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眨眼的功夫,二人已近在咫尺。
“一日夫妻百日恩,王上何必如此绝情。”元衿抵着他鼻尖,声音低低细细的,倒像极了情人间的嗔怪。
卿良握着骨箫的手僵硬在半空,目光却不自觉软了下来,薄唇紧抿了半晌,终是没忍住回握她腰身,垂头沉沉道:
“究竟是我绝情还是你绝情?”
元衿替他弹去凤凰面具上的灰尘,默然片刻后道:
“卿良,想必你也清楚,我修的是何种功法,你要钱要物要身,我都可以给你,唯独这心,我实在给不起。”
卿良瞳眸骤缩,话已至此,她的意思已然十分直白,她甚至没有任何铺垫,就这样坦然而理直气壮地击碎他所有臆测。
“既然给不起,当初又何必招惹我!”
元衿不厌其烦解释:“当时情况特殊,而且我以为王上也只当那是露水姻缘罢了。”
一时间空气静默下来,他沉重的呼吸不断喷洒在耳边,灼得她雪肤通红。
突然,他按着她纤腰往前一扣,两具身体瞬间严丝合缝。
“呵,元衿,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他冷笑着贴近她耳边:
“谁要你的心,本王只想要你的身体而已。”
*
容辞只在容连停留一日不到,便直直往秦阳赶去。
秦阳虽远,然他乘云驾雾,也只不过半天的路程而已。
可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秦阳城内,而是止步于洛河旁,远远望着被淡蓝水墙包裹着的小城。
他眼前又浮现起那一幕幕断壁残垣,被邪物侵蚀过的,荒凉的城池。
他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抱着石碑失声痛哭,看见她亲手献祭出自己的灵魂,化身成漫天水雾,只为保秦阳一方安宁。
容辞睫毛眨了眨,眼眶里似有什么东西缓缓流了出来,他颤颤巍巍从怀中拿出一页折叠整齐的纸张,小心翼翼将它一点点摊开。
只见他双手捧着那薄薄一页宣纸,低头细细一嗅,着迷般闭起双眸。
猎猎凉风吹过,纸张上解契书三字愈发肆意张扬,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睛终于慢慢睁开,恋恋不舍地吻了吻那落款“元衿”二字,而后面无表情地将这薄纸咔嚓撕碎。
一条条撕,边撕边往嘴里送。
此时若有人在附近,他定会看到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
白衣翩翩的仙尊面对着烟雾飘渺的洛河,殷红血泪沿着削薄轮廓蜿蜒而下,可是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般,面无表情吞咽完最后一片碎纸,而后徒步往河对面走去……
*
元衿将卿良客客气气请进听雨小筑,自己则开始满屋子收拾。
“王上,你那些骷髅军何时撤出秦阳?”
卿良目光瞟向草窝中熟睡的狐狸,不答反问道:“它怎么还在?”
元衿望了他一眼:“真儿一直跟在我身边,王上难不成还在追杀它?”
卿良悠悠放下骨箫,端起茶杯小酌一口:“本王杀不杀她,完全取决于你。”
“我?”
“你若伺候得本王高兴,本王自然愿意饶它一命。”
元衿无奈笑了笑:“我就不明白了,你堂堂冥王,何必总与只小狐狸过不去。”
卿良漫不经心地抬起眸,恰与她四目相撞:“因为本王曾答应过一个人,取这狐狸的性命。”
这原是他与那位神座的交易,用来交换诛神剑法的筹码,不过现在看来,这场交易貌似快失败了。
元衿倒也没细问,走过去亲自为他斟满茶盏:“那便劳烦王上高抬贵手,放我家真儿一条活路了。”
卿良顺手将她抱进怀中:“那么,你打算如何伺候本王?”
元衿轻轻抚上凤凰面具,道:“王上,我打算搬出秦阳了。”
卿良一顿:“刚回来就走?”
“谁让你的骷髅军久驻不退,想来也只有我离开了,你才肯善罢甘休。”
卿良稍稍敛眸:“这么不喜欢骷髅军?”
元衿低头:“王上,秦阳小地方,经不起折腾。”
卿良沉默片刻,道:“既然如此,本王让它们撤回去就是。”
“多谢王上体恤,”元衿目的达成,起身继续收捡:“不过我还是想静养一段时日,也不远,就在洛河附近的山头。”
卿良看了看方才抱她的那只手,忽觉一阵失落:
“何必说那么多,你去哪里,本王自然也会去。”
……
洛河附近的山头向来少有人烟,一是由于那里瘴气太重,二是地势偏僻,灵气也不够充足。
不过元衿现下并不绝对依赖天地灵气,故而对于她来说,这反倒是个清静的好地方。
最重要的是,此处位于秦阳城前,洛河水边,一旦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她也能及时察觉。
不知为何,自从秘境出来后,她总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并非对自己,而是对秦阳。
仿佛秦阳终将在某一日毁于一旦,而她却束手无策,阻止不及。
这着实有些奇怪,但愿只是她的错觉。
趁着卿良回冥界的功夫,元衿先将山峰上下收拾了一遍,又动手在山顶上盖了个竹屋,里里外外布置了一番,再种上点花花草草,虽比不上听雨小筑,但总算像个样子了。
“主人……”
随着这声叫喊,一只红狐兀的蹦落在她怀里:
“主人,你猜我看到谁了?”
小狐狸眨巴眨巴眼,颇有些神秘兮兮。
元衿抚着它小脑袋,却没接它的茬,只道:“真儿,你好不容易精神一天,怎么不化做人形?”
小狐狸耳朵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很快遮掩过去,仰起小脸继续道:
“主人,我在山下看见容辞了。”
元衿动作一缓,随即长袖一挥,空中瞬时出现一个淡蓝透明的水幕,刹那间山下画面尽数显现。
但见一人披发赤目,笔直地跪于高崖之下,落落白袍铺陈开来,整个人如同雕塑般一动不动。
夕阳倾洒在他后背,留下落日的余晖,远远看去,竟给人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感。
元衿眯了眯眼,不知过了多久,终是抬头望向漫天霞光,纤薄指尖轻轻一弹,那水幕便如烟雾消散无踪。
她抱着狐狸转身缓缓向竹屋走去,清泠嗓音伴随水雾传至千里之外:
“容辞,大可不必。”
第89章 倒贴钱
翌日一早, 元衿便被连续的呼喊声叫醒。
“阿姐,阿姐你快出来看看!”
元衿自然听出这是弟弟的声音,披上件斗篷走出去:“星儿, 你怎么来了?”
元星提了提手中饭盒:“娘亲命我来看看你,顺便带了些酒菜。”
元衿边打哈欠边变出一套竹桌竹椅,将盒中饭菜一一摆上:“既然如此, 你也留下吃点儿吧。”
“阿姐,你山下什么情况啊?”元星突然抬头问道。
“什么什么情况?”元衿揉了揉太阳穴,整个人都有些迷糊。
昨夜不知为何,竟做了一宿噩梦, 貌似与容辞相关,但醒来时又忘得一干二净,简直邪门了。
“阿姐不知道么,姐夫……不对不对, ”元星连忙改正:“是仙尊, 尊上他竟然跪在山脚下, 看上去好生奇怪。”
元衿小酌一杯,好好醒了下神:“有什么奇怪的, 他爱跪就跪好了,不必管他。”
“可是……”元星挠了挠头, 复又道:“阿姐你知道吗,尊上整个人似乎都覆上了薄薄一层冰霜, 而且他跪的那一片地方, 也隐隐约约有结冰的兆头,长此下去,会不会波及到山上?”
元衿这才抬起头:“结冰了?”
“对啊,我经过的时候都冻得发抖!”
元衿面色瞬间凝重起来, 片刻后遽然起身:“走,去看看。”
山脚下
果然如元星所言,以容辞为圆心,冰霜渐渐扩散,且有往洛河蔓延的趋势。
元衿径直将四周薄冰震碎,正欲靠近时,却见那人身上陡然迸裂万丈寒光,她双眸骤紧,下意识使出妄空绫,将站在不远处的元星包裹起来,自己却被那寒气击得连连退后数步。
就在这电火石光间,冰凉的掌心冷不防贴上她腰腹,只轻轻一揽,两人便齐齐向后飞去。
“阿衿,你没事吧?”
扶她站稳后,容辞自觉收回手,低眉敛目,顷刻褪去所有冰寒。
元衿眼见周围戾气消散,脸色稍微好了些,冷眼看向他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大概是由于将将解去冰冻的缘故,他此刻面容极为寡白,浑身气息沉敛,感受不到半分生气。
“对不起阿衿,是我不小心陷入自我修复,没控制住自身灵力,给你添麻烦了。”
他笔直地站在她身前,十分诚恳地表达歉意。
元衿上下打量他片刻:“你受伤了?”
容辞微抿薄唇,良久后温声开口:“耗了点元气而已,不碍事的。”
元衿顿时了然,当日那秘境虽不至于要他性命,到底还是伤了他身体。
说起来元衿多少有点愧疚,毕竟出尔反尔且背后插人一刀的事她还从没做过,只不过每每面对他时,她总要心安理得一些。
“容辞,你大可不必跪在这里,前尘往事皆是过眼烟云,我和你早已结束了。”
元衿抬眸看他,难得开口相劝。
容辞眼睫眨了眨:“我知道。”
“既然知道,便回去吧,莫要再多做纠缠。”
“咳……”容辞忽然轻咳了一下,沉声道:“阿衿,你不必管我,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值得你原谅,从今以后,就这样远远跪着便好。”
元衿闻言一下眯起眼:“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小心!”
话音方落,容辞猛地将她拉至身后,一条通体墨黑的蛟龙突然闪现,直直向他们冲来!
容辞迅速凝结出一层冰盾,可这次却没有阻挡住强敌,反倒自己吐出一口血来。
元衿见他那摇摇欲坠的模样,收回妄空绫飞身向前,与那黑蛟缠斗起来。
蛟龙乃难得的奇兽,通常出没于大海深处,此蛟突然出现,恐怕老头不小,看它这修为,离化形也不远了。
元星眼瞅着同黑蛟斗法的阿姐,正想上前帮忙,却被一只横亘的手臂阻拦:
“阿衿一人足以对付,你过去只会适得其反。”
元星不由看向自己这位前姐夫,几日不见,倒是消瘦不少,嘴角血迹细长,呈现出一种鲜有的病弱之态。
“你……没事吧?”元星有些别扭地问道。
尽管尊上负了阿姐,但方才毕竟是他替阿姐挡下一击,否则以那蛟龙的神出鬼没,阿姐肯定措手不及。
“无妨,”容辞微微侧首:“此地不宜久留,你先回秦阳吧,别忘了提醒城中百姓。”
“没错,我的确该告诉爹爹,”元星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可阿姐她……”
“放心,一切有我。”
……
两人谈话间,元衿已完全占据了上风,黑蛟见势不妙,竟颇为识时务地闪身盾逃。
元衿自然不会去追,然待她回来时却发现少了个人,不由蹙眉:
“星儿呢?”
容辞抵拳咳了几下,哑声道:“此地危险,我让他先回秦阳了。”
元衿放下心来,目光不经意瞟向他:“黑蛟虽为海兽,但以你的修为,断不至于被它所伤,何必上演这出苦肉计。”
容辞闻言并未反驳,只默然敛起唇角:“阿衿,我说过,你不必管我。”
元衿突然有些看不得他这幅模样,低声下气,低眉顺眼,倒真像是诚心忏悔,别无所求。
她眸光骤凛,放出妄空绫,冷冷对着他道:“上来。”
容辞蓦地抬头,眸中一下子有了光亮:“阿衿,你……”
“怎么,我好心配合你苦肉计,你不高兴?”她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将将燃起的星火复又暗淡下去,他抬步跨上妄空绫,定定站好:
“你高兴,我便高兴了。”
*
元衿领着容辞来到竹屋时,恰撞上跑出门的狐狸。
霍珏这会儿刚从那无休止的噩梦中醒过来,便见着两人并肩而立的画面,一时间怒火烧心,不由分说向容辞攻去。
而这次容辞并未有分毫闪躲,实实在在受下这一击,捂着胸口闷哼一声,嘴边复又溢出丝丝血迹。
元衿及时制止住还要往前冲的狐狸,斥声道:“真儿,住手。”
然而狐狸不管不顾,仿佛失了神智般,满心就只想杀掉眼前这人。
元衿一手抓住它尾巴,两指抵在它额心:“真儿!”
容辞看着宛若疯癫状的狐狸,轻轻拭去唇畔殷红,格外巧妙地掩下了那抹讥讽笑颜。
“真儿,你醒醒!”元衿显然察觉到了它的异状,不断加强指尖灵力。
不多时,狐狸眼中猩红渐渐消退,乌黑的眸子透出几分迷茫:
“主人,你抓我尾巴做什么?”
元衿翻手将它抱进怀中:“我还要问问你怎么了,你可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些什么?”
霍珏眼珠子一转,扫了眼后头面色苍白的容辞,仰起小脸可怜兮兮道:
“主人,我做噩梦了~”
“什么噩梦?”
什么噩梦……自然是前世,前世那些见不得人的记忆,他曾给予她的伤害,他以为早就忘却的一幕幕,他下意识想要埋葬的记忆,就这样血淋淋地呈现在他眼前,日日夜夜循环往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