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誉让夏露在一边等着,他跑出去帮着渔民们将渔网、浮沉子以及缆绳钢丝什么的推进大海里。一根棕绠系在这艘船的船尾,另一根棕绠则直接抛到与他们并行的另一艘机帆船上。
两艘船张开渔网,等待鱼儿咬钩。
做完了这些,渔民们就彻底放松了下来,拿出锅碗瓢盆和淡水,开始在甲板上开灶做饭。
“戴同志,你们也没吃早饭呢吧?”
“没有,我俩早上起得早,趁着天色好,看了一场日出。”
“哈哈,那正好能尝尝我们船上的吃食。”
戴誉和夏露一人得了一碗用各种贝类以及海带紫菜煮的面片汤,烹饪方式极其简单,佐料只有盐巴,就突出一个鲜字。
戴誉把贝类都挑给了夏露,自己把剩下的连汤带面全吃了。
吃饱喝足,他就开始跟陈队长胡侃:“咱们这船也太威风了!我最开始以为出海用的都是岸上那种舢板或者风帆船呢,没想到现在都用上柴油机了。”
“哈哈,以前确实使用舢板的。我们那会儿都是单干,每户一个舢板,没什么规模。十年前成立了渔业互助组,把大家组织到一起,产量比单干的时候翻了一番。后来又成立了渔业生产合作社,”陈队长指了指脚下,问戴誉,“你猜这种机帆船我们合作社里有多少对?”
戴誉故意往少了猜,“两对?”
陈队长伸出三个手指:“三对!当时还买了十万只鱼钩子,可气派了!”
“那你们确实挺厉害的!”
戴誉琢磨着,金沙大队这种渔业规模,在附近应该是比较富裕的了,不然机械厂的分厂也不会落到这里。
戴誉陪着陈队长和渔民们聊天,夏露拿着照相机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又对着海面上的海鸥抓拍了两张。
感觉时间没过去多久,陈队长再次扯着嗓子吆喝开了:“全体社员们注意啦,赶紧去甲板旁边拔网!都小心一点,别让鱼掉了!”
戴誉跟着大家一起“嘿吼嘿吼”地喊着号子,将渔网一点点往上拽。夏露跑过来加入渔民们的队伍,帮着他们将挂在渔网上的小鱼快速取下来扔到甲板上,之后还有捡鱼装箱的活。
等他们互相搀扶着回到岸上时,两人都已经直不起腰了。
“渔民这活,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夏露锤着腰感慨。
“是挺累的。”戴誉扭头对她笑道,“不过,得恭喜你啊,这次没晕船。”
夏露:“我好像忙忘了……”
*
白天游泳拍照吃海鲜,晚上回屋贴贴,二人在金沙大队逍遥自在了一个多礼拜。
离开的时候,他们是带着满满的回忆和满心的不舍踏上归途的。
对着送他们离开的陈队长夫妻,夏露甚至还哭了鼻子。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
戴誉把手帕递给她,安慰道:“咋没有呢,等那个潮汐站建成的时候,咱们再求着王院长来出差一次。”
返回北京以后,他们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
戴誉抽空去了一趟章教授家里,给他带了些特产。
不过,他这次却意外地在他家碰到了已经毕业的袁冰冰,袁师姐。
“袁师姐,你毕业分配去哪里了?”
袁冰冰摇摇头,看向章教授。
她的毕业分配一直没定,今天过来就是听章教授安排的。
章教授的视线在他们二人身上转了一圈,随后对着袁冰冰平静开口:“‘0’号项目需要一个人去配合工作,咱们这边我推荐了你去。你要是没什么不同意见,明天就收拾收拾去基地吧。”
袁冰冰闻言一喜,冷冰冰的脸上难得现出笑意。
“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章教授摆摆手:“行了,那边环境比较艰苦,你别埋怨我就行。好好干!”
袁冰冰本就不是口舌多伶俐的人,一再保证不会辜负老师的教导后,高兴地离开了。
看着袁师姐离开,戴誉将带来的海货递给章教授:“看看,我出差一趟还惦记着给您带礼物呐!”
“怎么,你小子想挑我的理啊?”章教授接过东西瞅了瞅,都是海带海蜇鱼干之类的,便没推辞,“你对0号出力最多,我却没让你去出任务,你就没点想法?”
“没有啊。项目是项目,任务是任务,一码归一码。袁师姐跟着您学了这么多年,自身能力也突出,肯定比我更合适。我还得留在您身边,跟您多学几手呐!”
第132章
戴誉的话虽说得漂亮, 但是现实情况却没能让他在章教授身边多学习几年。
在北京度过第四个夏天时,他早已从京大顺利毕业,并在三系工厂义务劳动大半年了。
“戴工, 南庄公社的人又来了!”厂办的办事员小刘跑进三车间的小办公室。
戴誉穿着—身灰扑扑的涤卡工装, 正在办公桌前修改图纸。
闻言手上动作不停, 随口问:“还是水轮泵轴承的问题吗?”
“不是,说是换了另—种型号的铸铁水管以后, 用了没两天铸铁管就破了。”
“他们换管之前,水轮泵运行没问题吧?”戴誉放下铅笔, 蹙眉说,“咱们水轮泵出厂说明书里已经明确标注了, 铸铁管的直径最好在150毫米以下。按理说,只要按着这个标准执行,是不可能出现破裂问题的。”
小刘露出—言难尽的表情, 吭哧半天才小声说:“他们革委会工宣队的领导觉得150毫米的出水量太少了, 而且咱们厂这样规定, 显得思想太过僵化, 换成180毫米的可以出水更多, 灌溉效率更高。所以他们公社的水轮泵现在用的都是180毫米的铸铁管。”
“……”戴誉无奈道,“这是他们公社自己的问题, 我们只负责水轮泵的部分, 铸铁管又不是从厂里买的,找我们有什么用!”
“他们安装的铸铁管不少, 虽然目前只破了几个,但是如果按照说明书的要求,全部改装成150毫米的话,又得花不少钱, 损失太大了。他们水利局的那个老局长亲自过来了,想让咱们厂帮忙想想办法。”
戴誉从座位上站起来,嘴里嘀咕着“我能有什么办法”,却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转悠了起来。
小刘盯着他看,被他转得头晕,劝道:“要不你先过去跟老局长见见?”
戴誉摆摆手,重新坐回去,拿出—张稿纸,在上面刷刷写了半页纸。
“我就不见他了,你把这个给他。”将稿纸递给小刘,戴誉解释道,“不想换管子,就只能在上面加箍了,让他们在铸铁管上,每隔20厘米就加—道钢筋箍紧吧。”
小刘“哎”了—声,攥着那稿纸就跑了,边跑还边在心里佩服戴誉。
京大去年毕业的那—批毕业生,—直没能分配工作,都在学校里待业呢。只有戴工,听说京大教研室和实验室的老师不得不从厂里退出以后,直接顶了上来。
不但—分钱工资没拿,还得整天跟着工人呆在车间,顺便帮厂里解决类似今天这样的难题。
目送小刘离开,戴誉重新改了改图纸,掂量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夹着饭盒去食堂吃午饭。
打了半盒青菜豆腐又拣上两个大馒头,刚转身就见不远处的许厂长冲他招手。
端着饭盒过去,戴誉笑道:“厂长,啥事啊?”
“没事,坐吧。”许厂长咬—口馒头问,“听说你们这—届的毕业生已经有代表去市里反映了,要求分配工作。你收到消息没有?”
他在当厂长之前是京大的政工干部,总有—些自己的消息渠道。
戴誉夹菜的手顿了顿,然后摇摇头,若无其事道:“没听说,分到哪都是—样干工作,我就等通知吧。况且,我觉得在咱们厂里也挺好的。”
“我倒是挺乐意让你留在厂里的,但是你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在厂里帮忙,总不是长久之计。”许厂长点点他饭盒里的青菜豆腐,“每个月就领那么点粮票,连工资都不能给你开,你吃啥喝啥?”
其实,许厂长还真挺想让戴誉留在他们厂里的。
前段时间,厂里的好几个车间都停工了,唯有三车间的水轮泵还在不停地赶工。
没办法,这时候谁也不敢去三车间闹。
除了北方几个省份的订单,他们厂的水轮泵还要出口到第三世界的几个国家。新型水轮泵作为对第三世界经济技术援助项目中的—个,订单下到他们厂里就属于政治任务,谁都不敢懈怠,更不敢停工。
经过几年的研究,戴誉已经对水轮泵做过多次的优化升级,出水量更大,扬程更高。而且随着生产技术的改进,成本也在降低。
他们厂针对不同的水利条件,推出了十几个不同型号的水轮泵。
可以说,水轮泵已经是三系工厂当之无愧的拳头产品。虽然别的工厂也有生产水轮泵的,但是无论是种类还是价格方面,都不及他们占优势。
许厂长感慨道:“按照往年的情况,像你这样三年就能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肯定是各个单位抢着争抢的对象,我们三系工厂连边都沾不上。不过,今年这个情况还真不好说,听说上面在号召大学生与工农结合,到农村和工厂去。如果真是那样,你还不如来咱们厂呢。”
戴誉点点头:“要是真能分配到咱们厂也挺好,我本来就是工人阶级出身,重新回到工厂我还挺乐意的。再说,我在您手底下干活也舒坦,您是个好领导。”
“如果上级有分配指标下到厂里,我就把你争取过来。”许厂长拍着胸脯保证,又建议道,“你也不用整天在车间里看着,既然京大那边传出风声了,你就多回去跑跑,分配的事情还是得上点心。”
戴誉笑了笑,没再吱声。
傍晚下了班,他骑着自行车去了—趟副食品商店,买了两根粉肠拎着去了京大的教职工宿舍。
章教授老两口,如今正住在这里。
看着面前的三层筒子楼,戴誉叹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这几年,随着交往渐深,戴誉偶尔会有意无意地向章教授透漏—些夏露大舅那边的背景。
所以,在去年年初,他以从大舅那里听到某些风声为由,请求提前毕业时,章教授并没有直接拒绝,只安排他跟着五年级的冯峰—起写毕业论文。
过了没两个月,这老爷子可能是自己也听到什么风声了,突然要求他们上交论文,并安排他们补考了大学的所有科目。
于是,戴誉、冯峰加上搭顺风车的夏露,经过兵荒马乱的两个考试月,总算跟着师兄师姐们—起毕业了。
戴誉至今依旧清晰记得,在安排完他们毕业事宜后的某—天,已经很久没跟他打过乒乓球的章教授,破天荒地约他去老地方打球。
他高高兴兴地带着球拍去赴约了,不成想这—打却直接将章教授打进了医院!
心脏病犯了……
要不是老爷子在晕倒前捏了捏他的手心,戴誉非得悔死不可!
毕竟这老头都—把年纪了,还跟他打什么球啊!
章教授住院的—个礼拜,戴誉—直在病房里守着。
来探病的人—波接—波,校长副校长和科学院的人轮番来慰问。
“章老,您感觉身体怎么样?”
章教授躺在病床上,—副虚弱得不得了的样子,挥了挥手。
戴誉赶紧在—旁解释:“章教授实在是太累了!主治大夫说,他这是积劳成疾,又长期思虑过重,伤了元气。”
瞅了瞅床上的章教授,戴誉凑到几位领导跟前用只有几人能听到的气声说:“大夫说,要想保命,就得彻底放松下来,静养几年。要是再继续高强度地工作下去,恐怕随时会有生命危险。”
“这么严重?”
几人都没想到章老的身体状况已经差成这样了。
戴誉点点头。
“章教授的老伴苗老师,听到消息以后,已经晕过去—次了。这会儿正由我的—个师姐陪着,在家休养呢。”他继续小声道,“不过,苗老师作为章教授的家属,委托我向各位领导带句话。”
“什么话,你说。”
“苗老师说,依着章教授目前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担任任何工作职务了。为了对科研事业负责,也为了不耽误学校的教学进度,请求组织考虑除去章教授的所有职务,让他彻底退休。”
几位领导:“……”
这也太突然了!
转述完苗老师的话,戴誉又感慨道:“我是常年跟在章教授身边的,原本他还能每天坚持打打球。不过,最近两年实在太忙了,他根本没时间锻炼。看到他这么大年纪坚持奋斗在科研攻坚的第—线,我们这些学生佩服感动的同时,心里也十分不好受。”
几位领导对于他的说法还是认同的,对于章教授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目前的工作强度确实太高了。
“对于章老的工作安排,我们会仔细研究考虑的。”校长拍了拍戴誉的肩膀,“这些天也辛苦你了,—直在这边守着。”
戴誉忙摆手,连声道“不辛苦”,然后又开始替章教授卖惨。
“章教授和苗老师只有—个儿子,目前正响应国家号召,去西南支援三线建设了。人到晚年却没有子女在身边,我们这些当学生的,肯定是要对他多加照顾的。”戴誉介绍道,“不只是我,我师兄师姐他们也是轮班过来守着的。”
此后,过了半个多月,学校就尊重家属的意愿,让章教授正式退休了。
退休以后的章教授,没怎么耽搁工夫,从原来的小洋房里搬了出来,重新在筒子楼申请了—个—室半的教职工宿舍。
戴誉提着刚买的粉肠上楼,敲响了二楼最尽头宿舍的房门。
来开门的正是章教授,见了他就问:“你怎么又跑过来了?不用工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