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抿嘴笑,“将来还会更好。”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每家每户有私家车。”安歌描述过的这个愿景,方辉也熟。不过和徐蓁不同,他相信会有这天。“毛毛,将来我可能考不上公派。”
方辉有自知之明,他是典型的偏科,数理特别好,化学一般,语文英语更一般,“有你盯着我我成绩才好,以后估计我光应付学业就很累。”
“可是我们、是不是不用这么赶?”方辉在想,方亮是因为学业累才病的吗?他不愿意安歌也太累。
时间不等人,不加快刚好遇到减招的两年,安歌相信自己能拉上方辉,但徐蓁就险了,复读更不稳。而且徐蓁心态不好,不一定愿意复读。
她很干脆地说,“我想早点长大,早点做想做的事。”
方辉摇头,嘴角上扬带着笑。他也可以算是在徐家长大的,怎么忘了安歌最早的处境呢,人的忘性真大,大概还是因为没疼在自个身上。
他真心实意地说,“该去国外读书的人是你。可惜去了你就没法实现理想。”
“等参军后我就不是徐家的孩子了。”到时安景云控制欲再强,也没办法遥控一个纪律性很强的地方的人。
到时更没有小我,只有服从二字,方辉欲言又止。
“不怕,我是真的喜欢飞行。”安歌安慰他,“我经常梦到在飞机要撞山坠海的当口,我一把把机头又拉起来了,特别兴奋,特别刺激。我也清楚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但是我愿意,我特别高兴我有这个能力去实现。”
在安歌的另一个人生中,从小到大总有人告诉她女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而什么又是最适合女孩子的人生。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傻乎乎地信了,给自己加了无数限制。再回到八十年代,这个时代的人仍然有不少是理想主义,还相信许多东西,不那么在意付出之后的收获,那么她也想试试。
“其实我最怕的是我会变得越来越像我妈,试图控制自己关心的人的人生……”安歌垂下眼。平时还好,但关系到生死的,她那个内心的声音就在质问:这样是不是最好?你有什么权力去做决定?今天,在护士通知家属去备血时,那个声音几乎在心中狂吼。
要是万一,让情况变得更糟了,那怎么办?
她一直一直冒冷汗。
第一百三十章
“……小戆大。”
方辉没料到安歌还有这种顾虑, 一时也找不到安慰的话, 憋了会猛地冒出一句嗔怪。刚才饭桌上听多了, 外婆责备安歌,小戆大,外婆家是别的地方吗, 怎么毛毛跟外婆客气了呢。
他口音不对, 听上去硬梆梆的,安歌被逗得一笑,“不许我多愁善感?”她品品他口音, 想想还是要笑,弯起食指探身在方辉额角轻轻一敲,“戆大……”
用的是方言, 语声上挑,带着吴语的轻柔。
方辉不服气,伸手还击, 安歌眼明手快挡住,扔下毯子下床趿了鞋就走, “我去睡了, 你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还得坐长途车回去。安歌觉得自己在追求物质享受上跟卫庆云真是五十步与一百步, 这会想到破破烂烂的客运车、颠簸摇晃的土路,浑身筋骨都觉得酸痛了。
想到谁就来谁,楼下一个人影闪到大门口, 安歌眼尖, 发现正是卫庆云。
也不知道深更半夜她约了谁, 靠在门边有说有笑,只是避着卫淑真,压低了声音。
不过卫淑真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呢,没多久就传来开窗的动静,吓得卫庆云往里一缩,掩上大门,又闪回了房里。大门外的人默默站了会,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安歌摇了摇头,是梦里的小姨父。要说变化吧,卫庆云这辈子有变化,从弄堂搬进了洋房,从普通工人变为进了百货公司当售货员,但怎么兜来转去还是原来的小姨父呢。小姨父是好人,卫庆云婚后出轨,替拆白党背锅扛下巨额诈骗款坐了八年牢,小姨父不离不弃,向卫家保证等她出狱、给她留着正常的家庭,说到做到没离婚,独自带大儿子,等她出来复合了。
只是嫁了个好人不代表婚姻幸福,卫庆云是娇纵的小女儿,小姨父粗声大气,而且视钱如命。婚前卫淑真竭力反对,卫庆云逆反心起,闹着非嫁不可,婚后不久就厌了小姨父,成天不给他好脸色。
孩子来得飞快,大家劝卫庆云看在孩子份上别离婚。婚没离,然而卫庆云捅出更大的漏子,帮着小白脸骗人钱,傻到所有收据全是她签的名。小白脸卷款跑路,债主可不都找到卫庆云。从卫淑真到安景云、安信云,姐妹们想办法替她补上钱,卫采云更是出钱的大头,然而这窟窿实在太坑,最后还是判了八年。
这时候应该是卫庆云跟小姨夫的好时光,安歌看了眼夜空下摇曳的花枝,想必替卫庆云找花的就是小姨夫。不用出钱的讨好,他一直挺来事的。
卫庆云出狱时年纪也不算大,一口牙却掉光了,整个人看上去比大姐安景云还老,死心塌地跟小姨夫过日子。除了隔三岔五跟三姐安秀云吵吵架,说她看不起自己之外,没有再闹腾,再也没有了年少时的娇蛮。
难道冥冥中卫庆云非吃这番苦?
安歌想了一会,又摇摇头,该来的总归要来。
还好手术后方亮一天比一天稳定,方明这个大哥,把照顾二弟一手揽了下来,每天方辉把从父母那里听到的情况说给安歌听。
出ICU了。
能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话。
能吃正常饮食了,扶着能走几步路了。
能说短句了。
......
安歌这边也有自己要忙的事,就是租用挖机和人员做承包工程的项目。
安景云一五一十先向徐重汇报。一个家是一个整体,外头的人可不会管“这工程是老徐局儿媳妇带着农民接的,发包单位又是老徐局儿媳妇的娘家”,只会觉得老徐局授意儿子儿媳下海,所以安景云必须先告诉徐重。
徐重听说是小孙女联系的,自然要找安歌谈。
怎么说呢,看上去谁都得了好处:闲得拍苍蝇的土建公司收到租赁款;操作人员在单位正常工资外还拿到工时补贴;安景云和她的小施工队队员们有兼职工资;出钱的安氏工业付出了相对少的钱却加快了工程进度,工程质量也有保证。
那么这里面的利润是怎么生出来的?
公家一次性投入的设备成本被低估了。
如果要说设备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动起来生利。不,在早些年,不行,哪怕是放着生锈了烂掉了,也不能让私人分了利去。
“毛毛,这事是你的主意,我想知道你怎么想的。”
安歌没直接回答,“爷爷,你觉得我们家的日子是不是比以前好?”
那还用说,徐重心里有数,小孙女聪明伶俐,更难得的是没有一人独好。他接待安德伦时,听安德伦说过,是安歌建议他响应号召回来投资,带动地方经济。对利益和风险的分析虽然稍显稚嫩,但跟她的年纪一比,这孩子简直祖传的大胆。安家的产业大多是商铺,安德伦是商人,十分懂敢于冒风险才喝得上头啖汤的道理,所以一点即明。
“爷爷,我们家现在好,不是因为爷爷你加了工资,也不是因为爸妈下班做小工,是因为我们处的时代变了。不然,爷爷和爸爸总是帮人家,不管我们家再多出多少钱,都不够用。我原先觉得,妈妈是怕别人羡慕了使坏,后来发现她是吃亏也不改的软心肠,见不得别人特别苦。”
徐重,……
小孙女啊,你是不是太直言了,你妈妈不是总教孩子们为长者讳。
“时代变了,我们只要跟着时代的风潮走。”安歌拿出早有准备的《半月谈》,“爷爷你看。这股风还没吹到我们这,但是早晚会来。我们能力有限,带不动所有人,但先从身边开始,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大表哥、二表哥,夏芳姐,至少我们解决了他们仨的就业,还有钱阿姨、汪阿姨,她们需要钱,肯拿力气换钱,我们不帮她们,等谁来帮?”
“爷爷,光靠一个人的工资,能帮的人是有限的。要帮就帮大些,借时代的东风一起起。”
安歌没提高声音,也没加快语速,就是不徐不缓地说。
“您不是只会担心自己清名不做实事的人,我觉得。”
小丫头!想着该怎么说的徐重被安歌的话别了下,不由眼梢唇角带上了笑意,“我担心的是我们别走得太远。现在利润少,等到了100%、甚至300%的利润呢?还能平心静气分利予人?要是别人想更多的好处,怎么控制?你不是要去当飞行员?到时搁下摊子让你妈妈收拾?”
“爷爷,我全想过了。”安歌可是有备而来,“凡事预则立,这是我定的公司制度。”
一整本作业本!徐重觉得该担心一下孩子的学业了,但……要不是这么准备充分,又怎么是自家的毛毛呢。
翻开一看,好像更应该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太狂了,不是一个小工程吗,怎么仿佛要做上亿的项目。口气不小啊,菜市场的大蒜全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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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抱歉,前阵子忙到质壁分离。
现在我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过了公爹这关, 安景云紧锣密鼓准备起来, 两头敲定了合同。土建公司这边要百分之五十的预付款, 完工一次性付清,另外每天再给挖机司机们工时补贴。安峻茂那边只肯出百分之二十的预付款,进度款按节点验收后给付, 完工后留百分之十的质保金, 一年后付清。
资金周转需要安景云去想办法,李勇眼明手快要求合伙,“咱们小毛毛的主意, 不会有错。”他做羊毛衫的生意,已经从下游慢慢向上游发展,不但雇人摇羊毛衫, 还收了周边的一起运到北方卖。一条厚实的“羊毛裤”,实则是化纤的,在集市上卖十元抢得飞快。
生意人的钱是八只锅七只盖, 哪边需要哪边先盖上。像李勇也不是真有那么多钱,只不过拖一拖材料款、人工费, 结到的货款晚一点付给下家, 款子就挤出来了。
安景云怕出事, 但李勇拍着胸膊保证,“怎么可能。大阿姐,你难道会捏着进度款不给我?”后头还有安友伦呢, 逼急了难道安德伦不会发话?虽然安峻茂人小顶真, 可公司的大老板是安德伦。李勇作为安家的女婿, 心里有数,安德伦对安友伦的遭遇是歉疚的,他的出走加重了安友伦的苦难。时光不能倒流,能补偿的也就是一点金钱了。
设备和人员进场后,安景云也累出了一嘴泡,喝水都疼。但哪能休息呢,她得回去上班,断断续续请了几天假,厂里科长的脸越来越黑。要不是碍着安景云的公爹是徐重,恐怕处分就下来了。
饶是这样,他仍然找安景云谈了一通,大意就是群众们都看着呢,影响不好,车间里的人都说科室纪律松散。
“理他呢。厂里这个月才开了三天工,没订单,账上也没钱,上上个月的医药费还没法报,哪有什么事要做,车间里那帮女人全都带了毛线做手工。他们就是发红眼病,眼热你带着一班老姐妹赚钱。”安景云的同事秦梅君快人快语,帮安景云泡了杯胖大海,放在她面前,“大锅饭吃惯了,脑筋还没转过来。”
安景云捧着杯子小口啜,这两天嗓子都哑了,苦笑了一下,“不是我不带他们。”厂里上千个人,她能力有限啊。“你又何苦……”刚才秦梅君找了个由头打断了科长的训话,安景云看得仔细,科长一腔怒火分明转到秦梅君身上了。
秦梅君不以为意,“自从我考到中级资格,他就看我不顺眼了。”她心里也窝着火,两次探亲报告打上去,厂长让她找办公室,办公室来问科长放不放人,科长咬定不放人,理由梆梆响,“小秦是我们业务骨干,别人可以请假,她不能,她一走我们忙不过来。”
这两年科长看着秦梅君学历考出来了、资格考出来了,把她当成了竞争对手。要是秦梅君没这个心,一个孩子已经读高中的中年妇女,干吗读那么多书考那么多试?
好啊,官大一级压死人,有权不用,过时作废。秦梅君想去海外探亲,他就是不批,反正不让秦梅君趁心如意。
安景云同情地看着秦梅君,科长那点小心思谁都知道,偏偏厂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地和稀泥。
秦梅君爽朗一笑,“不用担心,越这样我越有动力。”她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早晚我们要离开这里。”
哎呀那不行,好歹厂里是全民所有制,外头单位都好不到哪,事业单位工资低,集体制更不行。安景云刚想劝秦梅君,外头有人进来,“小安你忙好了?几时带我一起发财?”
秦梅君冷着脸,“有事说事,不要东拉西扯。”
那人干笑道,“今年夏季劳保还发不发?再不发要起西风了,我还指望拆了纱打毛裤呢。”夏季劳保是每人两块臭肥皂一包草纸十双棉纱手套,主妇们经常拆了手套打成冬天穿的毛裤。
“你去问厂长,只要他说发,我们这边没问题,下班前就发到你手上。”
厂长怎么会松这个口,倒不是这点钱也没有,只是开了一个口子就会再开别的口子。
来问的人也有数,只是闲着也是闲着,跑去科室转转就当玩了。她嘿嘿笑了两声,提起另一件事,“小秦,这次你们家何明轩第一,超过小安家毛毛了。”一边说一边盯着安景云看,“小安,毛毛在早恋吧?他们都在说,你们毛毛跟一个小男生好。女孩子嘛,大了就是容易这样那样的事。”她说完转头又看秦梅君,“你们同时从车间调过来的,办公桌又面对面,何明轩比毛毛大一点,刚好定个娃娃亲。他们还说,有小姑娘在追求你家何明轩,天天守他放学。”
两人脸色微变,这人才觉得满意,“走了走了,你们催催厂长。”
安景云深知秦梅君对儿子管教之严,动不动就要跪搓衣板的,等人走了连忙劝道,“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狗嘴掉不出象牙,毛毛跟方辉是从小的朋友,从小学同桌到现在,到别人嘴里传成这样。你们家何明轩怎么可能分心,他成绩一直好的。”
秦梅君懂这番好意,勉强笑着说,“有句话不错,要是我们能定娃娃亲就好了,毛毛我是不敢想的,蓁蓁年纪也相当啊。我想送小明出去读,等他立定脚头,接蓁蓁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