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制住脸上逐渐开始有些变态的笑容, 姚珞正襟危坐着和曹昂一起来到了泰山郡中。郡丞这个职位对比曹老板的国相确实有些小,但是两家离得近又是邻居, 政务往来其实还有不少也算熟悉,因此这份讣告才会被交到曹操这里。
只是让诸葛家没想到的是来的人居然会是曹昂这位曹操长子,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姚珞顺势跟着曹昂走进了诸葛家灵堂, 在察觉到旁边有人想拦着自己时还没开口,曹昂却已经伸出手解释:“这位是济南姚主掾史,不必阻拦。”
“主掾史?”
主掾史算是国相手下第一人,而济南的主掾史一直都有两位, 戏志才管内政,姚珞则是拿着济南军。只不过因为姚珞的消息一直都被曹操还有郭嘉捏得很死, 因此外人也并不知道她在十一岁时就已经跟着曹操做事了。看着这位外表明艳却又因为穿着丧服格外沉静的少女,灵堂上甚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连哭声都停顿了两分。
“在下姚英存,君贡先生灵归于天,然所行之事皆为百姓家人谨记于心。若说已是辞去, 却也依旧存于心中,自为不灭。”
灵堂上穿着麻衣的小男孩听着平淡而又带着真切缅怀的女声下意识回过头,脸上还有着没有被擦拭的泪痕。而就在她说这些话时声音仿佛能够传递到灵堂中每个人的耳朵里,不近不远却又清晰,让人错愕却也同时消去了些许过度的悲伤。
“多谢姚掾史。”
原本几乎哭晕过去的女子抬起头,看着她声音里虽然还带着哭腔,却也没有那么歇斯底里,整个人仿佛也有了力量一般,抱着旁边的小男孩欠身行礼:“多谢您开导。”
“也并没有什么。”
转头看着那个有些懵懂,却也明白过来的小男孩,姚珞在内心倒吸一口冷气,狠狠掐自己几下的同时看着诸葛亮,努力掩盖住当初和看到曹丕一样眼睛里多出的“慈爱”。
说实话,本来以为她脑袋里会不断循环隆中对或者出师表,然而在看到幼孔明哭的时候,她满脑子却只想着三个字。
亮凄然。①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
努力把自己脑海中不知道是没关好门还是因为联想自动蹦出来的关键字给扔回原来的柜子里,姚珞站在曹昂旁边算是给诸葛珪吊唁了一番,就已经成功融入其中。曹昂看着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和周围都能说上几句话的姚珞,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才好。
总觉得……他所想的东西似乎和她是不一样的。
诸葛珪因病离世留下了三子二女,长子诸葛瑾比姚珞还小一岁,不过守孝之后也已经算是能够撑起门楣。然而剩下的诸葛亮和诸葛均,还有两个女儿似乎都是已经准备跟着叔叔诸葛玄生活。
“说起来,小亮有上学么?”
艰难地从嘴里说出“小亮”这个名字来指代诸葛亮的时候姚珞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而她站在一群男人中间却也不显得突兀,背依旧挺拔地立着,表情也不见害怕畏缩:“这个年纪应当是开完蒙、学了不少字了。”
“的确如此。而且小亮一向聪明,学什么都很快。”
诸葛瑾作为主人对着姚珞反而有些拘谨,哪怕她只比他大了一岁,整个人的气势却让他觉得似乎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再强烈些:“叔父似乎要前往豫章赴任,豫章也有大儒,自然是无忧的。”
提到豫章的那一瞬间姚珞突然手臂发麻,脸上微微冷了下来后深吸一口气,抛开前世所见的那些新闻后表情变得诚恳不少:“我看他现在八岁……还真是和我当年一个年龄。君正公,我有一人推荐,不知您可考虑一下?”
听着姚珞的话所有人都愣在那里,诸葛玄刚想要开口婉拒就看到姚珞从袖中拿出了一块令牌,走过去站在诸葛亮前竟是先蹲下目光与他持平,再把那块令牌交到了诸葛亮的手中。
“当年我与我师还有师兄离开东莱,恰巧就是你这个年纪,倒也算合上了缘分。”
姚珞的声音里多了点叹息,看着诸葛亮有些懵懂的模样时略微转过头,看着似乎有些焦虑的诸葛玄轻笑:“他现在人应该在徐州,打听一下就能找到。若是去了,帮我给老爷子带句话,和他说不许贪吃荤腥,不然别想保着他那口牙。”
听着姚珞那亲近却又多出点埋怨的语气,联想到徐州的大儒诸葛玄心里突然一跳,凑过去看着诸葛亮手中的令牌不由得大惊:“康成公?您是康成公的弟子?”
康成公便是郑玄,这位东汉末年在文学方面的大佬手下弟子无数,门生算起来都有上千人,被称为“国器”的大儒。只不过他死活不肯当官,哪怕前段时间被董卓征辟了也咬紧牙关就是不肯走,仿佛当官就能要他的命。
因为名字有所重合,当年桥玄和郑玄两个人也互有耳闻通信。在捡到姚珞给她开蒙完毕,桥玄还特意把她托付在郑玄那里,各种典籍学了整整三年时间。这三年里姚珞与老爷子斗智斗勇互相当杠精,对各种典籍的注解工作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真理越辩越明,但真理也会让人气得跳脚来回追杀。姚珞跟着桥玄走的那会看老爷子都想撒花欢庆,却还是给她和太史慈丢了他的弟子令牌。
“那倒没有,我另有老师,只不过幼时住在老爷子家里,有点没大没小的,他估计看了我都头疼想把我打出门。”
姚珞拍了拍膝盖站起来,终于没忍住再捏了捏诸葛亮的肩:“拿着吧,去了之后替我与老爷子问好。”
诸葛亮虽然年纪还小,但是这样的大儒他当然也是听过的。低头看着手上令牌刻着的“康成五七”这四个字再看姚珞似乎有些怀念的笑,小少年还是有些没忍住,抬起头时声音里多了点认真:“您是康成公第五十七位入门弟子?”
“嗯,确实是这样没错。”
“我听说康成公似乎只收六十位弟子,做了六十个令牌。这,这也太贵重了。小亮,快道谢。”
诸葛玄只觉得天上仿佛掉了个大饼下来,看着姚珞根本就没了之前的轻视和对曹操的嘲讽,甚至于觉得曹操果然慧眼识人,要是他的话绝对不可能让一个女子出仕的。
能够让郑玄这么认真收作弟子、还能与他开玩笑埋怨又亲近的人,绝对不是什么等闲女子。
“不用不用,我确实不是老爷子弟子,都没怎么摆过礼。他只是说怕我和师兄被外面人欺负,就随手送我了。”
姚珞耸了耸肩,看着眼睛里逐渐透着光的诸葛亮终于把一双贼手伸向了他的脑袋轻轻揉了揉:“别怕,你叔父真心将你当儿子对待,以后你还有老师,老爷子见了你肯定喜欢。等他真的收了你,那你又会多出一群师兄。”
“那……师姐。”
听着这声“师姐”姚珞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被暴击的感觉,原先那些“把诸葛亮从皇叔手里踢掉拉到自家来”的想法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声回荡在脑海里的怒吼。
谁敢让可爱的小师弟天天996熬秃头还早逝,我就搞谁!
但如果是曹老板……那没事了,小师弟你努力哦,师姐我会给你加油的。
满意地忽悠走了一只未来会来曹营的诸葛孔明,姚珞这一出手就是郑玄的令牌也着实让诸葛家惊讶,同时也对她尊敬许多。至于这会不会是收买什么的,谁会拿郑玄的东西来收买人啊?这种代表弟子的令牌根本就是要藏一辈子的,这么送出来或许还真的是因为姚珞八岁离开了郑玄家,然后见到了八岁失怙的诸葛亮心生同情又是同岁,才这样送出的腰牌。
被诸葛家这么含蓄而恭敬地招待,曹昂蹭着姚珞的光住在诸葛家的客房中,看她转向自己时笑容一瞬间变得公式化甚至于还格外恭敬时觉得胸口发闷,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重新开口:“英存,你不必这样。”
她对着自己父亲时偶尔会刺他两句,表情认真但却并没有隔阂;对着自己的母亲丁夫人时会撒娇,会逗她开心,也会笑得如同少女。甚至于对着曹丕她都很敞开心扉,和小孩子一样与他玩闹,唯独自己——
只有自己,她只会对自己笑得毕恭毕敬,姿态认真,表情平和。
曹昂一直觉得自己很隐晦,但每一次看着姚珞,却又觉得她应该是什么都知道。
“大公子。”
“什么?”
“大公子是否心悦于我?”
果然,她知道。
没有脸红也没有局促不安,曹昂看着垂下视线微微躬身的姚珞慢慢地点了头,很快又想到她可能看不见自己动作,注视着她的眸开口:“是的。”
“大公子,恕英存无法接受。”
很多话是一开始不好说,但是后续说开了就好。略微抬起头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曹昂,姚珞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却也有点无奈。
虽然也许可能大概她以后确实会嫁人,但在嫁人的人选上,唯一不能嫁的是曹家与夏侯家。
这是她与曹操之间的默契,也是她早就已经确认并且想好的事情。尤其曹昂还是曹操的长子,那就更加不可了。
“为什么?因为外界所传你是阿翁侍女姬妾?”
“大公子,外界更多传我为东家私生女。”
“……”
看着曹昂瞬间脸黑的样子姚珞轻咳一声,直起腰板叹息着也坐了下来,给他送上了一杯茶:“大公子,我还想为东家做事。”
“所以呢?与我成婚之后不可以?”
“是的,不可以。”
听着姚珞那笃定的回答曹昂却像是又找到了什么关键点,看着她的目光炯炯有神。然而在这个时候姚珞放下茶杯,直视着曹昂的眼睛没有丝毫退让:“其实这也是小道,最关键的一点便是我并不心悦于你。”
“你……”
“大公子,我与您相识多年,若是生情早就有了,可我并无此意。”
她的话语字字皆真,句句均实,从来都不会说假话;她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毫无波动,甚至于连愧疚也没有,只有些许无奈与坦然。
“我知道。”
沙哑着声音看着眼前这个少女,曹昂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自己刚见她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姚珞似乎还守着她老师的孝,穿着麻布白衣袖口也用几条带子绑着,然而眼睛却亮着光,也从来都是挺直腰背。他一开始还对她有所不服,总觉得她抢走了自己的父亲,也确确实实有把她当成是所谓的“私生女”。
但在这之后,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却没法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了。
“可若是……”
“大公子,这世上最不可能的,就是‘若是’。”
姚珞的声音很平静,表情也依旧是那样平淡,只不过嘴角却微微勾起像是露出了个笑:“若是一切如‘若是’所愿,这世上也不会有姚珞了。”
看着她行礼告退的背影,曹昂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自己转头去看她的背影,而她却从来没有回过头。
大约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她眼中是没有他的。
诸葛珪的葬礼办得不大,但因为他作为泰山郡郡丞算是个不错的好官,再加上又是死在任上,倒是有不少百姓前来送行。站在路边看着那些送行的队伍,姚珞在一片哀泣中却微微勾起嘴角,声音里多了点感叹:“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会有人来给我……”
“会的。”
没有等姚珞说完曹昂就打断了她的话,但他也没有去看身边的姑娘,同样注视着缓缓离开的车辆和跟着走的人:“不过你不会死。”
“为什么?”
“英存你不是说过么,你的事情会有人记得,只要有人记得,你就不算死了。”
少年慢慢转身走上离开的车,终于没有忍住看了眼依旧背对着他的人:“我会一直都记得你的。”
“那可真是……多谢大公子。”
她对着自己低头行了一礼后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表情里终于带上了些许笑意。明明只有几尺远,曹昂却觉得这点笑意彻底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像是臣子,也只是臣子,但在漫长的一辈子里都可以无条件相信她。
“多谢阿珞。”
多谢啊,这又有什么好谢的呢?
“大约是谢你还会继续下去,不会因为他避嫌不干。”
“啊?”
给自家师妹接风洗尘,太史慈瞥了眼帮姚珞擦头发的石音看姚珞并没有回避,索性坐下给她又递了两块香料过来,看她僵着脖子调香:“阿珞,这也是我想问你的。你若是嫁了人,还会继续出仕么?”
“会啊,为什么不会?”
仿佛是看出太史慈的无奈,姚珞扭了扭脖子后试着擦出火星,嗅着空中突然冒出的香气满意点头:“慈哥,你应该知道我的性子。要是有人敢拦着我我会绕过去,要阻止我我会跨过去,要想断了我的脚,砍了我的手,我自然也会增以对方千刀万剐。”
明明是笑着说出的话却带着凛冽的杀气,石音一瞬间屏住呼吸停下手里动作。太史慈看着她依旧是那种微笑起来的样子只觉得头更加疼。
他总觉得以后姚珞大概不是嫁人,而是会娶一个回家。
至于回到国相府的曹昂同样洗去风尘,却看到曹操提了一壶酒敲了他的门,走进来后给他也倒了一杯。
“阿翁?”
“回来了?回来了就陪我喝两口。”
曹操也不提什么,只是笑眯眯地拿起酒杯晃了晃:“这次去诸葛家,怎么样?”
“阿翁可知道英存是康成公弟子,手上有康成公令牌?”
“这我当然知道,她什么事不和我说呀?只不过令牌上是几号我没问,估计挺靠后。”
曹操很随意地把酒杯推到了自家儿子面前,表情似乎有些感叹:“阿珞这样的姑娘,说实话,我是觉得你有点配不上。”
听到自家亲爹这句话曹昂嘴角抽了抽,拿着杯子的手晃动了下最后一饮而尽,却又被辣的眯起了眼。曹操看着他的样子又给他倒了一杯,自己却拿着酒杯就润润唇根本不喝:“说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