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她当时就五六岁,哧溜一下跑掉还在路上边跑边出各种混搭题,气得崔琰到后来嗷嗷哭。郑玄再听到崔琰和姚珞还打了场,前头骂着胡闹转头就赶姚珞去抄书。虽然他最后没收牌子,但很明显是不准备再教崔琰了。
不过那会儿崔烈也很有名,崔琰不在郑玄这边求学,也还可以去卢植那里。崔家因为是世家,崔琰努力学习之后如今也算是有所成就。只不过现在想想当年,姚珞忍住了想要调侃他的冲动,但声音里还是多了点笑:“所以,崔季珪这是准备来和我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若是硬要这么说的话,确实。”
崔琰也不再绕弯子,毕竟当年他和姚珞两个人也算是各有往来,对彼此算得上是很了解:“我只是想问英存,日后当如何?”
“你这问的,也确实是有些直接过头了。”
万万没想到崔琰居然会这么问,姚珞也有些哑然。崔家是站在了小皇帝这边,但小皇帝明显不太行。伏寿这位皇后虽然很明白,但成也皇后败也皇后,她是皇后就只能在后宫里,再也没有办法去看看别的地方。
所谓的“尽心笼络”,是用如今他们能够到手的利益去诱惑他人,可惜……
“我只问季珪,季珪是想要自己留名,还是要崔家留名?若是自己留名,你现在其实就已经算得上是留名青史了;但若是想要崔家流芳,却也是让人为难。”
“为何崔家不可流芳百世?”
“你本人都只是名留青史,能不能流芳百世都得看你后来如何,何况崔家上面都有了个崔烈?遗臭万年倒是挺方便的,毕竟你们崔家已经做到了。”
听到崔烈这个名字的时候崔琰瞬间平静了下来,是的,崔烈因为买官的原因成功创造“铜臭”一次,彻彻底底遗臭万年。只要有崔烈,崔家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再流芳百世。
若是不能流芳百世,那么延续百世——
“我再问你,为何没有百世的王朝,却有百世的世家?”
听着对面的茶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姚珞根本没有抬头,继续挑拣着旁边一盒子香丸:“这可不是什么大不敬不是么?为何有百世的世家,你崔家会不明白就奇怪了。”
崔家可以一路溯源到战国时期公元前五百多年齐桓公时期,仔细算算是真的有七百多年、绝对多于百代相传。再者世家手里有土地,有知识,有人才。而这三样东西,偏偏是王朝延续的根本。
她出手打破知识垄断文字壁垒,让人才的火种洒到了所有人的头上,和蔡琰一起努力砸破那幢铁房子。然而世家手上依旧有着让不少人忌惮的东西——
土地。
诗经里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句话也就是说说,天下可不都是王负责的,还有诸侯世家呢。再说土地国有制和兼并这方面一直到现代土地改革才算走完第一步,然而哪怕是现代,各种违建以及高尔夫球场多了去了不说,有段时间防□□都能被砍,足够表现出土地管理依旧是个大问题。
姚珞知道自己没那么聪明,拿不出一劳永逸的方法,索性就让郭嘉戏志才他们头疼去。但是她也有她能做的事情,至少在现在,她觉得自己有些事情也不是不能做:“崔家为清河一带多年经营,我当然是懂你们在其中的付出。然清河只知崔家而不知其他,也有些过分了。”
“不,清河并非崔家所有。”
“我知道,但是清河实际上,就是你们崔家的。”
世家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存在,他们手里有家丁部曲,有简单训练过用于保护自己排斥他人的军队,放欧洲就是领主,放到现在的汉末如果不要脸一点,都可以拉起大旗,自称是一方诸侯了。
他们经营的地界看似保护百姓不被他人侵犯,但其实在清河这个县,百姓大部分种出来的东西也不会给朝廷,而是全被崔家收了过去。
他们这样求的崔家庇护,崔家也会回以一份良善,甚至于可以说几百年来他们都是这么干的,所谓百姓也不过是他们的“私产”。这样延续下去以后,无数个世家逐渐野心膨胀,就这么成为了撼动王朝的恶性肿瘤。
“我……”
崔琰嘴里有些发苦,他知道姚珞说得没有错,然而在这两年却并不是这样。崔家已经没有那么多力气去保护那些百姓,而且最关键的是,不少百姓居然想走。
他们不想留在清河县,因为崔家不会教他们认字,不会告诉他们还有别的活法,不会只收他们那么点的粮食当赋税。而兖州甚至于都不会在意你是否是流民,到了地方之后签上户籍被分了地,第一年甚至于免掉赋税留下来,那么你就是兖州人。
会有认字的机会,可以随便去哪里做工,可以学很多学不到的东西。甚至于农具都会帮忙换新的,耕牛也能从官府来租。不用怕有地痞无赖,因为每个村子里都有自己选出来的村长,每三个月甚至于连县老爷都会来走一圈,问问大家有没有什么需要。
他们向往这样的生活,想要让孩子们读书习字,想要去看看这个世上能够让人活得更好的地方。最关键的是他们在那里,不管是谁都会把他们当人,不用跪下,不用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喊上面一句“老爷”。
“你从一开始就在这么做了?”
“不,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是人,而不是自认为多学了点什么,穿了个好衣服,生在一个好家里就比别人要更加高等。”
姚珞嘴角微微勾起,看着欲言又止的崔琰笑得更厉害:“你肯定是不信的,但是你应该听过我之前写的那篇文章。我说过,其无智非真无智,而为无知也。”
百姓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么?不是的,他们不是不懂,而是不知道罢了。如果说他们真的不懂,就不会有王朝迭代,就不会有二十四节气,就不会有清明和端午:“崔季珪,每个人起点的确都不相同,不平等,更不公平。但是生而为人,求知、求学、求真的心,都应该是平等公平的。”
孔子曰有教无类,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眼前这个人,是真的按照他们所说的在做她想做的事情。
“姚英存。”
听着最后这段崔琰整个人颓丧下来,看着姚珞的表情却有了更大的变化。他知道姚珞不仅不可能站在世家这边,更是想要覆灭世家。但让他最为想笑的是他居然不仅不觉得这样的姚珞很可恨,甚至于觉得她说的对。
“你是想要当圣人么?”
圣人啊。
“什么是圣人?”
姚珞最后还是挑了一颗香丸出来,听到崔琰这句话甚至于特别想笑:“圣者,通也。我可通晓不了那么多东西,只是在做一些觉得可以让别人好过的事情罢了。”
“有你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圣人了。”
崔琰轻叹着抬手,他一直都觉得姚珞还是特别讨厌的小孩子模样。然而自己明明是来争取崔家的利益,却被她这么几句话说得自己都觉得崔家有些过分,可真是个了不得的说客。
“没有百世的王朝,却有百世的世家。那英存又为何想要有王朝?”
“若是普天之下全为世家,世家争夺必然要有所谓一流。既得一流,此世家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皇帝了。既然有世家成了皇帝,那别的世家也会想要成为皇帝,相争相克,何时可休?”
“所以你不想要世家……你还不想要皇帝?”
“我一直都知道,季珪是个聪明人。”
没有理会崔琰最后几乎是尖叫一样的声音,姚珞眨了眨眼睛,看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微微勾起嘴角:“但是皇帝,我很无奈,现在必须要有。”
“所以你还是不想有!姚珞,你如此大不敬……”
“这些话我原本不想说的,但既然季珪你问了,那我也来问问你。”
听着这几句话姚珞的脸上多了点厌烦,看着崔琰的表情却让他想起当年她喊着“子非鱼”的模样:“周天子后有始皇帝,从始皇帝起天下明白得有一个皇帝,那始皇帝之前是周天子,周天子、商、夏、再往前呢?没有皇帝的人是怎么过下来的?就像是以前没有椅子,现在有椅子了,你喜欢坐地上,还是坐椅子上?”
世上的迭代兴衰总是在不断推进,生产力的推进与变革同样也会让制度产生巨变。皇帝好么?不好,因为皇帝太容易不当人,绝对的权利掌握在一个人手里往往会导致绝对的腐败和溃烂。可是现在没有皇帝可以么?不可以,因为所有人都需要皇帝带着他们往前走。
她大学时候思政学的不太好,但也明白她想要的东西太难实现了。在没有发展生产力、文化普及的基础上盲目推进,只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现在,他们需要一个皇帝,他们必须,也只能有一个皇帝。
“你喜欢跪,你就去跪;喜欢伏在地上说话,就去伏在地上说话。你怎么样都行,但是我想要人人都站着活。”
“呵,那曹孟德容得下你?”
听到这句话时姚珞歪了歪头,脸上的笑突然灿烂起来:“听到这句话,你怎么又在担心我了?”
“……”
简简单单一句话气得崔琰差点厥过去,甚至于他都有点想骂人——不错,他怎么突然又开始担心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了?就这么看着,继续让她去作死不好么?
但是会担心,大概也就是因为她是姚珞。崔琰看着她笑起来的模样,突然想到当年自己还在郑玄那里求学的一件小事。那会儿郑玄要所有人从经义中选一句话,作为自己的毕生志向。所有人都在翻书找“志向”的时候姚珞却无动于衷,甚至于还无聊地去看窗外的鸟雀。
“姚珞,你不想找你的志向?”
“这个啊,我早就找到了啊。”
她和今天一样微微歪头看着他,表情里还多了点嫌弃:“也就你们临时抱佛脚,我可是从开始记事起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那你找的那句话是什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那年他还是个得意洋洋的小混蛋,听到这句话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哦了一声就去再思考自己的志向了。然而现在想来,好像她确确实实,从那么小一点就已经立下了要去做到这句话的誓言。
“崔家……以后我为家主。”
“然后呢?”
“好歹看着咱们是师兄妹的份上,动手轻些。”
听着崔琰这句堪称是无赖的话,姚珞轻哼一声端起茶杯算是送客。崔琰甩了甩袖子,刚走到门口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转头看着她有些迟疑:“只不过,你有想好要怎么做了么?”
看他似乎微微指向上方时姚珞抬起眼皮,倒在自己的椅背上轻哼:“这件事情大约不会是我去做。”
“不会是你?”
“也不会是我东家,反正……反正你看着就行了。”
“行,你也别怪我没提醒你,我先告辞。”
看到姚珞皱起眉的样子崔琰甩了甩袖子,做出一副“相谈不合”的模样走出了姚家大门。随即崔家门户禁闭,完全没有之前那种大宴宾客鲜花着锦的模样。
“崔家居然投了?不得了。”
看着崔家的反应左慈愣了愣,虽然不知道崔琰和姚珞聊了什么,但是姚珞居然真的让崔家往后退了一步也是他没想到的。嘀咕了两句后左慈顺手敲开祢衡的门,进去就看到他撅着屁股形象全无地倒在榻上,兴致勃勃地玩着一个纸青蛙。
“大公子,形象!”
“哎呀要那么多干嘛,这是阿珞给我折的,宝贝着呢。”
祢衡往旁边一趴,轻哼着撩了撩头发再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开口:“曹孟德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打到了柳城。”
“是么。崔家带着世家,基本也投了?”
“嗯,马腾与韩遂各有子女前来出仕,剩下的也只有益州和扬州了。”
“扬州啊,那就让孙伯符周公瑾动一动吧。”
祢衡漫不经心地开口,伸手把旁边棋盘上的马跳了一格:“杀父之仇还是得报,反正玉玺也拿回来了,就让他们去做吧。”
看着如今拿去压废纸的传国玉玺,左慈的嘴角狠狠地抽了一波:“那刘璋那边,怎么办?”
“就刘璋那混子,安心,张鲁早就是曹孟德的人了。英存估计早就对着他那什么五斗米教改名又改教义,益州也随便就能拿。”
祢衡总算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顺手又把传国玉玺往左慈手里一扔,踢踢踏踏地开始翻东西。
“你在找什么?”
“没啥,就整理下我的东西。”
祢衡随意将一枚玉玦放在怀里,然后再继续一通乱找:“所以曹孟德什么时候回来?”
“大约在这个月内。”
“这个月能回许都?得了吧,英存和崔琰那家伙聊过之后肯定会偷溜,他铁定先去……不过也行,咱们走吧。”
走吧?去哪儿?
左慈下意识想开口问,然而看着自己手里缺了个角的真和氏璧传国玉玺时也只能叹息着跟上。曹操在漠北大胜的消息传得相当快,最后与凉州军一道合击,直接将乌桓覆灭的战果更是让刘协手脚冰凉,抬头看着宫殿突然笑出了声。
“你居然还能笑,挺厉害啊。”
“谁!”
听着这个陌生的声音刘协猛地站起来扭过头,在看到一个吊耳当啷的男人时瞬间大怒:“你是谁?侍卫呢?来人,把他给拉下去砍了!”
“他们敢么?”
祢衡东摸摸西摸摸,看着逐渐从气势十足变得惊惧的少年时抬了抬下巴,只觉得越来越无趣起来:“你知道你皇后想干什么么?”
“你,你要对阿寿——”
“她可厉害了。”
祢衡轻笑一声,将一个小布包砸在了旁边的桌子上:“还是说不愧是阳安养出来的人,想法都一模一样的?这对母女一个比一个狠,不过她比阳安做得,大概还要更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