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按了下腹部。那里现在还是一片平坦,除了闻到油味作呕和容易累之外,完全感受不到一条小生命的存在。
但B超显示,确实有一粒胚胎在里面。至于那枚倒霉催的环,肯定不知何时掉了,上照下照左照右照都找不到。
听安景云说及孩子的帮忙,徐科长苦笑,“还是女儿好。我家一只猴子,跟你家徐蓁一样大,除了吃就是玩,根本不知道体贴亲妈。”
“搬搬抬抬还是男孩子帮得上忙。”安景云客气地赞道。不过哪怕搬搬抬抬,自家三个女儿也能做,每回买煤球都是孩子们上上下下动手搬的。现在来了冯超,更是多了生力军,这孩子闷声不响,干活抢在前面。安景云扶养他不是为了有人帮忙做家务,但孩子如此识趣,自然多几分欢喜。
说到曹操、曹操到,蔡家的门打开,徐科长儿子探出头,“妈,能不能吃了?”说时他已经眼尖看到盆里有一小叠成品,欢呼一声两步并作一步冲下来。那势头简直要掀翻油锅,吓得徐科长连忙挡在楼梯口,幸好儿子堪堪停在最后一步台阶上。
“妈!”儿子伸出手。
徐科长一手按在心口,一边翻白眼,一边把盆递给儿子,“只知道吃!”
她儿子笑嘻嘻的没把亲妈的嗔怪放在心上,嘴里叼着一块爆鱼、手里抓着两块,又跑了回去。
“关好门。”徐科长扬声叮嘱道,“不然油烟全进屋!”
没有应答,但门“呯”一声关上了。
徐科长知道儿子肯定又在看电视,不过别说孩子,连她每天晚上明明很累,仍然忍不住想看上一集电视剧。
“还是你家好,清清静静,孩子们爱学习。”徐科长赞道。
“我也不大管她们,全凭自觉。”自从知道去美国的希望破灭了,大女儿学习认真多了,还知道预习复习。安景云既心疼,又觉得也许是件好事,正如最要好的同事秦梅君所说,孩子有时就是根蜡烛,不点不亮。
“有你做榜样,孩子们自然自觉。”安景云念夜校选专业还是徐科长提的建议,徐科长自然知道她的业余时间全用在学习上。
这倒也是……不过安景云不能心安理得接受表扬,一叠声贬自己夸对方。
徐蘅含着眼泪跑出来向安景云喊痛,刚好踩在两人互相表扬的高峰上。
被她一打断,“自我批评与表扬对方”来了个紧急刹车。
楼道灯光昏暗,徐蘅刚才绕在旁边等吃鱼,是不是被溅出的油烫到了?
安景云不敢碰她小臂上发亮的一小片地方,拉着人赶紧回家细看。
等进家门,借着25W白炽灯的光线,安景云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是水泡!
分明一片鱼鳞!
徐蘅扭动着身子躲避安景云的“魔爪”,哭丧着脸说,“痛-”
安景云一把按住徐蘅,没好气地伸指刮下那片鱼鳞,送到她眼前,“看看清楚,是泡吗!”
咦?!徐蘅看看鱼鳞,看看自己平滑的小臂,张着嘴呆呆地说,“不痛了。”
安景云,……
鱼还在锅里炸着呢,顾不上跟蠢女儿算账。
她刚要继续去外面,突如其来一阵恶心,自知要吐,连忙冲进洗手间。
为了氽鱼,安景云怕反胃,特意没吃晚饭,这会吐的尽是清水,到最后还带着缕缕血丝。是喉咙承受不住,毛细血管破了。
吐完安景云记挂着油锅,来不及漱口匆匆出去。
还好,二楼到三楼的平台上站着老太太,戴了老花眼镜盯着翻滚的鱼块。
安景云松了口气。
刚要张嘴说话,才发现喉头肿痛得发不出声,她回身进屋给自己冲杯糖水润嗓。
边喝边烦恼,生女儿时打恶心有的,但仅仅是吃不下东西,却没有这样严重的孕吐。
如果真是个儿子,那也太……命运弄人了。
安景云怀着心事迟迟不能入睡,守到上中班的徐正则回来,讲给他知道。
听她说完,徐正则久久没有出声。黑暗里安景云看不清他的表情,一个性急,半坐起来压着声音追问,“你到底什么想法?”
徐正则把她扶回被窝,帮她掖好被子,“我想,我们有三个女儿已经足够。这个……还是不要了。”
“为什么?”安景云问。其实她也早有打算决定刮掉,但不知为何,听到丈夫这么说,心里还是泛起一阵无名的难受。
徐正则又沉默许久,久到安景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开了口,“毛毛已经是意外,再来一个……我再也受不了。”
由于徐蘅的体质,安景云足足给她喂了两年母乳。哺乳期里没来例假,所以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怀孕。是否把“意外”生下来,夫妻俩有过争论。
徐正则怕再来一个病孩子,坚决不想要。
但安景云深信徐蓁才是意外,第三个孩子绝对不会有问题。而且这个家需要再有一个孩子,不然等她和徐正则老去,谁来照顾老二,让老大一个人承担的话未免太辛苦。
那时已经开始推行计划生育,但还没严格执行,两人顶着压力还是把老三生了下来。
孩子出生那刻,徐正则根本来不及听医生说是男是女,抱起来再三打量,直到确定这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婴儿,一颗悬了多月的心才落回原处。
那种等待的焦虑,他永远不想再来一回。
多年夫妻,简单的一句话安景云已经懂他的意思,瞬间百感交集。跟徐正则相比,坚持要把老三生下的她,承受的压力远远超过他,自责、怀疑、……甚至有过片刻的自毁念头,可母亲跟父亲不同的地方,也许就是再害怕也会想办法扛起责任。
孤独,寂寞-是她的选择,这些情绪只能自我消化,还得一直加强信念:她没错。
否则,如何扛过漫长的等待。
安景云无意识抓紧被子,上次是赌赢了,虽然是女儿,但健康聪明。可谁知道天老爷的打算,每次带老二去大城市求医,类似的家庭见得太多,有的不止一个两个孩子有病,是三个四个……那种家庭墨墨黑的前景,她连想都不敢替人家想。
他俩也从来不敢讨论,实在是太沉重。
而现在,好不容易有所释怀的心,再一次产生足以让人沉没的晦暗。
直到徐正则发出轻微的鼾声,安景云仍然没有睡意。
“好吃......”不知徐蘅梦到了什么,喃喃讲着梦话。
安景云想到晚上的“烫伤”虚惊,手轻轻按上腹部。
不能冒任何风险再生,说不定运气已经用光。
第七十八章 试探
尽管做了决定, 还是得等适合手术的时间。
受不必要的罪也是够了,哪怕安景云坚信意志能克服一切困难,可身体诚实地不答应,整个人变得极其暴躁。连最迟钝的徐蘅也察觉到危险,乖巧了不少。
安景云不说, 但不等于别人察觉不到。
这……像怀孕啊, 安歌觉得。梦里没有弟弟或者妹妹的存在;那是流掉了?但安景云也没做小月子哪。不过自己的亲妈,哪怕高烧40度也就吃几颗药挺过去,所以很难讲是变化造成的变化;还是发生过, 可安景云不想再提。
安歌还觉得老太太同样也发现了,因为她不声不响把家务全揽过去。
比如氽油渣。
老太太不爱吃肉,以前碰也不碰氽油渣这种活, 这回肥膘买回来后就接了手, 没让安景云闻油味。
烧热铁锅,先用一小块肥膘抹遍锅子,再把切成小块的肥膘放进热锅, 等它们被小火慢慢熬出油。
猪油得趁温的时候收到大搪瓷杯, 它们遇冷凝结成白花花的固体。下面、做面疙瘩的时候挖一勺搁热汤里,就有了荤菜的口感。
现在大部分人肚里没油,对猪油的热爱简直是狂热。猪油拌饭再放糖一拌, 也能成为久远的回忆。刚起锅的油渣也是一道小零食,焦黄香脆, 徐蓁和徐蘅吃得津津有味, 连冯超也忍不住吃了好几块。要不是怕吃坏肚子, 老太太不会阻止,孩子么,嘴馋也是有的。
氽完油渣,老太太全身上下被熏得一身味。但有什么办法,没空调没打开龙头就来的热水,她只能仔细地擦了下了事,连晚饭也没吃,喝了无数杯菊花茶解腻。
这是安歌为她泡的。
每到这种时候,安歌恨不得时光快快过去,好让老太太能享受到现代科技的快捷舒适。
马屁精。徐蓁看在眼里,心里一动有了主意。
晚上吃面条。老太太没胃口,公爹下乡,丈夫上中班,安景云懒得做饭,一把面条一把白菜打发孩子们,给冯超的多了两个鸡蛋-男孩子,只有蔬菜经不住饿。她把碗分列两处-老太太和安歌向来不碰猪油,吃素面,不能弄混。
此刻没了老太太的碗,安歌的那只孤零零放在一边,特别惹眼。徐蓁一边帮忙洗白菜,一边明知故问,“妈妈,妹妹的面里干吗不放猪油?油渣这么香,她怎么碰也不碰?”
“你妹妹从小跟着老太太,老太太不碰猪油葱蒜,她也不碰。”安景云漫不经心地说。
就是娇气。徐蓁看了看周围,安歌在房里给冯超做考前辅导,老太太在小房间休息。
她凑到安景云耳边低语。
有上回徐蘅心理作用误把鱼鳞当水泡的事件,安景云频频点头。有些障碍,完全自己给自己设的,试过一回就没了,她往安歌的碗里加了一点猪油。
安歌拿到面闻到味就觉得不对,忍不住看向安景云,“妈妈,是不是弄混了碗?”
“怎么会,特意把你的碗跟我们的分开。”徐蓁插嘴,“看你多麻烦,每次都要另外做。”安景云做饭时会特意做一到两个没葱、没蒜、没肥肉的菜,但这主要是考虑老太太的口味。怕老人听到心里过不去,她赶紧叫住大女儿,“吃你的。”
徐蓁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踩到妈妈的边界,低头不语吃起了面。
矫情的家伙马上要被揭穿了,她不急。
安歌吃了一口,确定安景云肯定弄混了面碗。但粮食是宝贵的,她硬着头皮继续吃。
就知道。徐蓁得意地偷笑。奶奶说过,这不吃那不吃,饿上三天什么都吃!这还没饿呢,已经吃了。
安歌倒没想那么多,主要是安景云一直很注意,偶尔错了也正常,而且又在特殊时期。然而有些事无法勉强,大脑能强行指挥,可哪里有不平哪里就有……胃猛烈抽搐,一波强过一波,拒绝虚饰太平。安歌腾地站起,捂住嘴冲向厕所。
那个吐啊……
听着传出来的动静,安景云坐不住了,赶紧绞了把热毛巾。但安歌不让她和老太太进去,“没事……”恶心的感觉会传染,“喔……”
安歌吐完出来,安景云一边给她擦脸,“你这嘴也真够刁,将来怎么办啊。”一边说了“试验”的内容,“放了指甲大小的猪油,也能吃出来。”
安歌也是无语了。
至于剩下的面,以往安景云可以塞进自己的肚子,现在胃口不佳,只好喂鸡。她另外煮了两只鸡蛋给安歌,可能觉得自己理亏,居然没多说话。
原以为能揭穿安歌作天作地的真面目,没想到是真的不能吃,徐蓁垂头丧气两天,迎来了期末考试。
考完试,大部分学生大扫除后开始放假,班干部作为老师的小帮手留了下来。老师们挑班干部的卷子先批,批改完拿来做标准答案,让班干部依样批同学们的试卷。安歌、方辉和冯超不是班干部,但也被谢老师留了下来,是参加寒假冬令营的事。
她已经把他们仨的期末试卷批出来了。
安歌和冯超都是满分,方辉被扣了一分,谢老师指着错的地方给他看,“数字写得不清楚,我看惯认得出,要是换个老师呢?这回给你点小教训,长点记性。”
冬令营是校长想出来的,在寒假给五年级尖子加课,提高考取一中的比例。不过谢老师觉得他们仨潜力足够,讲课主力又是她,干脆增加了三个名额。
“今年先试试,要是考得进就争取早点升学。”传说小学五年制要改六年制,把五年的内容拆到六年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实下来,今年已经五年级的不怕,但四年级的没准轮得上。像安歌这样学有余力的,岂不是多浪费一年在小学阶段,她得替学生提早打算。
谢老师主要想着的是安歌和方辉,但冯超这孩子心细,不如也给他一个机会,成不成看他自己。
说着谢老师找出一本手抄的题目,跟宝贝似的让安歌快收好,“学校老教师收集的,外头找不到。”
安歌收到书包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就像梦里很多年以后遇到老同学,在他们嘴里,自己竟是初中班主任最偏爱的学生,常常吃小灶。其实,只不过因为那段时间家里事多,班主任怜她没有父母照顾,多花了一点精力盯着。不过回想起来,还真是幸运,遇到的大部分老师都很喜欢自己。
“你先看,看完可以教你姐姐。”五年级集训名单徐蓁不在上头,谢老师了解徐家的情况,也能理解安景云的想法。人哪,都是复杂的,再好的人难免也有缺点。她笑着轻点方辉的额头,“至于他俩,看他们自觉。”
还真被料到了,方辉正在暗暗叫苦,差不多就行了……
谢老师悠悠地说,“方辉,你二哥会来讲课,在十二月底的全国中学生数理化竞赛他拿了第一名。”
方辉,……我能不能参加小学生评书比赛?
***
一出校门方辉成了猴子,蹿出老远。
跑进大院才发现身后没人,他转身又往回跑,对安歌、冯超招手,“快,快。”
安歌踮起脚,伸手到小天井的檐下够篮子。篮中是老太太晒的栗子和荸荠,一颗颗被风吹得皱巴巴的,但咬开后果肉很甜。这里原来养着鸡,整天咕咕叫个不停,现在空了出来,破瓦盆、烂砂锅种着蟹爪兰和兔子花。
方辉神秘兮兮关上门,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谱子。封面挺新,就是书角卷得乱七八糟。
他干咳一声,掏出一把口琴,放在唇边刚要吹又停下,把谱子翻到想看的那页,这才对着吹了起来。
那轻快的节奏是安歌跟冯超都熟悉的,《喀秋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