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了神,认出了这人就是她的先主,堀尾忠氏大人。
——身怀梦想,却因疾病而止步在此;未能报效德川秀忠之恩,便仓促逝去的忠氏大人。
在望见这男子的瞬间,她便觉得心中有一抹淡淡的哀伤之意上涌。这是属于日光长光的情感,也是属于她的情感。
她敛着眉,竭力令自己不要产生上前打搅的冲动,只是远远地这么看着。可一个不留神,她的指甲抓挠过了梁柱,还是发出了相当刺耳的声音。
“吱”的一声轻响,惊动了屋檐下的人。在庭院中饮酒的堀尾忠氏微愕地抬头,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望向来人,而是手忙脚乱地将酒盏藏了起来。他用袖口盖住酒壶,这才迟迟地转向走廊上,问:“是谁?”
人在病中,不可饮酒。忠氏大人趁着半夜三更在此地偷摸喝酒,显然是有些心虚的。
优娜没出声,脚步向后退了一步。但是她那露草色的裙角却在栏杆下露了出来,这令堀尾忠氏有些困惑,蹙着眉道:“…女人?在这里?”
旋即,忠氏便站了起来,朝她走来。
眼见着先主的影子越来越近。她目光微一闪乱,连忙转身就走。
“站住!”忠氏喝了一声,嗓音有些羸弱。他追上了走廊,就见得一片露草色的衣裙一旋,一道女子的背影向着更远处跑去。
望着这女子的背影,忠氏愣了愣,恼怒道,“你是哪里来的窃贼,竟然感到这里行窃?”
优娜的脚步顿住了。
——窃,窃贼?!
她有些不甘。
——她什么都没偷,怎么就成窃贼了?
在
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之下,她停下了脚步,转身对那追来的男子道:“忠氏大人,我可没有偷东西!也不是什么盗贼!”
忠氏停下了追逐的脚步,遥遥地看着她。从她的角度来看,面前这男子是很高挑的,但因为身量瘦削,所以显得有些羸弱了;面庞也带着病气,一片雪样的苍白。方才那阵小跑,叫他的呼吸显露出几分急促的不适。
他站定了,蹙眉道:“你没有偷东西?那你告诉我,你腰间的是什么?”
她怔了怔,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系在腰间的佩刀。这也是她的本体,日光长光。
“我……”优娜张了张口,有些难以解释。
堀尾忠氏走近了她,盯着那把刀,道:“这是我府上的东西,也是我的爱刀,日光长光。它是秀忠殿赐予我堀尾一族的宝物,今晚应当被供奉在天守阁上。你是怎么把它偷出来的?”
优娜百口莫辩。
呃,她带的确实是日光长光不错,但不是这个时代的日光长光。付丧神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她的眼珠转了转,想了个很拙劣的借口,说:“这…是…赝品。没错,是赝品。”苍天见怜,她并不想说自己是赝品的!可眼下这个阵仗,也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赝品?”忠氏咳了咳,伸手解开她腰间佩刀的下绪,熟稔地拿到了手上。他先掂了掂重量,又“嚓”的一声将刀刃拔.出了鞘,反复抚过刀镡的纹样后,笃定道,“这不是什么赝品,就是我府上的刀。这刀镡的纹路是独一无二的——日照松滨,取其名‘日光’之意,又取东照宫松滨之景为画,这才打造出了这副日照松滨的刀镡。赝品,可办不到这一点。”
优娜:……还有点感动呢。忠氏大人把自己的刀分辨的这么清楚。
可如此一来,她就更没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持有这把刀了。
她总不能张口就来,说“忠氏大人您好,我就是这把刀的付丧神,我显灵了,快点把我供起来,拿五十个有钱儒雅博学风度翩翩温柔斯文酒量好的男子来供奉我”吧?
于是,优娜垂头,继续沉默不言,只轻轻翕了眼帘,偶尔拿余光窥伺地看他一眼。
忠氏看她沉默不言,像是已经认下了盗窃的罪名;于是,他便一边握着刀,一边问道:“我看你不过是寻常女人家,为何敢来这里盗窃?偷的还是秀忠殿下赐的东西。”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
忠氏有些困惑。喉间痒意上涌,忠氏以袖掩面,小小地咳嗽了一阵,道:“你是家中贫穷吗?还是被有心人派来此地?”
优娜还是不说话。
秋夜的风徐徐地吹,她一直垂着头不语,一副安静等候发落的模样。不知为何,她一直蹙着眉,似乎在为什么事所哀婉。
忠氏拢了拢肩上披的衣服,渐渐地没了脾气。他放下刀,道:“罢了…你也不过是弱质女子,我不会与你过不去。”
“忠氏大人……?”她微微抬起了眸,试探地问道,“您不打算处置我吗?我擅闯城主
府邸,还做下了盗窃的行为。”
“你是女子。”忠氏慢慢地呼了一口气,“算了。将这刀原原本本地放回去,我就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吧。……你若是家中贫穷,我还会予你一些米粮。”
闻言,她看着堀尾忠氏,目光闪烁不定。
面前的男子虽有着淡淡的病色,但说话的语气很是温和。这并非是假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温柔。不仅如此,他看着她的目光中有一缕惋惜,像是见到什么名物落入了尘埃。他大抵是当真不打算追究她所谓的“盗窃”之过了。
忠氏大人从来如此,是个宽宏而仁善的领主。
堀尾一族的族纹是龙胆花,寓意“坚韧且长久”。而堀尾一族的家主们,却都与“长久”这个词没什么缘分;一代又一代的家主们,就如中了什么诅咒似的,大多都早早地逝去了。大抵是这生不知何日而止的忧患,才会令忠氏大人拥有这样平和宽宏的性子。
“随我来吧。”忠氏仰头望着天守阁,“将刀原本地放回去,刀的守护神也会原谅你的盗窃之行的。”他说罢,就慢慢地向着天守阁的正门走去。
星火黯淡,忠氏大人披着外袍,以极缓慢的步子向前走去。他的背影很清瘦,几乎是弱不胜衣的模样;秋日的月光落下来,更照的他背影凄清了。
优娜跟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忠氏大人…您的身体如何了?”
“嗯?”忠氏命侍卫打开了阁门的重锁,侧过了身,道,“不过是些小疾,很快就会康复的。你有心了。”
真是奇怪。
在忠氏的眼里,她不过是个盗贼。可她关心了一句他的病情,他却会说出“你有心了”这样的感激之词。
“是…吗?小疾吗?”她喃喃自语着,露出了苦笑,“希望忠氏大人能快些康健起来。”
忠氏点了点头。他将衣服拢紧,循着漆作黑色的木梯向着天守阁上走去,边走边道:“等我恢复了康健,便要伴主公上洛去。……算了,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吧。”
木质的楼梯嘎吱作响,一直通往天守阁的高处。到了三层的位置,忠氏便没有再往上走了,而是命人撤掉了楼梯口的四折金漆屏风,道:“日光长光原本是藏在此处的。你是如何进到这里来盗走它的呢?”
三层不算高,但也绝非一般的小贼可以爬进来的地方。优娜抽了抽嘴角,眼看着堀尾忠氏就要走进收藏宝刀的和室,她连忙喊住了他:“等等、忠氏大人!”
得想个办法拿着自己的佩刀开溜。
要不然,忠氏大人拎着一把日光长光进了藏刀室,然后发现藏刀室里还有一把日光长光,那可就真是见了鬼了。
“怎么了?”忠氏轻咳了一阵,转向了她。
“我,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她正色道,“如果,日光长光哪一天变成了人的模样,您认为…它会是怎样的?”
“变成了…人?”忠氏轻笑起来,摇了摇头,“这是什么奇妙又古怪的问题?刀是无法变成人
的。但是,刀是有守护灵的…守护灵会代替秀忠殿守卫着我们堀尾一族。”
她连忙说:“只是说‘如果’。仅仅是想一想的话,也没什么吧?”
忠氏看着她,慢慢地呼了一口气,沉下心来,道:“倘若日光长光成为了人,那也一定是个…如松滨日照一般的人。”
“那……”她攥着袖口,又问,“倘若日光长光是一把没什么用的刀…既没在战场上立功,也没出过箱笼,还被大火烧没了…您会对它生气吗?”
忠氏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日光长光可不是这样的刀。”忠氏不疾不徐道,“他虽然还没有在战场上立功,但以后迟早会立功的。我会一直带着它去服侍主公。至于你所说的‘锁在箱笼里’,还有‘被大火焚烧’什么的,那就是无稽之谈了。虽然不知你是从何处听说了这样的传闻,不过我的爱刀日光长光,从未经历过这些事。”
顿一顿,忠氏又笑道:“不过,倘若它真的经历了这些,我也不会真的对一把刀生气。刀本无好坏,全凭使用它的人。无法用日光长光立功,那是我的无能,与刀没什么干系。”
优娜张了张口,没有解释。
诚然,现在的日光长光还没遇见那些事。但等它回到德川家之后,就会被锁在一之箱中数百年,再未被拿出来过,直到那场焚尽大半个江户城的明历大火到来。
“还有什么事吗?”忠氏问她,“你可真是个胆大的人。闯入这里行窃,还敢问我这些问题……你是谁家的妇人?真是奇妙。”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忠氏大人,您要开门吧?我来帮您拿着那柄刀吧。”
忠氏点了点头,将握在手中的小太刀交给了优娜,转身徐徐推开了移门。一边推门,他一边淡淡道:“除了上战场之时,那把日光长光就一直被供奉在此处。这把刀乃德川家的恩赐,也是我们堀尾一族的守护灵……”
话音未落,忠氏的目光落到了和室尽头的供奉台上;旋即,他的面孔便流露出一片诧异——只见那供奉台上,躺着一柄精心养护的小太刀;刀镡是日照松滨,下绪是鲜艳的正红,正是德川秀忠赐予他的日光长光。
“……怎么会?”忠氏无比诧异。
他明明确认过那女子手上的刀才是正体,因此推定她盗走了天守阁藏刀室内的日光长光。可眼前这一幕,分明又说明了日光长光从未被盗,一直好端端地留在藏刀室里。
那么,那女郎手上的日光长光,又是怎么一回事?
忠氏转过身,想要向她询问。可出乎意料的是,忠氏的身后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他里里外外地找了一圈,根本见不到任何的人迹。
那个女郎,仿佛是凭空消失了。
怎么办到的?这里可是天守阁的三层,插翅难逃之地。
堀尾忠氏带着病色的面庞一怔。他想起那女郎方才询问的问题,喃喃自语道:“莫非…是日光长光……真正的守护灵,现身了吗?”
月色凄
清,一庭红枫,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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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
我见到了先主,堀尾忠氏大人。他身染疾病,看上去气色很不好。我有想过“能为他做些什么吗”之类的问题,但答案却是“无事可为”。
忠氏大人说,他绝不会对无用之刀生气;因为刀是人类的武器,无用的乃是刀的主人,而非刀。可忠氏大人越是如此温柔,我便越觉得心虚不堪。
“想为需要我的人做些什么”,这样的想法总是从脑海里不停地涌现着。
不知您那里一切都安好吗?
请主公保重身体。我还会去信叨搅的。
日光长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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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第二封书信折好后,狐之助们很快就将书信拿走了。
“你见到了先主了吧?感觉如何?”
松江城的郊外,秋夜寒染,和泉守兼定用枯叶和树枝升起了一堆篝火。他一边将打火石放进袖中,一边用一条细枝拨弄着火芯。那红色的火光发出嘶嘶的轻响,映照的他面孔温暖如昼。
“……稍稍有些不安。因为忠氏大人快要死去了,所以还是于心不忍。”她回答。
“这也是正常的,毕竟那是你的先主嘛。”和泉守说罢了,抬头看到她站在极为遥远的地方,有些纳闷地说,“你干嘛站那么远呢?秋天的晚上那么冷,还是坐在火边取暖才舒服嘛!”
他说着,又拨弄了一下篝火中的枯叶。那叠枯叶发出“噼啪”、“噼啪”的燃烧轻响,令火光更浓艳了。
优娜远远地站着,说:“不了…我在这边就好。我不太喜欢‘火’这样的东西。”
“嗯?”和泉守眨了眨眼,反应过来了,“哦…你和一期一振一样,不喜欢火啊?是遇到了明历大火吧?难怪。”说着,和泉守就站起来,拿羽织披风扇了一下;厚重的风掀了起来,将篝火的火苗瞬时盖熄了。火焰猝然消失,只余下一缕黑烟慢慢地从枯枝上飘逸而出。
“现在可以了吧?”和泉守拍了拍手掌上的烟灰,说,“这里还有点暖意呢!你赶紧坐过来,趁着热意还没散,快些睡觉吧。等睡着了,就感觉不到冷风了。”
篝火熄灭了,林间便只剩一片黝黑,唯一的光照就是天上的月。在这片夜色里,和泉守也只剩下一道若有若无的轮廓了。
“我可是很会照顾人的哦!”和泉守得意的声音从那片夜色里传来,“对了,日光,过来拿这个!”说着,他将两片暖烘烘的薄石子塞进了优娜的掌心,“我特地将石头放进火里烘烤了,很暖和吧?捧着这个入睡,一定会很舒服。”
的确,那片石头被烤的发暖,落在掌心里恰好能驱除寒意。她点了点头,向着那熄灭的篝火边靠近了,然后曲腿坐了下来。
“兼先生想的真周到。”她说,“平常看堀川一直很努力地帮兼先生料理日常,我还以为兼先生对生活一无所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