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心里压着重重的石头,透不过气来。
等回到国公府,他安顿好暮哥儿,看了一眼神色不变的俞姝,回到书房叫了穆行州。
“你来同我说说,之前朝廷派人去招安虞城的事情。”
彼时穆行州在秦地,便将谈招安的官员,俞厉都没见到就被撵走的事情说了。
“虞城兵将百姓都这般态度,俞厉应该也是如此。第二次派去招安的官员,只怕也是不成的。”
五爷默然。
穆行州问他。
“五爷准备怎么办?”
眼下的状况,韩姨娘身份如此惊人,他们只能一边掩藏韩姨娘的身份,一边寻求招安,将双方统一起来。
可这招安,从韩姨娘开始,便不同意。
五爷半晌没说话,然后突然叫了穆行州。
“替我传信虞城。”
穆行州讶然,“五爷要传信虞城什么?”
男人眼眸低垂。
“告诉俞厉,五日后,在遍州城外见面。”
遍州,是俞厉自立为王之后,占据的地盘中,与朝廷交界之地。
“您要去遍州,亲自劝说俞厉同意招安?”穆行州惊到了,“万一俞厉还是不同意,怎么办?”
五爷缓缓抬起眼眸,朝着虞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成与不成,我都必须亲自见俞厉一面。”
第72章 地形
定国公府,重华苑。
穆行州抽空请见了老夫人。
老夫人一早就盼着他过来了,此刻詹淑贤也在,穆行州见面行礼之后,便把之前在外地给两人带的礼品呈了上来。
“都是些滋补的药材,一路上颠簸差点丢了。”
穆行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幸亏留在虞城之外的手下替他保管及时。
他自小时候被五爷从战火里捡回来,便一直在国公府长大。
他从前的村子就在距离朝廷不远的县城不远,朝廷人没吃没喝就会南下侵袭。
他爹是山里的猎户,原本一家人日子过得尚可,但战事太多日子窘迫起来。
后来爹便思量着,与娘一起带着他去别处谋生,至少寻一块没有战火的净土。
谁想到他们一家三口刚走没多远,朝廷人居然又来了,爹娘带着他四下逃窜,逃生路上,爹娘被朝廷人杀死,把他藏在草垛里,让他等着朝廷的官兵来救援。
他以前害怕官兵,总怕官兵冷不丁把人抓走。
但那天他一直盼一直盼,只盼着官兵快些到来——
只有朝廷的官兵能打走那些朝廷人,守住他们的家园。
朝廷的官兵很快来了,用了不到半天的工夫,就把县城附近的朝廷人全部赶走。
小穆行州躲在草垛里还是不敢出来,直到被五爷发现拉了出来。
当时老国公爷就在附近,见他一日一夜未进水米,人有了虚脱之相,便让五爷把他带到自己脸前,将自己的细米粥给他吃。
那是穆行州吃过的最好的一碗米粥……
他父母都没了,族人也都各自散落,五爷见他可怜,又见他曾跟着猎户父亲学过弓箭,颇有习武天资,便跟国公爷商量,把他留了下来。
他被带回了国公府,国公府那么大,那么高不可攀,对他而言,却像家一样的存在。
国公府的人那么多,这些人就好似他的亲人族人同乡。
眼下,他带了礼物过来,老夫人笑着谢他。
穆行州亦高兴,特特点了其中两匣子,说是秦地专治喘症的药。
“这药材只在秦地有,我便带了些上好的回来。”
这是给詹淑贤的东西,詹淑贤也笑了起来。
“行州有心了,我记得你曾说你母亲也有喘症,是么?”
穆行州点头,他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提过,也没想到她竟然还记得,不由地抬头看了詹淑贤一眼。
“我娘是有喘症,那时候听说秦地这种药能治病,可惜家贫买不起。但我爹总是护着娘,娘甚少发病。”
他说着,声音小了些,“好生养着,不发病是最好的。”
詹淑贤在这话里,同他展颜一笑。
穆行州连忙低下了头去。
老夫人倒是想起了什么旁的。
“你今岁也十八了吧?可有自己中意的姑娘?”
穆行州发愣,不知话题怎么突然陡转。
老夫人笑起来,“前些日旁人家的花宴,我看在老姐妹的面子上,难得去了一回,没想到那些夫人们都追着我问,问你可有中意的姑娘,都要给你说亲。你怎么说?”
话音落地,穆行州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他着急地摇头。
老夫人问他,“没有中意的?那我可就替你说亲了?”
穆行州闻言,脸色又是一白,红白之间甚是奇怪。
他道不是,“老夫人不必替我说亲,我、我不着急成亲!”
“这……”老夫人都被他闹晕了。
詹淑贤笑了起来,“这可奇怪了,都十八了,还不着急?你房里也没有通房小妾吧,倒也沉得住气。”
穆行州在她的话里,完全不敢抬头,脸上红白交织,只敢微微抬起眼帘,恰看到了正红襄如意纹襽边的裙摆,悠悠晃晃。
……
穆行州此来重华苑的目的,还是为了紧要的那桩事。
就算他不说,老夫人也是主动要问的。
“阿温现在何处?可是不便进京,临时安置在了京郊?”
这话问得穆行州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老夫人盼着侄女回来许久了,可穆行州到底没能带她回来。
他只好道,“宴夫人眼下没有在京郊,她去了之前自己寻好的山水之地,一时约莫是不准备进京了。”
老夫人听得一怔。
“阿温不进京了?”
穆行州低了些声音,他说是的。
“娘子只盼潇洒自在,不愿在进入京城或者王庭这般漩涡之中过活。”
在这话里,詹淑贤微微挑眉,老夫人半晌没说话,神情垂落。
“终是我这姑母对不起阿温,她连回来见我一面都不肯了……”
詹淑贤没说话,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穆行州劝了老夫人两句。
“宴夫人一早就想好了以后的去处,早在王庭之时,就托五爷在老家寻了一块山水之地,此去甚是快活,老夫人不必担心,反而应该替宴夫人高兴才是。”
老夫人缓缓点头,“也好,她自在开怀就好……”
这话头不宜多说,穆行州倒是问起了詹淑贤。
“不知冯效现在何处?”
他们最初也去了虞城找人,那天宴温还逃出了俞厉看管她的小院,为什么去虞城搜人的人,没找到宴温?
这事总要问上一问。
恰好冯效彼时在虞城,他又是国公府的老人了。
穆行州道,“起初宴夫人遇了些状况,我的人竟然没第一时间找到,这才兜圈子耽误了许多时候,彼时冯效就在,我问问他可有发现什么猫腻。”
他说了,重华苑的厅里莫名静了静。
詹淑贤端着茶碗的手微顿,老夫人闻言,朝她看了过去。
“冯效当时在?”
冯效是詹淑贤身边的侍卫。
詹淑贤在母亲的问话里,随意点了点头,“我也是担心阿温,就让冯效过去问问情况。”
她同穆行州说冯效出去做事了,过几天才得回。
这话说完,穆行州便没了旁的事情,行礼离开了。
詹淑贤也放下茶盅准备离开。
但老夫人叫住了她。
“你何时派冯效过去的?你让他去做什么?阿温没能及时回来,是不是与冯效有关?”
老夫人突然盯住了女儿。
詹淑贤却笑了。
“娘说什么呢?娘是不是觉得阿温不会京,要从咱们自己身上找原因?可这和咱们没关系,是她自己不愿意回来的。您再问女儿,女儿也不知道啊。”
她都推了,老夫人没说话,只是看了她许久,才让她离去。
詹淑贤也走了,重华苑安静下来,只有浓重的檀香味,从佛堂溢出来。
老夫人去了佛堂,跪在蒲团上。
高高在上的佛祖垂着眼眸,俯瞰着她这世间最渺小的凡人。
她嘴里诵着佛经,闭起眼睛,不由地想到了从前,想到了阿温替淑贤和亲的前一天晚上。
那天晚上,淑贤莫名发病,躺在床上满身扎针,哭着跟她说,能死在娘的怀里,已是最好的归宿。
她实在是不忍心,不忍心让自己唯一的孩子去和亲,她真的怕淑贤前脚上路,后脚人就没了。
可丈夫老国公是最忠直的人,不会允许换人。
况且那单于就是要他们的女儿,以此辖制定国公府和朝廷,稳住一个和平局面,怎么可能换人?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偷偷换人,而这个人,只有与淑贤样貌相近的侄女宴温。
她商量了自己的兄弟也就是宴温的大伯。
他起初的不同意的,她没办法,苦苦哀求。
兄弟不肯与她对抗到底,到底点头应了,“这还要看阿温自己的意思,毕竟不能把她绑去和亲。”
她忐忑地去了阿温房中,她料想小姑娘是一定不会答应的,她可以把自己的所有都许给她。
但她还没开口,阿温就知道了。
“姑母是来让我替表姐和亲的吧?”
她怔在那里,“你知道?那你……答应吗?”
她说完,阿温就点了头。
老夫人意外极了,“阿温,你怎么就愿意了?”
侄女相貌更偏向宴家人,更像自己英年早逝的二弟。
阿温回答她,那声音悠远极了,她一直记得。
阿温说,“有些事情,根本由不得自己啊……”
……
睁开眼睛,神佛仍然在睥睨着她。
这些年,她总能想起阿温当时的话。
阿温当时的意思,是由不得她自己,那么,是谁让她由不得自己?
*
深水轩。
五爷正准备秘密出京,去见俞厉。
临时接到了重华苑那边的消息,说老夫人今日便要离开国公府,带着詹淑贤一道,去京郊别院养病。
五爷和俞姝闻讯去了,老夫人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东西。
詹淑贤自然也不得不收拾了行装。
她在一旁问老夫人,“娘,您可真是着急。”
当下没有旁人,老夫人也没有看她,只是幽幽道了一句。
“你从今日开始就去别院,不留在府内主持中馈,之后和离之事也不会引起轩然大波。”
詹淑贤笑了一声。
“话是这么说,可您这么着急做什么?韩姨娘眼睛不好使,如今连国公府的人都认不清,交给她能行吗?”
俞姝在旁没说话。
五爷即将秘密离京,倒也担心自己一走,突然就剩俞姝自己,也不知她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
但老夫人不担心,“韩姨娘七窍玲珑心,自然不会被这些俗务困住,我留下俞姝帮她,其余你都不必操心,眼下就启程。”
老夫人说得斩钉截铁,说完这话,就叫了马车过来,亲手拉着詹淑贤,一路离开了定国公府。
……
“母亲怎么走这么着急?”五爷也觉得奇怪。
俞姝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没有回应五爷的话。
五爷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的身份比詹淑贤更敏感百倍千倍,他谁都不能告诉,只能极力替她隐藏着。
她不愿与他多言,自是有她的道理。
五爷暗暗叹气,返回的路上,走到了空旷处,便屏退左右,叫了她。
“阿姝,我明日也要离京。”
俞姝挑了挑眉。
日光正盛,她用极其清透的白纱覆在眼上,倒也能隐约辨人。
她瞧了一眼男人,“五爷要去哪?有什么交代?”
男人说没有。
“我没什么交代,我只是问你,要跟你哥哥俞厉带什么话。”
庭院空旷地带,脚下草地起了一层风浪。
俞姝惊讶地看向他。
他竟然要去见她哥哥。
做什么?
劝降?
俞姝忽的笑了。
“烦请五爷告诉我哥哥,不要同意招安。”
*
暮哥儿这两日,必须要见到爹娘都在,才能安心睡觉。
小人儿瘦了些,连俞姝不灵光的眼睛都能看出来。
她抱着暮哥儿轻轻哄着他,但他小手里,攥了自己爹爹的衣裳。
五爷就坐在他们母子身旁,他看向俞姝,又想到方才俞姝说得话。
她真是丝毫不同意招安啊……
直到暮哥儿睡着了,小嘴在梦里还委屈地瘪着,五爷才慢慢起了身,将袖子从小儿手心里,缓缓抽出来。
他低声同俞姝道,“我今日先去大营,明日从大营去遍州。眼下府里只有你和暮哥儿,办不了的事情就让俞姝和荣管事来。”
五爷交代了之后,见她不言语,又叹了口气。
他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她。
“那我走了。”
男人说完,大步离开。
暮哥儿还黑甜乡睡着,俞姝亦闭起了眼睛。
她哥哥不会答应的,五爷又想得到什么结果呢?
*
遍州。
朝廷与俞厉统治下的俞地交接的地方,双方以一条湍流不息的大河为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