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重这才想起门外的女儿女婿,又让徐蓁把其他慰问品也拎出去给他们,让他们早点回去,“都有孩子的人,哪有为着老的放下孩子的道理。”
徐蓁把大部分拿了出去,留下几只苹果和一把香蕉,“爷爷,你得多吃新鲜水果。”
安歌默默地啃蛋糕,人造奶油的味道不怎么样,但这是大姐的美意。整只的蛋糕,平时根本吃不到。她瞄到文件上的内容,是关于向农民发放微息贷款。现在仍要征收农业税,农民负担重,虽然包产到户,但能够大干一场的人家也不多,需要扶持。
徐蓁也注意到文件,“不好好休息就不能好好工作,爷爷,你得劳逸结合。”
徐重把文件收起来,“好,听我们蓁蓁的。”
他笑着问徐蓁,“今天是有什么好消息?”
徐蓁扭捏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开学摸底测验,我和何明轩并列年级第一!”
徐重在家的时间少,但也知道何明轩是常年年级第一,实在是寒假中他在徐家出现的次数太多。
“好!”
爷爷竖起大拇指,徐蓁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看了下安歌,“我比毛毛差远了,还是毛毛帮我整理的重点……”特别幸运的是附加题做过,同样的题型,就是换了个数字,不然这部分她向来选择放弃。
“都好。”徐重表扬道,“尽力就行。”
回到家徐蓁把这事告诉安景云,安景云也是特别高兴,但随即想到,“你们经常带着何明轩打牌,害他退步了?”
安景云太了解同事秦梅君,今天何明轩回家绝不会看到好脸色,偏偏那孩子太实诚。像徐蓁,如果考得不好,会绕过她去找爸爸签字,但何明轩硬气到挨罚也要说实话。
徐蓁没想到妈妈会这么想,顿时心情打了个折扣,“他考得又不差,是我考得好追上了他。”何明轩数学是满分,比她多三分,但她在作文追上了这三分。
“……没跟人通商吧?”安景云小心翼翼问大女儿,“成绩不好没关系,妈妈想通了,当初生下你们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怎样,健康安全就好。”
“没有!”徐蓁要炸了,“毛毛说了,大学毕业以前比的不是智商。二妹能考及格,为什么我不能考第一!”
难得考了第一,没想到亲妈是这种态度,徐蓁努力忍住不让失望的眼泪掉下来,转身奔进自己房间。
安景云刚想过去看她,厕所里徐蘅捧着肚子连声叫痛,“妈妈,痛……”
“今天吃了什么?”
“白菜炒肉丝……蛋糕……”
几个孩子在学校食堂吃的一样的饭菜,只有徐蘅有事,多半是蛋糕出的问题,她的肠胃无法消化奶油。
安景云气道,“你就不能争点气少馋嘴。”
说这么说,还是得找药,给她喝温水暖胃。
徐蘅狠狠泻了两回,晚饭只有泡饭,放点肉松。
幸好桌上没有徐蘅爱吃的菜,她就着肉松吃了碗泡饭,蔫头蔫脑回房。
走到一半,安景云在背后说,“把你姐姐叫出来吃饭。”
徐蘅扭了几下身子,“我不。”
嘿!这年头孩子们一个比一个有个性!安景云加重声音,“叫你去你就去。”
“知错就改,为什么你冤枉大姐却不肯认错。”徐蘅大着胆子顶嘴,没敢回头看妈妈的脸色,以超出常速的步伐“嗖”地蹿进房间。
真是,现在的孩子说不得!
安景云闷了一肚子火,再看看桌上另外三人。得,一个个虽然低头不说话,但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态度。
她放下筷子,想想又拿起来,饭桌上不能生气。
不吃拉倒。
到了洗漱时间,徐蓁才从房里出来,刷牙洗脸,跟没看见坐在餐桌做作业的安景云似的。
安景云气头过了,反而好笑,“就算冤枉了你,好好跟妈妈说不行?非要横眉竖眼?千日对你好,一点委屈都不能受?还拿自己身体赌气。”
徐蓁想到妈妈对自己的疼爱,噎了下闷声说,“对不起。”
“好了,这回是妈妈不对。”
话既然说开,徐蓁就阴转多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奶奶不去医院看爷爷?”
说到这里,安景云想起上回,觉得有必要把过去的事告诉大女儿。
“爷爷和奶奶虽然不在一起,但你得尊重奶奶,否则爷爷也不高兴。”
“那会爷爷在外头,是奶奶当的家。”
说到那十年,安景云含蓄地说,“后来爷爷的成分是干部,奶奶却是地主婆。为了怕连累爷爷,奶奶跟爷爷划清界限,让他继续当干部。儿女跟着爷爷,当干部子女。”
“奶奶是为整个家考虑。态度不坚决,别人不会信。”
徐蓁似懂非懂地听着,“可她对你不好,对我们也不好。像外婆和阿太,会给我们买东西,做饭,照顾我们。”
安景云没说话。
徐蓁突然明白,“我们不是孙子,奶奶讨厌我们?就像她不喜欢大姑姑小姑姑,只有爸爸能吃她做的饭菜。”
安景云叹口气,“所以你得争气,要比男孩子还强,懂吗?”
第九十一章 两位姨父
兄弟姐妹多也有好处, 力量大。
徐重生病, 徐正则和安景云累了一天一夜, 帮手的来了。
李勇是一个。
他在厂里属于老油条的存在,大错不犯,小过不断。厂领导拿他没办法, 扣钱吧, 基本工资不能动,那点奖金根本不在他眼里。
物质不行,那么荣誉能否打动人心?李勇十分谦让:不用考虑他, 请领导们把先进留给奉献更多的人。
听说徐重住院,李勇跟安友伦讲起一声,跟厂里请了假, 扛了铺盖到医院陪床。
徐重连儿子儿媳都不想劳动,何况姻亲。
但李勇不走,他也没办法。
于是病房里多了道风景, 一个打毛衣的男人。
护士们没见过这样的,纷纷找理由进来观摩, 李勇一点也不难为情, 还跟大姐姐小姐姐们讨论毛衣是分片打、还是绕圈圈来得好。
在李勇看来, 闲着也是闲着,看点滴只要带只眼睛,堤内损失堤外补, 扣的奖金可以靠做手工填回来。
安景云劝过李勇, 谁知李勇说, “大姐,戏里这样唱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两家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你家老爷子,他要有什么事,咱们家那个老的还睡得着?”
这话说得……但确实在点上,自从跟徐重做了亲家,安友伦放心多了,总觉得万一风吹草动,至少有个能申诉的口子。
亲家那十年里也没好过的真相,安友伦已经抛在脑后,当官么,哪朝哪代不是起起伏伏。而且难归难,有他那种朝不保夕的难吗?
“真不累,大姐。你家老爷子省事,我只要扶着他上个厕所,替他打个饭,谈不上辛苦。”
比在家轻松多了。老丈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亲家老爷子却客气,而且还能听到一些“高层次”的东西。别看李勇胆子大,敢做生意,那是因为有小安歌这颗定心丸。要是严查投机倒把,难道亲家老爷子能不管自己的亲孙女?
最多训一顿,把摊子收掉也就没事。
换成没关系的试试,起码坐一两个月牢房吃萝卜干饭。
李勇又趁热打铁,“大姐不是我说你,你自己也得注意身体。春二三月恻恻寒,有个头痛脑热,难道以后还有补救的机会?”
安景云哪里不知道得注意,月子病只有在做月子时才治得好,她又不打算再生,要是留下问题恐怕后半生就得带着病过。
只是作为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主妇,实在没有可以休息的间歇。
李勇看着她的神色,把这事包在自己身上,“放心,老爷子交给我管,过几天出了院交还你们。”
除了李勇之外还有一个好帮手,小王。
他跟居委会合营开早点铺,卖馄饨、包子和糖粥。街道出场地,又安排了三个返城知青就业,每天从凌晨三点忙到中午一点,下午的时间刚好来管这群小萝卜头。
小王在大院的老房子里做晚饭,四个孩子三点半放学,先做作业,四点半吃,然后拎着两饭盒菜回去,老太太和安景云只要烧个米饭。
小王想用黄鱼车送,孩子们不愿意,走习惯了,也不觉得累。
最高兴的属徐蘅和方旭,每天放学就有点心吃!小王叔叔真是大好人。
小王叔叔也喜欢她们,当然,最喜欢毛毛。
没办法,首先这孩子是卫采云带大的,爱屋及乌。其次毛毛不是乌鸦,是小凤凰。
小王知道有个形容孩子长相的词,“玉雪可爱”,毛毛就是。皮肤白,大眼睛,像小外国人。
还有顶顶重要的,这孩子懂事。
看见他摘菜,她也来帮忙,是真的帮得上忙,动作利落手脚快。
还能陪着聊天。
从馄饨馅的配比,聊到卫采云的工作。
小家伙听得多说得少,但就是那么一句两句,全说中他的心里。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不要管别人怎么看。”
说到卫采云,小王低头忍不住笑了,生活虽然有烦心的地方,但两个人齐心协力,又年轻,什么也不怕。
“还得谢谢你妈妈,东奔西走帮我联系居委会,总算把早点铺开了。”虽说所有权归街道,还得解决无业人员的就业,但比起冷风中跟市场管理人员赛跑,现在安逸多了,上有瓦下有墙。
小王发自内心地感慨,从老太太这个根上起,无论卫淑真、安景云、卫采云,还是小小的毛毛,或瘦弱或娇美,或苍老或年幼,内里仿佛都藏着折不断的一根筋。
“将来还是想当飞行员?”他问。
安歌认真地点点头,“是啊。”
“当科学家多好。”小王不死心。
咳安歌自有一把小算盘,与其当一个平庸的科学家,不如放手一搏。再说,她还有很重要的个人原因,不便告知亲友。
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邻居看在眼里,难免嘀咕。
小安的妹妹和妹婿,一表人才,怎么就不好好工作,一个帮资本家跑腿,一个更加不像话,混一天是一天。
沈家伯母走过,被她们叫住,指指点点,“结婚多久了,怎么还没动静?”
“年纪轻,不急。”沈家伯母跟安景云要好,听不得这些,随口找个理由,“有了自家的孩子,哪里还有时间帮忙带姐姐家的。”
这倒是。
“大城市不一样,看毛毛就知道,小姑娘以后不得了。”
“王焱,王焱,有没有这个人?”大院门口有人喊道。
小王讶然,站了起来,手里还拿着把马兰头,“我是。”
“电话。”
这个电话接的时间长了,安歌见小王久久不回,动手把菜择净洗了,等他回来只用下锅。
对门沈家客厅里的大座钟走了二十多分钟,小王同手同脚地进来了,双眼发懵,跟踩在云雾里似的。
他一把拉住安歌,“毛毛……”
“啊?”
“你打我一拳?”
安歌,……
“我……好像在做梦。”小王喃喃道,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晕红。
安歌赶紧把他扶到有靠背的椅子上,一时之间讲究不了,拿生炉子的旧蒲扇给他扇风。
徐蓁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帮忙倒水。
小王木然地拿起杯子喝了几口,呛到了,咳得声嘶力竭,淌下两行眼泪。
出了什么事?
徐蓁看向安歌,安歌摇摇头。
见吓着两个小姑娘,小王抹掉眼泪,“没事,我是欢喜的。”
他家的房子发回来了,还有房子归公时没收的部分财物将一起发还。
这么多年,里面住了不止三十六家房客,小王早就放弃。
没想到卫采云一直写信去反映情况,终于,发回来了。
不过需要支付八千元,这些年房管所做的改建不能白做。
幸好卫采云没放弃,也幸好她手头存了一笔款子,能够把祖产赎回来。
眼泪噼里啪啦掉个不停,掌背沾满泪水,改用掌根抹,小王叔叔哭成泪人。
孩子们围着他,递手帕,递水,擦汗。
是,哭也是一件累人的事。
别说小王,李勇听说后也想哭了。
什么?!淮海路附近一幢花园洋房!算算能收多少房租!
第九十二章 泪水
这么大件事, 办房子交接手续时卫采云带上了安歌。
安景云觉得孩子应该专心读书, 请假去凑热闹还是免了。
但卫采云很坚决, “不是毛毛出的主意,也就没有今天。”
安歌认为吧,五阿姨的坚持才是重要因素, 再有决定性的条件:海市算是全国范围透明性最高的地方。它有柴米油盐的人情味, 也有海纳百川的气概。
卫采云小家庭的重要时刻,她当然想旁观见证。不光她,老太太也去!
车子开进普陀, 安歌像乡下人进城一样贴在窗上看风景。
越来越接近中心市区,车窗外越来越繁华。法国梧桐春来发新枝,第一百货是过去的大新公司, 大新和新新、永安、先施在南京路上并列为四大百货。安家的日用品厂在大新有过专柜,两家私下也有往来。安家仅存的一张老照片,安友伦西装革履, 抱着一岁多的安景云,身边卫淑真穿旗袍, 笑靥如花, 就是拍于类似的家宴场合。
尽管才过大半年, 路边行人衣着却多了不少颜色。
桑塔纳挤在自行车的车流中,不得不放慢车速,一会停一会开。卫采云怕后座一老一小不舒服, 开了车窗透气, 窗外的声浪随着冷风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