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廖野所言,这个案子的进展很顺利,他的业务能力很强,与对方公司的法务代表进行了几次沟通后,双方已基本达成了共识,决定一同追究违约编剧的法律责任。
这也让周如叶稍有慰藉,至少不必再为打官司劳神费力。
“你又给冯菲带礼物了啊?”
正事处理完,廖野将桌上文件收回公文包,不出所料地看见周如叶拿出一个印有JENNYBROWN字样的礼盒。
他下意识拿手蹭了蹭鼻子,有些尴尬地说:“她不会收的,你何必呢?”
“收不收是她的事,送不送是我的事。”周如叶抿着双唇,神情堪称倔强,“麻烦你了。”
廖野叹气:“她不都说原谅你了吗?你干嘛还放不下?”
他是真想不明白,他处理过大大小小那么多案子,从没见过哪个“肇事者”被原谅了,还如此积极地要补偿“受害者”。
周如叶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她真的原谅我了吗?”
“啊?”廖野微微一愣。
“那她何必躲我。”
……
廖野暗叹,周如叶果然是心思敏感,早看出来他在帮着冯菲支开她了。
“难道你想修复关系?相忘于江湖不也挺好?”这问题他憋了好久,总算问出口了。
周如叶摇了摇头,恹恹地望向窗外,没有急于回答。
廖野已经习惯了她偶尔的沉默,很有耐心地看着她,久而久之竟像是在欣赏一幅静物画。
她的侧脸轮廓很美,由鼻尖至唇瓣再至下巴的线条优美而流畅,比例恰好,尤其鼻梁,直而高挺,使她整张脸不会显温婉反而添冷冽。
美人如花隔云端,她适合远远地被倾慕、被欣赏。
廖野动了动手指,忍不住想抚平她眉宇间的愁云。就如同艺术品能引人共情,看着周如叶,他心里莫名就起了哀怜。
“我并不是想逼着冯菲原谅我。”周如叶眉头蹙得更紧,她想把这事解释清楚。
“赔礼,只是代表我的歉疚,我知道冯菲是个很爱美的女孩儿,是我让她脸上留了疤,既然言语无用,我只能用行动。”
她停了停,微扯嘴角:“当然,我只会送到这个官司打完为止,多了就惹人烦了,我知道。”
嘶——
最后这话让廖野倒吸一口冷气,心像是被揪了一下。
他长叹一声,半自言自语地说:“哎,虽然律师的职业操守是不管闲事,但我们还有一条做人的铁律,就是得正直……”
“什么?”换周如叶愣住了。
“我想你没必要这么自我折磨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冯菲脸上根本没有留疤。”廖野撇撇嘴,“本来我一大男人不该掺和,但说实在的,我看不惯她利用你的善良这么折磨你。如叶,作为朋友我得送你句忠告,别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适当的自私有助于长命百岁,明白吗?”
他一口气说完,看向周如叶——
嗯?怎么这么平静??
并没有预想中的震惊、愤怒、或如释重负,周如叶冷静地就好像早知道真相一样。
“呃,你听见我说话了吗?”他犹豫着问。
周如叶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
“……”廖野隐晦表示:“我和她有过那么一段,见过她素颜。”
“这样啊。”周如叶了然,“谢谢你。”
浅淡的笑,仿佛只是出于礼貌,未见有多开心。
……
廖野彻底没招了。他毕竟是个律师,不是心理医生,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开导她。
周如叶朝柜台处招了招手,让服务员再给她上一杯咖啡,她疲倦地捏了捏鼻梁,开口道:“其实我想过她可能是骗我的。”
那还做这些?
廖野眉头挑高,瞥了眼JENNYBROWN的礼盒。
“真相对我来说并不是太重要,只是我不想总把人心想得太坏,这样很累。”
“你太善良了。”廖野感慨。
周如叶轻笑:“呵,你错了,我很自私的。我只是想让自己快点解脱,想让自己做人能坦荡些,真正走不出来的,反而是冯菲。”
她眯起眼,得知真相后反而失望,这是她的心结,何尝不是冯菲的。
廖野无言,暗忖着她话里的意思。
“廖野律师,我可以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吗?”她转了话题。
“当然可以,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廖野摆摆手,并不希望他们之间这么生分。
“作为律师,会接触很多人性的阴暗面吧?怎么能不对人性失望呢?”
这个问题……
廖野一时还真不知怎么回答。
“偶尔的失望总是有的,但人性有好有坏嘛,要相信世界上还是好人多的。”
怎么感觉像哄小孩……廖野郁闷地想着,试图再找些别的解释。
“嗯。”周如叶竟像是颇为认同,甚至终于展颜莞尔,温柔地说:“谢谢你,你也是个好人。”
……
周如叶走了。
廖野坐在位置上仔细思索一下,总觉得不知不觉间就被发了好人卡……
***
三月五日,惊蛰。
万物出乎震,平地惊春雷,是蛰虫惊而出走矣。
吕然冉突然联系上周如叶,她正在节目录制现场,黄跃谦和她都是受邀嘉宾,但一直到彩排结束,黄跃谦仍然没来。
手机失联、住所无人,全公司包括经纪人都不知道黄跃谦在哪,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然冉,你别急,我帮你找人问问。”
周如叶挂了电话,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季初雨。
嘟——嘟——
一秒,两秒,周如叶嗓子有些发涩。
她望向窗外的天,蒙昧晦暗,连日来心中莫名的焦虑紧张正在不断膨胀。
“如叶,什么事?”
季初雨接通电话。
“初雨姐,跃谦在你那儿吗?他没去参加节目,公司的人都找不到他。”
“不在啊,我们很久没联系了。”
季初雨虽是这么说,但却做不到置身事外,她主动提出帮忙找黄跃谦的下落,让周如叶等她消息。
……
周如叶坐在办公室内,盯着屏幕半晌,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她调整呼吸,努力劝服自己。
季初雨毕竟人脉广渠道快,一小时不到就有了回复。
“如叶,黄跃谦昨天连夜去吉林了,他是要去吉林拍戏吗?”得知黄跃谦下落后,季初雨声音明显放松下来。
“吉林?”周如叶拿着手机,呼吸开始有些急促。“他去吉林了?”
她站起身走出办公室,敲了敲小金的办公桌:“小金,上次我给你的那份军事报,你放哪了?”
小金努力回想:“呃……我好像后来垫盒饭用了,应该扔了,怎么啦?”
“…没事。”周如叶迅速转身,走出工作室。
季初雨还有会议要继续,她估计不会有什么大事,“喂”了两声后没听见周如叶回应,于是直接挂了电话。
周如叶连大衣都忘了披,三月北京仍有寒气,她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快步跑到小区外的报亭。
“老板,要一份……”
她没来得及说要买军事报,报纸上头版加粗的标题已经映入眼帘——
日遗化武排查现场突发事故,已致一死三重伤。
她拿起报纸,报亭老板抬头看她,发现是熟面孔,也就没催着让她付钱。
果然,是吉林。
周如叶身上开始冒虚汗。
她记得那天报纸上写的事发地点在吉林东侧某山岭,目前所有伤员已被转送至吉林某解放军医院。
“丫头哟,这天儿还是很冷的,别因为爱美就穿这么点儿啊。”报亭老板看她浑身细微的颤抖,连报纸都拿不稳,忍不住出声提醒几句。
周如叶机械点头,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理,翻开手机通讯录,拨通了吴选父亲的电话。
电话刚响一声,她又害怕到狼狈挂断。
走回小区找了处无人的小道,她再一次拨通电话。
电话接听,但已经无需周如叶斟酌语句如何开口了,对面并不是吴选的父亲,而是黄跃谦。
第67章 六七长相思
“……周妹子,”黄跃谦语速很慢,几近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你…怎么给吴叔叔打电话了?”
他独自蹲靠在楼道内,空洞黑暗的楼梯间,似有诡谲的回声。
周如叶不知从何解释,她尚未开口,眼前先起了水雾。“跃谦,吴选他……是不是出事了?”
……
沉默。
万物灰白,死一般的寂静,周如叶咬着下唇,浑身不受控地打了个寒噤。
“嗯。”
就一个字。
黄跃谦没有心力去询问周如叶从何得知的消息,他脑子很乱,一墙之隔的那头就是重症监护室,吴选躺在里面,挣扎在生死边缘,随时可能被宣判死期。
他根本不敢去回想医生说的话,压根不敢相信这一刻是真实的,他觉得吴选下一秒就该跳起来,嬉皮笑脸地嘲弄双眼通红的黄跃谦,告诉他一切只是个玩笑,问他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吴选战友将他随身的包裹交给了他父母,里面有厚厚一沓遗书。吴选妈妈哭得昏天黑地,但坚决不看遗书,她不相信儿子会死,于是这些遗书就像某种不吉利的兆头,被移交给了黄跃谦保管。
呵,臭小子连遗书都比别人写的更厚,零零碎碎一堆废话,黄跃谦越看就越难受,他都能想象到吴选会用什么语气说这些话。
黄跃谦只看了吴选写给他的,另外最厚的一封信是写给季司原,他揣进包里,只希望季哥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些。
信的最后有一长串感叹号,也不知道每封信是不是都这么个格式,吴选说:
表哥,我永远爱你!!!!!下辈子还做你表弟!!!!!
黄跃谦心里骂他:谁他妈下辈子还要做你表哥?又傻又闹心,下辈子我要当表弟。
末尾还有个小括弧:(不过表哥你别和我抢季哥了!我比你早一步预定了!!)
……
黄跃谦控制不住表情,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真是想暴揍吴选一顿,谁允许他这么写遗书的?
他靠着墙,小心翼翼把信叠好,生怕眼泪滴到纸上。
上一次这样撕心裂肺还是他父母山难去世时,那会儿黄跃谦刚记事,吴选还是个屁事不懂的小奶娃。
老天爷啊,你可不能这么不公平,夺走我的父母双亲,还想夺走我的弟弟?
黄跃谦苦笑,他也想和三姑一样不管不顾地哭一场,但他得振作,这个家庭得靠他撑着。
接到周如叶来电时,吴父直接把手机给了黄跃谦,他猜到周如叶是来询问消息的,但他没有心情去一一解释。
“跃谦,可以告诉我现在的情况吗?”周如叶声音很轻,问的小心翼翼。
“……作业现场炮弹爆炸引起殉爆,毒气泄漏,在场四名作业人员全部重伤。”黄跃谦简略地说了他所知道的消息,“他们的队长,经抢救无效,已宣告牺牲,其他三人都还没度过危险期。”
……
周如叶说不出任何宽慰的话,命悬一线,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除了祈祷吴选能转危为安,他们能做的太少太少。
“跃谦,你先陪陪吴选爸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随时给我打电话。你手机关机了,公司的人都在找你,需要我帮你去解释一下吗?”
“好,谢谢。”
通话结束,周如叶摸了摸胸口,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
她实在很想念季司原,近些日子接连不断的事情所裹挟的压迫感,在这一刻终于压垮她最后一根神经。
***
周如叶订了第二天去G市的机票,飞机升上高空时,她回忆起当初头脑一热飞往库尔勒的情景。她禁不住苦笑,这才半年,她居然跟着季司原从祖国西北跑到东南,横跨了最远的对角线。
季司原的手机依然关机,好在姚先已经归队,他告诉周如叶,季司原这周之内应该会回来。
“弟妹,你如果有空,就在G市多待几天呗,随便转转,等队长回来,我让他找你。”姚先没有多想,作为一个有女朋友的人,他表示很能理解。
周如叶没什么心情闲逛,虽然逃离了北京,但工作还是得做,何况吴选情况仍不明朗,她时刻都处于惴惴难安的状态。
由于这次日遗化武的挖掘排查出现了伤亡情况,公众的目光逐渐被媒体引导,聚焦到这个不为人所知的、和平年代的“定时炸.弹”上。
记者在医院采访受伤军人家属时碰到了黄跃谦,军事频道的记者并不知道黄跃谦是谁,但这段采访经电视台播出后,立刻引起了所有粉丝的关注。
周如叶在热搜上看到了黄跃谦的采访片段,不过她的关注点倒不在黄跃谦身上,而是军事频道明确表示会对吉林东部山岭的日遗化武排查工作进行追踪报道。
她给董晋打了通电话,询问他会不会去作业现场,但董晋说这个事有一定危险,台里还在纠结把工作安排给谁。
董晋自己并不想去,他妈妈最近身体状况不好也住院了,他想抽空多陪陪家人。
在G市的第二天夜里,周如叶发起低烧。
不知是不是上次在冷风中冻了太久,加上无节制的熬夜,凌晨醒来时她头痛得厉害,身上火烧火燎,半分气力也没有。