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她出关以来,便未曾问过他的近况,而他亦不曾主动坦露心事,事实上,他们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谈谈,不过想想也是,一峰之主,宗盟之首,总归要比以前忙一些的。
苏颜颜见嫂嫂问得认真,同样正色起来,扶着下巴仔细思索了半日:“嫂嫂,我近些年才住进容连,故而具体如何也不是很清楚,”
“只听说当年嫂嫂闭关后,师兄很是颓废了一阵,浑浑噩噩,不知所云,后来接任宗盟之首,更是把自己活成了没有感情的冰块,这种情况啊,直至宁宁出现后才好一些,师兄总算有了点儿烟火气……”
虽然师兄依旧很冷,但至少面对宁宁时多了几分柔情。
提到这个,苏颜颜不由唏嘘,说起来她也算是看着宁宁长大,第一眼见到不足十岁的宁宁时,她便想起了嫂嫂,那小模样,莫不真是嫂嫂孩儿的转世?
不可否认,她最初对宁宁的偏爱保护定然是源于对嫂嫂的怀念,这宠着宠着倒也真当自家小孩来护着了。
连她都如此,更莫说师兄,师兄有多在乎嫂嫂和灵儿,整个云天何人不晓?
当年痛失妻女,令师兄几欲崩溃疯魔,如今好不容易养了个投缘的徒儿,自然百般尽心,视作亲生,也算是弥补了嫂嫂腹中孩儿的遗憾。
“嫂嫂?”她兀自想着,一抬头却见嫂嫂也失了神,挽着她胳膊轻喊道:“嫂嫂,你怎么了?”
元矜长睫扫了扫,侧眸看向她:“我没事,不过是想起他这么多年所受的苦楚,有些心疼罢了。”
她与容辞夫妻多年,深知他从前虽也冷冽,却是热血鲜活,不似现下,冷情冷心,倒真像与那冰霜融为一体般,成了不食烟火高高在上的神明,日复一日守护着他的六界苍生,无情无欲,彻骨寒凉。
看来灵儿对他的影响着实不小,而她又何尝不是如此?那场战役迫使她闭关近百年,也让他孤独了近百年,或许这亦是天道给予他们的劫难吧……
“嫂嫂何不心疼心疼自己,”苏颜颜小声哔哔:“嫂嫂被迫闭关那么久,难道不比师兄受的苦多么?”
元矜被她逗笑了:“我自然也是心疼自己的,日后必然更加珍惜这条性命。”
也更珍惜与他的这段情缘。
曾经同生共死,海誓山盟;如今分隔两地,久别重逢。
他们一路走过这样多的风风雨雨,想来日后也定能……携手共赴神道吧?
*
“元矜这女人,竟敢如此对待本君!”被关在笼子里的某狐忍不住咬牙切齿。
“都说了苦肉计不行,珏珏,你另外想想办法吧。”云七飞出霍珏的意识,幻化成一个手掌般大小的纸片小人,坐地上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不忘督促道。
霍珏冷哼一声:“她既然不上道,就别怪本君心狠手辣了。”
云七“蹭”地一下站起来:“不行珏珏,你不能杀生!”
霍珏眯眼:“你管得着么?”
“珏珏,你前世已经罪孽深重了,如果老大知道你还要胡乱杀害他的子民,一定不能放过你的。”
霍珏哂笑:“本君会怕他。”
“难道你想继续前世魂飞魄散的结局?”
“……”
霍珏呲了一声,正当准备施法时,佟香楼的掌柜扭着婀娜身姿慢慢走了过来,只一伸手,压在笼子上的阵法瞬间消隐,全然不见。
“小东西,算你命大,有人替你付清了肉钱,偷了我佟雪儿的东西还能活着出去的妖兽可不多。”
小狐崽眼尾挑了挑,有人替他付清了酒肉钱?
佟雪儿见小东西那股机灵样,不禁摆摆圆扇,勾起红唇:“听那位仙上说你并非寻常妖灵,可愿留在我身边做契约兽?保你以后吃香喝辣,衣食无忧。”
霍珏顿时冷嗤一声,“嗷”地一下冲出牢笼,顷刻间便没了踪影。
“珏珏,你现在去哪里?”云七早已藏进霍珏的意识,像个老妈子般喋喋不休。
“容连峰。”
“你还想去找……元矜?”
“不然呢?”
“珏珏,我觉得吧,现下就算你找到了她,也未必能如愿以偿留在她身边。”
“呵,你不过是云恒那老头分出来的赝品,能懂什么?”
“珏珏,你可以侮辱老大,但不能侮辱我,”云七特别生气:“我作用可大了,是你最好的帮手!”
“比如?”
“比如……”纸人摇头晃脑了半晌,最终豁出去道:“算了,悄悄告诉你哦,容辞的潜意识正在渐渐苏醒,待到他与元矜的阴阳双生契全然侵蚀作废,原本的记忆便会破印而出,所以珏珏,你的时间不多了。”
霍珏一顿:“他们的双生契作废,我的任务不就完成了么?”
“不不不,”云七连连摇头,再次强调:“你的任务是破坏元矜对容辞的感情,直至两人彻底决裂。至于阴阳双生契,能解还不能结了吗?”
霍珏啐了一声:“真麻烦。”
“珏珏,倘若容辞记忆苏醒前你不能完成任务,只怕……”
霍珏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他明白云七的言外之意,想想上一世,容辞那疯批什么事儿干不出来?老女人不早些脱身恐怕就脱不了身了。
“珏珏,到了!”
第8章 大抵,这百年的时光,的确……
元矜和苏颜颜路上没再耽搁,很快回到容连峰,及至瑶光殿外,依稀有谈话声传来:
“尊上,此毒不同寻常,似乎并非魔族所致。”
“并非魔族所致?”容辞蹙眉:“是为何意。”
陵芜收回自己的术法,对着跟前面若冰霜的人道:“令徒中的极可能不是魔毒,故而一般的丹药恐怕派不上用场。”
容辞眉目凝得更深,这一点他早先也有所察觉,由此可见那头小狐狸绝非一般魔兽。
“依真君看,这毒该如何解。”
“追本溯源,解铃还须系铃人。”陵芜长袖一挥,将自己那些瓶瓶罐罐收进囊中,忽而眼珠一转,偏首睨向容辞道:
“尊上,听闻夫人前些日子破印出关了,不知是真是假?”
容辞正想着那头咬伤宁儿的红狐,乍听他提起阿衿,不由回过神来,略微敛眉:“不错,真君怎会突然过问此事。”
陵芜与阿衿并不熟识,一百年前,阿衿耗尽精血闭关封印之时,陵芜不过是碧翰阁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经一次秘境试炼后才激发其木质天赋,修为陡然大增,区区百年竟直直冲破四品,被世人敬称一声“真君”。
所以,他为何突然过问阿衿之事?
面对容辞的疑问,陵芜却无谓地摊摊手:“今日来时,恰好听到贵派弟子谈及白月光出关徒弟替身之类的言论,一时好奇,便问一问咯。”
他看好戏似的勾了勾嘴角,一副等着瞧笑话的模样。
容辞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薄唇冷冷吐出四字:“无稽之谈。”
“是么,”陵芜挑挑眉,双手环胸:“无风不起浪,小仙倒觉得不尽然。”
容辞脸色更冷了些,这些天事务繁琐,他竟不知宗门内已是流言四起,也难怪宁儿这孩子愈发叛逆,是该择个日子好好整顿整顿了。
陵芜眼瞅着那人越来越危险的神情,识相地不再出言调侃,抵拳轻咳一声,正色道:“尊上,令徒的伤势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但若毒性常年不解,于修行亦是不妥,再者……”
陵芜瞟了眼床上双目紧闭的女孩儿,继续道:“令徒心结郁气,长此以往恐会伤了根基,尊上最好管管门派中那股歪风邪气。”
自容辞当年顺手救过他一命后,他便成了容连峰的“御用仙医”,这小姑娘他倒也见过几次,一派乖巧机灵的模样,在仙尊的庇佑下早早修成了仙体,后来更是服用容辞历经万险,从十重秘境中夺出的异宝灵珠,自此洗筋伐髓,彻底改善体质,一跃而成天资卓绝之辈,传说中的纯阴之体,可谓前途无量。
小姑娘既有幸拜得容辞为师,又千娇万宠了这么多年,乍一听闻这番言论,心中定然是不好受的,依照话本中的套路,替身那必定是万分悲惨委屈,各种被白月光夺去光环了。
如此说来,他倒更要看看那位仙尊夫人究竟生得哪般模样。
“宁儿不是替身,阿衿亦非白月光。”容辞沉顿半晌,只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他近日着实烦心得很,不仅事务繁多,更是被莫名其妙的梦境困扰。事实上,此前他连替身白月光这些词汇都不得而知,直到拾春梗着脖子解释一通后才明白其间讽刺之意,简直荒谬至极。
“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宁宁当然不是替身,但嫂嫂若非白月光,那谁是白月光啊。”
这边话音方落,门外便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赫然走进两人,正是他们将将谈论的阿衿,以及拾春的未婚妻苏颜颜。
容辞面色微变,没有理会苏颜颜,却是望向一旁逆光而来的元矜,然而当触及她淡色瞳眸的一瞬间,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哀忽然蔓延至全身各处,仿佛穿透了过去与未来,跨越了前世与今生,他便注定在她如此平静的目光之下与她擦肩而过,陌路而终。
可这忽如其来的悸动不过顷刻间又荡然无存了,只余下细绵如丝的……心痛。
元矜先是与陵芜互见过一礼,而后对着容辞问道:“莫姑娘伤势很严重么?”
容辞这才彻底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瞟了眼大咧挑衅的苏颜颜,嗓音沉淡:“宁儿所中并非魔毒。”
他话语一如既往地短略,说完后殿中一阵静默,就连苏颜颜也只是悄悄翻了个白眼,暗自腹诽师兄实至名归的“高冷”。
“额……小姑娘伤势倒算不上严重,只不过若不能揪出纵毒之人,恐怕很难根除。”
大抵是见殿中太过沉寂,陵芜出声替容辞解释了一通,化解了一室尴尬。
要说这传闻中的元矜仙子果然言行得体,气质极为高雅,倒也不似那种心机叵测之人,然则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这般姿态是否故意佯装的就无人知晓了,毕竟装白莲也是话本里的惯用手段。
“真君,当真如此棘手?”苏颜颜脱口问出声来,方才在殿外时听得不甚清楚,只知此事难解,没想到竟是个连陵芜真君都难住的怪毒。
“不错。”
“咳咳咳……”床边突然传来几声咳嗽,莫宁幽幽转醒,她虚弱地撑开眼皮,眼珠围着四周绕了一圈,当看到并排站着的容辞和元矜时,嘴角意味不明地扯了扯。
容辞几步上前,面容覆上几分关切:“宁儿,好些了么。”
莫宁转过头:“好多了,谢师尊关心。”
苏颜颜瞅着那消瘦的小脸,愈发心疼了:“宁宁,你放心,师兄定会找出解毒的法子,这阵子想吃什么尽管说,婶婶给你买,噢对了……”苏颜颜灵机一动:“这回啊,你师娘还特意准备了礼物要送给你呢!”
说完便朝着元矜挤眉弄眼,元矜心领神会,稍一摊手,一个镶着金花的紫玉葫芦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怎么样,你心心念念的紫金玉葫芦,高兴吧!”
莫宁扫过那葫芦一眼,目光在元矜和容辞之间逡巡片刻,忽然眉眼弯弯,一脸乖巧道:“谢谢师、娘。”
任谁都听得出,那“师娘”二字咬音偏重,像是寻常尾音,又似乎别有深意。
而这几人中最沉峻的莫过于容辞了,他抿着唇,一双修眉无声紧凝,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在那些似有似无的回忆里,宁儿直至坠崖前夕,亦从未唤过阿衿一声“师娘”。
但此刻,一直倔强不肯开口的宁儿,却轻易将这两字喊出来了。
“不必客气,权当补上的见面之礼。”元矜暂且略过那奇怪的语气,将葫芦放置在一旁的桌案上,又转向身后的陵芜道:“真君辛劳,我与颜颜特地备了些佟香楼的酒肉……”
这回不待她说完,陵芜便笑眯眯地接过仍冒着热气的纸袋:“夫人客气。”
容辞亦微微敛神:“阿衿,劳你费心了。”
正在这时,一团敏捷的红影骤然闯进,一下蹿至元矜身旁,紧紧挨着她腿边,咬住裙裾不放。
容辞眸光骤凛:“是你。”
小狐崽没有搭理他,对元矜摇了摇它蓬松的红尾,好不容易舍得张开嘴巴,仰头软软糯糯呼唤:“主人~”
陵芜反应极快,一眼便看出其中有异:“尊上认得这头狐狸?”
容辞目色渐深,好半晌后才沉声开口:“宁儿正是为它所伤。”
陵芜脸上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再看元矜时便是一副恍然大悟果然如此的模样,慢悠悠放下手中散着淡淡香味的纸袋:“夫人当真是个好主人”。
原本方才他还在感叹这女人不错,却不料又是个假月光。
“真君莫要胡言,”苏颜颜何等八卦之人,自然明白陵芜的弦外之音:“嫂嫂不认识这狐崽,是它胡乱跳出来非要认嫂嫂做主人的。”
“是么。”陵芜嗤笑,一头通灵的幼兽有多难驯,无需他多做争辩。他自认练就一双睛睛火眼,这种把戏话本中见多了。
元矜眉心微蹙,只抬眸向容辞道:“我同它不熟。”
陵芜挑眼:“不熟?也就是之前认识了?”
容辞一言未发,深黑双眸定定望着她,显然,这话也正是他想问的。
元矜沉默片刻,目光却始终与那人对视:“早前碰巧遇见过一次。”
“那可真是太巧了。”陵芜笑意无不讽然。
容辞终于错开与她相交的目光,略微偏首:“真君莫要失了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