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郭师兄自己的话说,力学研究的实验课题很少,与物理系相比,他们的实验大多数要依靠计算得出结论。所以,四个人就已经是个精悍的小组了。
四人凑到一起坐好,郭师兄便摊开笔记本,给大家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咱们先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我刚从老师那里拿到了一个新的课题任务。”
闻言,在座几人都来了精神。
尤其是戴誉,他进了实验室以后,虽然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但是这会儿大学里的物理实验还单调得很,实验报告他都写腻了!
“老师马上要跟进一个大项目,这些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郭师兄语气肯定地问。
三人点头。
“在此之前,还需要做一些准备,做几个小课题。”
冯峰急吼吼地问:“师兄,你就快说吧,到底啥任务?”
“我们组被分到的任务是探讨飞机结构的气动弹性。”郭师兄语气有隐隐的兴奋。
戴誉的小心脏也跟着激越了一下。
他虽然对流体力学了解得不多,但也知道在设计飞机结构以前,是要想办法回避气动弹性问题的。
章老板这是要参与新型飞机的研究,还是要搞仿制啊?
郭师兄没解释太多,像这种课题,主要部分肯定是由他和五年级的文兰负责。
而两个低年级的师弟顶多能做做辅助工作,毕竟知识储备还不够嘛。
于是,三年级的冯峰被郭师兄安排着辅助他进行一些复杂计算。
而一年级的戴誉,只领到了查资料的工作。
“你尽量多收集一些现有机型的数据参数,除了国产大飞机,最好也能想办法弄到外国常见飞机的,尤其是各种飞机材料的弹性系数。”郭师兄对戴誉交代道,“数据尽量丰富详实,我们总结得越全面,越能给老师接下来的研究提供更多参考。”
领到任务的几人,纷纷点头称是。
原本戴誉觉得自己的工作任务是最简单的,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个年代对高科技的保密程度。
他在图书馆、期刊室、系阅览室、资料室,查阅了两天的资料,都没能查到什么有用信息。
关于各种型号飞机的性能参数,别说军用飞机了,连民用飞机的都查不到。
他以前虽然也关注过那些古早机型的性能参数,但大多是一带而过,或者保存在文件夹里吃灰的。这会儿早忘了具体细节了。
见他自己实在忙不过来,连夏露都在下课以后主动帮他查资料。
然而,能得到的信息实在是寥寥无几,对于他查到的这些,恐怕人家章教授早就心里有数了。
工作没什么进展的两人坐在湖边有些犯愁。
戴誉不想让自己的工作影响对方心情,遂主动开口问:“明天周末了,咱们晚上回家,还是明天上午回去?”
夏露却摇头:“我这周不回外婆家了,明天去看看我爷爷奶奶。”
响起之前她对夏长海职业的猜测,戴誉提议道:“我明天跟你一起去看看二老行不?要是能碰上大哥,正好跟他聊聊。”
夏露在开学前回爷奶家那次,戴誉没随行。
毕竟好几年没见面了,刚回北京就带着对象上门,多少有些别扭。
夏露想了想,倒是没拒绝,只是提醒道:“去了以后可能会有些拘谨,你忍着点吧。”
还以为她说的是家里面积不大,居住条件比较局促,戴誉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过,第二天上门后,他就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夏家二老与两个孙子住在大院里一栋红砖小楼的三楼。
正值周末,夏家人难得地凑齐了。
“大学不是不让谈恋爱嘛?你俩怎么还处上对象了?”老太太凌厉的视线跟探照灯似的,在二人身上来回扫视。
夏露虽然对奶奶的问题有些犯怵,还是解释道:“大学只是不让学生结婚,没说不让谈恋爱。再说,我俩是上大学之前就在一起的。总不能因为上了大学就分手吧。”
夏爷爷在一旁打圆场:“就是,你管那么多干嘛,露露不是说老二两口子都同意了嘛!”
“谁说大学不禁止谈恋爱的!我的学生一律不许在校期间谈恋爱,多耽误工夫啊!”夏奶奶对二人盘问了一番,似是知道改变不了什么,便也不再做无用功,只对着夏露叹道,“你妈就是前车之鉴,你怎么不吸取教训!女人那么早谈恋爱结婚生子干嘛,事业全被耽误了!”
戴誉见夏露被训得脸色不好看,试图与夏奶奶搭话:“何阿姨现在在我们厂医院当外科主任,是我们全厂出名的女强人!”
夏奶奶不为所动道:“哼,她当初要是不到处跟着男人跑,这会儿已经是北京最好医院的外科主任了!”
戴誉呵呵干笑道:“原来何阿姨那么厉害啊,还是您名师出高徒啊!”
这老太太与江南水乡出身、和蔼可亲的夏露外婆完全不一样,与戴奶奶那样大字不识的小脚老太太更不是一个路数的。
如果不是她说话的声音确实不同,戴誉甚至会误以为这是他未来老丈人在给自己训话。
之前他还说夏长海长得像夏启航,实际上这叔侄二人长得都随了夏奶奶。
夏奶奶也不想让场面太难看,对着老伴挥挥手道:“行了,你先做饭去吧,马上到饭点了。”
夏爷爷应了一声就起身进了厨房。
戴誉:“……”
没想到夏家是男主内女主外的。
看样子夏爷爷已经退休了,而夏奶奶还奋斗在一线岗位,给学生们上课呢。
戴誉忙讨好地说:“我一看见您就觉得特亲切,从面相上看,我夏叔跟您实在是太像了!从气质上看呢,您又很像我的教授。我教授已经是科学院的委员了,一看您这气质就是在学术上很厉害,很受学生尊敬的老师!”
被戴誉拍了一通马屁,夏奶奶面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两根手指快速地在膝盖上点了两下。
她不动声色地问:“你不是刚上大学嘛,怎么就找到教授带你了?”
戴誉当然不能说,自己是靠着陪教授打乒乓球进的实验室,只避重就轻道:“我在报纸和期刊上刊载了几篇运动力学的分析报告,又帮校办工厂设计并投产了一个水锤消除器。”
“嗯,上大学就是要抓紧一切时间学习,你们现在的时间非常宝贵,不要浪费在无意义的事情上。”夏奶奶又将话题绕了回去。
戴誉做出一副很羞愧的样子,叹道:“哎,我就是太忙了,平时跟露露都没什么时间见面,要么就是每次见面都在图书馆阅览室这样的地方。他们系里好多人还不知道她有对象呢!”
夏露:“……”
事情确实如此,但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夏奶奶赞同道:“这就对了!”
她一指在旁边围观看热闹的两个孙子,骄傲道:“你看我的这两个孙子,都是被我这样培养起来的。如今在事业方面都很优秀!”
戴誉心想,这俩大舅哥也太惨了点,虽然事业有成,但都是二十好几的男人了居然还没娶媳妇呢。
想到自己这次来的另一个目的,他又状似不好意思地说:“两位大哥都是没对象的,可以一心扑在事业上,我不行啊,还得抽时间陪夏露呢。最近为了我们实验室里的那个大项目,已经冷落她很久了。”
夏露知道他那点小心思,遂跟着附和道:“他最近实验室里可忙了,教授让他收集国产和外国大飞机的性能参数。我陪他翻遍了学校的图书馆,也没能找到有用信息。”
戴誉点头,又看向夏奶奶求助道:“奶奶,您虽然是从医的,但也是咱高校系统里的。我这会儿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您知道在北京啥地方能找到大飞机的数据不?”
夏奶奶还真认真思索了半晌,然后说:“这得去相关行业的研究所里问问了吧?”
而后看向自己的二孙子,问:“长川,你们所里有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戴誉没想到她不问夏长海,反而问向了夏露二哥。
这位二哥个子不高,长得十分斯文,人也很安静,只在进门的时候与他们打过招呼,后来就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地陪坐着。
“有。”夏长川点头,看向戴誉问,“你想要哪部分资料,什么机型的?”
戴誉将郭师兄的要求说了。
夏长川听后没怎么犹豫地点点头,“过两天我给你送到学校去。”
原本戴誉还想说自己去取,不过想到这时候从事这方面工作的单位大多用代号指代,具体地址他未必能找到,便只能作罢了。
得了夏家二哥的允诺,戴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
在饭桌上频频向两位大舅哥敬酒,后来发现夏奶奶居然也是能喝酒的,便也主动与夏奶奶碰杯。
见夏露在夏家确实有些拘谨,他主动挑起话头,对夏奶奶说:“奶奶,要我说您赶紧给两个大哥找对象结婚得了!”
夏奶奶倒是没反驳他的话,她虽然不赞成学生时期谈恋爱,但是两个孙子都大了,也确实应该张罗婚事了。
见她点头,戴誉又说:“等您把两位大哥安顿好了,也可以跟爷爷去我们滨江呆一段时间。我夏叔跟何阿姨经常念叨您跟爷爷呢,您二老要是去了,他们肯定特高兴。”
夏露:“……”
她爸也许会高兴,但她妈就未必了。
“夏洵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戴誉伸手比了个高度,“今年刚出生的雯雯也可有意思了。”
夏奶奶听了果然高兴,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却摇头道:“我还得上班呢,哪有空闲往外地跑。”
戴誉赶忙接话:“哎,也是,您现在桃李满天下,肯定比那些整天含饴弄孙围着灶台转的老太太过得充实。”
夏长海兄弟二人不自觉对视一眼,深觉这个未来妹夫是个活宝。
*
这次夏家之行,戴誉算是满载而归了。不但得了二堂哥帮他找资料的承诺,还意外获得了夏奶奶让他有空再来的邀请。
直到次日与章教授打球时,他还在回味昨天的战果。
入秋以后,戴誉和章教授的乒乓球对打活动仍在继续,只不过在戴誉的强烈要求下,他们的打球地点从操场换到了体育馆内。
见他又抽飞了一个球,章教授问:“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总失误呢?”
“哎呀,您换了近台打法以后,我有点打不过您了!”戴誉装模作样道,“早知道就不劝您换打法了。”
“呵呵,近打和快攻我都手到擒来!”章教授对于最近球技的进步也颇为得意,却还是斜眼瞟向他,“我听说你那个水锤泵的项目被三系工厂毙了?”
中场休息,戴誉一面用毛巾擦汗,一面轻嗯了一声。
“你就因为这点事心不在焉的?”章教授嘲讽道。
“没有啊。”戴誉莫名其妙,他啥时候心不在焉了。
只是换了新的乒乓球拍用得不太顺手罢了。
章教授觉得他是在强辩,语重心长道:“搞科研做学问就是这样,并不是你的每个思路都能被人认可,有时候也要讲究一点天时地利人和。你这个水锤泵其实原理很简单,在国外早有公司生产过。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在国内推广水锤泵的想法,但是当时兵荒马乱的,谁有工夫给你投产农用机械……”
“那后来呢,您就放弃啦?”戴誉看向他问。
“在那种大环境下,造飞机大炮才是紧要的,没人会关心劳什子的水泵。”章教授语气平静道,“所以我才说要讲究天时地利。国家安定和平了,才能为科研人员提供成长的土壤。我那时只一心想着干点什么大事,很多基础性的研究都错过了。你现在能从小处着手,研究农用机械,也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并不是特意研究农用机械的戴誉,着实有些汗颜。
他转移话题问:“您是不是马上要参与新飞机的设计了?”
“不该问的别问,瞎打听什么!”章教授虎着脸,斥道,“既然给了你良好的学习和研究环境,你就脚踏实地地干,做事情不要太急功近利。”
戴誉颇觉冤枉道:“我啥时候做事情功利啦?”
章教授也没揪着他打听自己新项目的事不放,只哼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们这些学生!整天往三系工厂送图纸,还不是想着通过工厂那边赚点外快……”
“那您可就看错我啦!”戴誉撇撇嘴道,“三系工厂那点奖金够干啥的啊!我郭师兄费劲巴拉地研究出一个高压泵才给两百块,我呢,到现在更是一分钱没见着呢。”
他把球拍往案子上一放,笑眯眯道:“我跟您透漏个事吧!”
章教授等着他的下文。
“我已经把水锤泵的详细工作原理、简单结构图以及它的特殊优势总结出来,投稿给《农用机械报》了!既然三系工厂不能投产,我就直接将制作方法公布出去好了,如果哪个农具厂看到这篇文章以后,可以组织生产出水锤泵,让水锤泵在没电少油的地方得到应用,也算是给农村的水利事业做出一点贡献了!”
章教授诧异道:“你真投稿了?”
“投了啊!项目被毙的第二天我就将稿件投出去了。”戴誉肯定地点头,“刚开始我还想再找个农用机械厂去自荐呢,不过,后来想想还是算了,干脆公布出去吧。把水锤泵的图纸攥在手里,对我没啥大用,奖金也没多少,还不如造福广大农村社员呢。”
章教授沉默片刻后,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两人没再说水锤泵的事,拿起球拍开启了下半场的对打。
如戴誉所预想的那样,《农用机械报》很快就刊载了他那篇关于水锤泵的文章,而且版面也很好,被放在了当期的头版头条位置。
他收到样刊以后没多久,又收到南方某公社农具厂的挂号信,寻问他是否可以在他们农具厂投产这种水锤泵。
戴誉没写信,只将自己画好的一张大型水锤泵的图纸回寄给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