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长江中下游一进冬天, 那种湿冷像要钻进骨头, 阴嗖嗖的只有晚上睡进被窝才暖和。遇到大风的日子, 更是了不得,在室外恨不能把脖子缩进躯干,每次眨眼都觉得睫毛上的寒气在拍打脸。
高一二班的班主任梁为民站在半开的窗边, 居高临下盯着前方的小花圃。那里大部分花树掉得光秃秃的, 只有几棵腊梅顶了满枝花苞。
“小梁,抽了烟啊?”数学教研室这会没别人在,隔壁物理教研室的老师走过, 探头往办公室内看了眼,“小心别感冒,快全市统考了。”
梁为民回头笑笑, “噢!这次你们谁抽到去阅卷?”
“老沈。他说这次物理满分肯定在一中,你们班的方辉是他的得意门生。数学你们班尖子更多,稳拿全市第一。”
当着前辈老师, 梁为民不敢拿大,“不一定不一定, 你们的何明轩强。这个小孩稳, 就没见过他有波动。”
老师哈哈一笑, “你不说你们还有安歌,这小姑娘厉害,不知道脑子怎么长的, 比男生还强。”
“小姑娘么事情多。”梁为民叹了口气, 真情实意地说, “好是好,只是完全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任性,想到什么就什么,家长也管不了她,别说我们老师。”
老师只当他在客气,谁不想自己班上有个安歌呢,关键人家不是一个人好,是带着一群一起好,看看她姐她哥还有方辉,再加何明轩,学霸小团队。西北风打着旋冲进来,老师打了个喷嚏,走了走了。
唉,不知者谓我何忧。梁为民继续盯着小花圃,那里三个小家伙聚在一起。
安歌,方辉,还有冯超。俩一左一右坐在冯超的两侧,也不知道说啥那么来劲,头都凑到一起去了,手还搭在彼此的肩上。再想想小姑娘半公开承认早恋,唉,梁老师摸摸头,感觉发际线都往后退了一公分。
要是孩子们成绩不成,像隔壁班那个沈曼,漂亮面孔笨肚肠,他也不管了,反正城镇户口,从一中毕业肯定能有个好工作。但这仨,学习上顶儿尖儿。想想现下才高一,还有两年半才毕业,难道家长没听说过早出日头天变,万一有个小儿女情海生波,不影响成绩才怪。
这群小鬼头,他梁为民比他们大十几岁还单着,他们急什么!
如果冯超知道梁老师在高处看着他们,大概会大吃一惊,大家都觉得老梁没别的班主任那么婆妈,很少管学生之间的事。不过此刻冯超正处在情绪激动中,悄悄用手背抹掉眼泪。
看电影而已,怎么突然就想哭。
经典电影欣赏课,方辉低头忙着赶作业,晚上得学高二的内容,是安歌先发现冯超眼圈红了,再想想,《呼啸山庄》,没准哪句台词击中了他的心。
这是青春期反应吗?安歌不懂。
一直乖巧懂事的冯超也到了叛逆期?她觉得不能拖,有话说清楚,丢下作业和冯超溜出教室。方辉不明原因,看他俩出来也跟了出来,不过还想着刚才的政治题。他胳膊搭在冯超肩上,“冯超你赶完历史作业了?”
历史、政治,两门有大段论述的学科,是方辉的弱项。他经常忍不住“指指点点”,这个事情不是这样的……“吧啦吧啦”。但老师按标准答案得分点批,并不会因为“哟小同学知道得不少”而给同情分-给了是害学生,以后高考可是严格按照要求批的。
安歌也懒得管他,反正大学的提前自主招生主要看数理化。
她手里拿着草稿本,顺手卷起在方辉手上敲去,“老是勾肩搭背。跟何明轩一个样,问过冯超同意吗?”
方辉笑嘻嘻避开,“打不着。”他也是逗安歌玩,说完就把手松开,认真道了声歉,“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有点没轻重。”冯超哪会生气,“哪用得着对不起,我们大了生疏了?”
方辉点点头,“毕竟我们不在一个班。”
冯超啼笑皆非,哪跟哪啊,跑操常在一起,运动课兴趣课又在一起,每天午饭都还在一起。
方辉靠近他,“你刚才怎么了?我觉得你是哭了。”说话都带着鼻音。方辉已经猜到安歌的用意,“学习压力大,还是想找爸爸了?”
他们仨一起长大,也聊过冯超的身世,但数来数去在冯超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没哪个像跟他有血缘关系的。
冯超轮廓清晰,眼睛大而黑,是那种好看但又不女气的俊秀,长大了线条硬了些,可还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和相片里的妈妈并不像。如果他的生身父亲出现过,肯定不会被忽略。
冯超发窘,“没有。”他怕安歌误会,“爷爷对我很好,安阿姨也很好,比对亲生的还要好,我不想找爸爸。”安阿姨生气时会骂女儿,偶尔还打二二,但对他真的是不能再好了。他觉得他们家就是老派人,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方辉最讨厌安阿姨的就这点,嘟囔着说,“她啊,对谁都好,就是对毛毛不好。”想起来又要把小时候的事挑重点说一下,“我还没忘记,毛毛你也不准忘。”
冯超奇道,“你怎么这么记仇?”
方辉气得翻了个白眼,“我也不喜欢她让你去你阿姨家拜年。这不是记仇,是原则,想想你阿姨怎么对你的。”
冯超想了想,“其实我早就放下了,他们过得不好,也不会对人好。我不怪他们,也谈不上原谅,只是保持普通的礼节性的交往,一年一次。”
方辉撸撸他脑袋,跟撸猫啊狗啊似的,“近朱者赤。”按安歌说法,父母刚好处于巨变的年代,旧有的对老人的对儿女的相处方式在变动中动摇了,然而新的还没形成定式。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当父母。“那你哭什么?”
冯超犹豫,仍然没勇气在安歌的面前跟方辉讨论那件事,何明轩都说尴尬。但他往安歌那边看,安歌怎么能不发现,她和方辉交换一个眼神,趁冯超视线又转向方辉的时候,摇了摇头示意别问了。
看来,真是成长期激素水平起伏导致的情绪波动。
那就来打点气。
方辉搭着冯超的肩,又让安歌也搭上冯超的肩,三个人肩并肩,头也快凑一起。
“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说加油!”
安歌翻了个白眼,连冯超也讷讷地说,“太夸张了。”
排球女将中毒了后遗症伐?没见识,等灌篮高手网球王子足球小将排球少年等等等等轮个遍,就知道了,热血漫代代有,血条不够用。
方辉神气活现,“跟你们讲,你们别回头,在十一分三十秒前,老梁开始站在窗边偷看我们。”
冯超啊了一声,下意识抬头,但被方辉压下去,“别回头!我们逗逗他,让他着急上火又不知道我们在干啥。”
“我们能干啥?”冯超吃了一惊,“翘课吗?课外班不管的。”
方辉噗噗地笑,“皮一下嘛。”
皮吧皮吧,安歌想到梁老师那聪明的脑袋在中年终于成了锃亮的一颗,都是一届届没有最皮只有更皮的学生害的啊。
皮完还没到三分钟,教学楼那边传来梁老师的大喊,“方辉,过来!跟我回办公室!”
气喘吁吁。
梁老师,小宇宙爆发,瞬间位移?
不容易。
※※※※※※※※※※※※※※※※※※※※
么么哒!
第一百三十八章
梁老师把方辉拎到办公室, 二话不说, 拉开抽屉扔出张卷子, “做。做完放学。”
你小子不是闲得很,给你点事做。
他一边备课,一边观察方辉。
方辉可以说是重点高中里比较少见的学生, 他坐不住, 倒不是抓头挠耳那种表面的,而是走神。只要看到他眼神呆滞,梁为民就知道小家伙魂游八方了, 用教师习惯的标签来说:斯文调皮。这类学生不是笨,只是还没等他们养成好的学习习惯,一般在中考就被淘汰了, 能考进一中还名列前茅,家人绝对花了不少功夫。
安歌跳级时要求捎上方辉和冯超,交换条件是她会拿下中考状元, 整个地级市的。是人都有虚荣心,老师也不例外, 一中是近百年的老牌名校, 但经过动荡, 如今学校都在同一起跑线。一中有一中的骄傲,心目的对手不是本地的二中、三中,而是全省的重点高中, 安歌的实力摆在那, 提的要求也不算离谱, 哪怕失败对学校声誉也毫无影响,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摔一跤。还小,有的是时间调整。
“我在你们这年纪,也觉得老师特别烦,什么都要管。”梁为民闲闲地说。
方辉用笔如飞,“那段时间老师敢管学生?”
梁为民,……小孩子说什么大实话。
“长辈还是管的,怕我出去闯祸,关在家里看书做题。恢复高考那年我还没到高三,心想既然机会来了就试试,万一以后又取消不考了呢……”
“然后最后一道题大意失荆州,没仔细检查做错了,只考取了师范本科,不得不当了老师来管我们。”方辉进高一几个月听梁为民说几回了,他阅读有障碍,记性可没毛病,可以帮老班原话复述。
梁为民用力拉开抽屉,发出的动静让方辉停笔看向他。
不会打人吧?
开学时不少家长对老班说,孩子交给老师和学校了,不好好学习就打。梁为民上课也喜欢用粉笔头掷后排睡觉的男同学。
方辉突然觉得梁老师眼镜一闪而过寒光,非常俊杰地说,“梁老师要不要喝点热水,我帮你去倒?”
教研室又大又空,冻得跟冰窖似的,他都快握不住笔了,也不知道老班今天怎么那么大气性。上次逮到程希自习课打牌,也就是把人拉到办公室打了一下午牌。
他也可以打牌啊,未知谁削谁呢。
梁为民瞪了一眼方辉,“做你的。我抽支烟。”过了会忍不住又问,“你二哥恢复得怎么样?”
学校老师都知道方辉二哥开刀的事,还想过募捐,被方辉大力推掉了。
“还行。”方辉随口说,做得更快了,赶紧做完放学回家。
大冬天天黑得早,又过半节课后一天学习就结束了,冯超找安歌一起回去,发现方辉书包还在课桌肚里。
他有些担心,“梁老师不会告家长吧?我们等等方辉。”
“不会。”安歌很肯定。说实在一中这辈年青老师素质都挺高,有文人的风骨,不喜欢打小报告,也不让学生这么做。文化程度也不错,好几个老师都考研了,后来在大学当教授。“我们走。”
快元旦了,安景云兼顾两头。厂里虽然发不出工资,该做的活还是得做,自己的小施工队也得结算人工,还有每逢过年过节,婆婆和两个大姑子惯例要钱,她忙得不可开交。
徐正则接过了做晚饭,轮到他翻中班就是安歌和冯超做。
徐蓁身为长姐,自然试过做饭。不过在她好几次做糖醋小排不放糖、炒糊大白菜之后,家人一致通过,剥夺了她炒菜的权利。
“安阿姨干吗不辞职?”安歌帮安景云做工程结算的时候拉了冯超一起,他知道大致的利润,不能理解明明没有钱可拿,大人还舍不得离开厂的想法。
“一是有感情,我妈她回城后进厂,做到车间主任,又被提拔到科室,她觉得厂里对她有知遇之恩。二来安全感,呆在大集体可以抱团取暖。”
对冯超,安歌愿意把事情掰开讲给他听。跟别人不同,他没有可以幼稚的倚仗。
他俩慢跑回家。和清晨的空旷相反,尽管此刻已经入夜,但马路上霓虹闪烁,工人俱乐部的溜冰场、电影院,年轻人嘻笑玩乐;广场上自发组织的交谊舞,则是一对对中年人。服装店门口摆着大音箱,惊天动地唱着,“没有花香,没有树高,……”
也只有可怜的学生,这个时候还在回家的路上。企事业差不多都在四点、四点半下班,成年人吃过晚饭可以玩乐了。
“看校服就知道,一中的学生仔,你同情他们,他们还看不上你。进了一中,半只脚踏进大学,念大学的四年算工龄。第一年实习工资,第二年就超过你。”
“大学生又怎么了,进厂先下车间一年,还不是要叫我一声师父。”
“嘿,明年你们厂在不在都说不定,还想别人叫师父。”
“不说了,本来烦得要命,出来寻开心的,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棉纺厂的工人耳朵被常年累月的机器轰鸣弄坏了,嗓门大得惊人。跑出一段距离,安歌仍能听到他们的交谈。
“……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管厂怎么样呢。”
“想得开就好。”
“想不开又哪能,像别人那样去堵厂长?十五岁进厂,我以为一辈子扎根,爱厂如家,谁知道我还没老……”
安歌拉了一把冯超,得跑快些。她指指手上的电子表,别人能忍,徐蘅肚子一饿就要闹。
今天安景云请插青朋友吃饭,其中有个在房管所工作,她想联络下感情,接点活做。徐正则上中班,晚饭等着安歌和冯超回家掌勺了。不过安景云昨天已经炖了一大锅骨头汤,他们只要把白菜放进去煮熟就能吃。
打开家门,安歌闻到满屋焦味。
果然徐蘅扑上来告状,指着厨房控诉,“又煮糊了,粘锅了。”
徐蓁不买账,“不是一样吃肚里的,有点糊更好吃。还不是你闹着说要吃饭,我被你吵得没办法做作业只好动手。”
吃饭的时候徐蘅哼哼唧唧,“怎么又是油片塞肉和白菜,我不喜欢。”
冬天最便宜就是大白菜,一毛钱三斤,最省力也是白菜,不像荠菜菠菜要洗得仔细。阳台上堆着几十颗大白菜,吃完之前安景云不打算买别的蔬菜。反正徐重现在恢复常年下乡,经常在财政所食堂随便吃点解决晚饭。
徐蘅发出愤怒的呼声,“我也不要啃骨头,我要吃肉!肉,大块的肉,红烧的!”
“行行行,期末考试数学语文都满八十就给你做。”徐蓁毫无诚意地挂胡萝卜。期末考试完放寒假了,两个姨父会带着孩子们狂吃海喝。还有安峻茂,也会邀请他们去住的地方作客,他那有保姆,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可乐和雪碧成箱地摆着,随便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