无担当之人,转而仰头看沈却。
他嘴角因失血而隐隐泛白,道:“属下自知有罪,王爷要如何惩戒,琢玉绝无言辞,倘若王爷还……信得过我,明日我便去王府提亲。”
楚澜正打着腹稿准备向她小舅舅认错,闻言一脸惊愕……?
“这、这事委实不至如此,不至于、不至于的,我与秦都尉当真什么都没发生,如今民风开放,这点小事何至于——”
此。
“你闭嘴。”
沈却冷飕飕打断她的话,楚澜只好求助地望向虞锦,后者只朝她递来一个爱莫能助的同情眼神。
于是,楚澜和秦昶平的婚事就这么糊里糊涂、云里雾里地定下了。
夜里,虞锦看着秦家送来的礼单,好奇问道:“王爷为何如此快地定下楚澜的亲事?”
就算是两人之间有了些什么,但此事瞒得严,并无外人知晓,这亲事本可以慢慢琢磨才对。
沈却翻过一页兵书,抬眸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觉得秦昶平很好。”
虞锦怔了怔,秦都尉瞧着是挺好的……
沈却轻飘飘道:“再琢磨,万一秦家不愿意娶了如何是好。”
虞锦:“……”
合着他那日在秦家看着那么吓人,是唬人玩的呢!
“我发觉王爷并非是那般朗月清风之人,从前我多少对王爷是有些误会。”虞锦捧着热腾腾的茶,慢悠悠道:“王爷分明是攻于心计的狐狸,里头全都是黑的。”
沈却笑了声,丢下书册,夺走她手里的杯盏将人抱起来,“是么?”
虞锦心下一惊,忙求饶道:“夫君、夫君我错了,不来了不来了,我昨儿膝盖都磨破了!”
沈却笑着去亲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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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澜被关了半月禁闭,礼单过了,庚帖换了,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她一时也不知是要同情秦昶平,还是要同情她自自己。
不过,亲事订都订了,楚澜懵怔三日后,便也想开了。
而虞锦却不知楚澜这一天一个样的心里路程,还当她在郁郁寡欢,便去槐苑慰问了下她。
虞锦将桃花粥端给楚澜,端着长辈的架子,语重心长道:“婚姻大事非儿戏,你与秦都尉从前是好友,往后是夫妻,这是全然不同的,既是身份不同,那你在秦都尉面前,自然也不可同从前一样放肆,那委实不利于培养感情。”
楚澜心想她舅母毕竟是过来人,也就很谦虚地问:“那我要如何做?”
虞锦道:“自是要让秦都尉瞧见你温柔端庄贤淑、与平日全然不同的女儿家的一面,要让他知晓,你是个得体的妻子。”
楚澜略略颔首,好奇地问:“所以小舅舅才这般爱重你么?”
虞锦支着下颔,做作地抿了下茶:“那是自然,成婚前我在王爷心中便是天仙一般的贤淑女子,所以他被我迷得恨不得立即将我娶回王府。”
楚澜也觉得虞锦身上很有一股大家闺秀的矫情劲,于是道:“真的么?”
连她小舅舅那样冷酷无情之人都能得手,那想必用来对付往后秦府的日子是绰绰有余的,楚澜忙说:“阿锦,那你能教教我么?”
虞锦痛快地应下。
生莲看着两人姐妹情深交缠在一块的手,无语望天:“……”
可不是谁都能经得起作精折腾的,这世上生莲只见过三个这样的人,她家老爷算一个,大公子勉强算一个,王爷算一个,再无别人了。
门外,段荣摸了摸鼻子:“王爷,咱还进去么?”
“……”
沈却一时无言,停顿片刻道:“不必了,王妃正在兴头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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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锦回到琅苑时,沈却正在练武场练功。
前不久狼仓关大捷,垚南算是真正太平起来,至少三五年内也不会再有战事兴起。
沈却去校场练兵的次数也不似从前频繁,虞锦近来常常能在白日瞧见他,也丝毫不觉意外。
她默默在后头欣赏了一下自家夫君威武的英姿,待沈却瞧见她,利剑入鞘后,虞锦便小跑过来,猫似的这蹭蹭那蹭蹭,将狐裘上的毛都蹭在沈却衣领上。
廊下,白管家本是要将这个月的账簿交给王妃过目,见状却笑得一脸荡漾,又抱着账簿原路返回。
虞锦蹭完之后,仰头问:“王爷怎这个时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